我坐在桌子后面忙著自己的事,想著再過幾個小時尼克斯對凱爾特人的比賽。離我十五英尺的米爾特·卡普蘭開始對著電話嘮叨。我本來不想注意的,但他的聲音越來越大,語氣急切。聽起來他欠了房租,或者電話費,或者還不起信用卡,也有可能(以米爾特的德行)是幾件事一起找上門。
最后,他“砰”的一下掛了電話,面向墻壁發呆,待了將近三分鐘。正常人可不會盯著一個東西看那么久,漂亮女孩除外。這么下去他恐怕會想到自殺。我打算說句風趣話讓他清醒過來,于是我告訴他只能盯著自己那邊的墻,不準往右瞄,如果被我發現了,就要收他這一半墻的錢。
他沒有笑。但當他重新開口時,情緒穩定了些,聲音也變平和了。
“我得去找巫師。”他說。
“大巫師奧芝①?”我笑著問。
他搖了搖頭,依然沒有笑。“住在西區34街的不是奧芝。”
看來他還是精神失常了,只是表現得比較平靜。
他看了看手表,離中午還有一刻鐘。
“管他呢,”他說,“提前吃個午飯不至于被炒魷魚吧。如果他在平時活動的地方,我一點就回來。如果不行,幫我打個掩護。”
他這個狀態可不能在中午擁擠的街道上晃悠,我站了起來。
“帶我一起吧?”
“行,”他說,“外面冷得慌,如果到時候要排隊,有個人說話也好。”
我倆披上外套,坐電梯從二十七樓下到一樓,穿過大廳,出了大樓正門。
“希望咱們早退不會把那些進出口業務弄砸了。”我說。
“我在做兩批百慕大短褲的訂單,給‘加大號女士’穿的那種。少做一刻鐘不會毀掉這個國家的。”
我們向南走了一段路,右轉進入34街。
“看,我們到了,只走了六七條街。”他走在前面說道。
“到哪兒?”我問
“目的地。”他說。
“是樓房還是餐廳還是別的什么?”
“看情況。”
我想他的腦子確實壞了,房子是不會變來變去的。街上很冷,我得想辦法告訴他,這么亂逛不是辦法,得找一家咖啡館暖和一下,在一點一刻之前趕回去上班,免得惹惱公司的人。于是我問:“看什么情況?”
“看他在哪兒。”米爾特說
“誰?”我茫然地問。
“巫師,”他的語氣就像在教導一個心智未開的兒童,“你以為我們是要去哪兒?”
“我說了你也不會承認。”我聽過一個關于米爾特的八卦,說他曠工的時候都去了帕塞伊克,和一個叫布妮思的金發女人在一起。他好像不想再解釋什么,我只好問他到底要去哪兒。
“西區34街啊,”他回答,“不然呢?”
“啊,我想錯了。”我想聳聳肩,但是太他媽冷了。“西區34街的巫師?從來沒聽說過。”
“他不太做廣告。”
“看來是從來不做。”
“我每次去找他,我妻子都會生氣。她老覺得他會要了我的靈魂當報酬,而不是錢。”他嗤笑道,“誰見過那鬼玩意兒。”接著他搖了搖頭,“我沒有選擇,房子早沒了,這十多年我們都交著租金過日子……”他沒有說下去。
“跟我說說這個巫師吧,”我說,“是不是戴尖帽子,穿著帶星座符號的袍子?”
米爾特搖頭。“他和大家穿得一樣。”他停下來想了想,“好像還要差些,”又停了停,“胡子也長期不刮。”
“這才能有長長的白胡子啊。”我說。
“沒有,”米爾特說,“通常只是胡碴兒。有點像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在那些意式西部片里的樣子①,不過他的胡子是灰色的。”
“你還覺得這個人是巫師?”
“不是覺得,是知道,”米爾特回答,“大家都知道。”
“大家是誰?”我問。
“找他的人。”
“聽起來是個忽悠高手,”我說,“警察沒有找他麻煩嗎?”
“警察為什么要找他麻煩?”他反問,“他從來沒有收到過投訴。見鬼,有時候警察也找他。”
“原來他業績這么好,我一定得見見。”
“你會見到的。”我們穿過第六大道,他向我保證道,“他通常在第八和第十大道之間②。”
“這么冷的天,他肯定也凍僵了吧。”
米爾特笑了一聲。“他喜歡待在室內,夏天除外。應該在某個酒吧,或者三明治店里。如果不在34街,也不會離得太遠。”
于是我跟著他沿街尋找,琢磨著哪一棟聯排樓房里藏著尼諾·伍爾夫③。我們朝幾家酒館的窗戶瞄了瞄,但米爾特每次看上一陣就搖搖頭。我們繼續向前走,最后來到了一家熟食店。
“哦,他在這兒,”米爾特沒什么興致地說,“該死,我恨這個。”
“那咱們往回走,回公司吧。”我說。
“不行,”他郁悶地說,“我得弄點錢。”
“他到底是干什么的?”我問,“他還放高利貸?”
他再次搖頭。“跟我進去嗎?”
“我可不想錯過好戲。”我跟著他走進熟食店,來到一張桌子面前。桌子后面坐了一個中年男人。別的不說,他那身衣服當垃圾丟都沒人撿,也不知道是穿了幾天還是幾年,鞋子怕是也有幾十個年頭了。他的領子沒有扣上,領結松散,我感覺從來沒系過。他外套的手肘處還有一塊補丁。除此之外,他也該理發了,或者至少梳個頭。
“哦,米爾特!”他從午餐中抬起頭來。他吃的似乎全是黑麥面包和切碎的豬肝,外加幾片芝士薄餅。“真高興再見到你!坐下來吃點東西吧。”
“吃點東西?”我重復他的話,“巫師有這么說話的嗎?”
他看了我一會兒,問道:“你每天會見到幾個巫師?”
“這是我的朋友雅各布,”米爾特趕忙說,“他能一塊兒坐嗎?”
“這不是什么正式的場合,”巫師轉過頭來對我說:“我不會尊稱你的全名,你要坐過來,你得叫雅克。”
“好吧,我叫雅克。”我附和著坐下來。
“你看著也像雅克。”他說。我皺了皺眉頭,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別多想,”他又說,“只是一句被人忘掉的老話。”
“你叫什么名字?”我問。
“你念不出來的,”他回答,“叫我巫師就好。”
一個侍者走過來,遞給巫師一張折起來的便條。他打開看了一會兒,搖頭說:“星期二會下雨,這匹馬在濕泥地里站不穩,更別說跑起來了。告訴他別買。”
“我今早出門前聽了天氣預報,”我說,“這一周都是晴天。”
“他們經常出錯,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保住工作的,”巫師往薄餅上灑了一些肉桂糖,說道,“那么,米爾特,我的朋友,有什么能為你效勞的?”
“我有些現金周轉問題。”米爾特說。
巫師的眼睛閉上了幾秒鐘,眉毛皺著,像是在思索。“你不用跟我這么委婉,米爾特,你碰到大麻煩了。”
米爾特不自在地點了點頭。
“情況本來還能更糟,”巫師說,“至少在這個城市你不需要私家車,換別的地方,還沒等你開車來找我,車就被沒收了。”
“我在等大市漲上來,”米爾特一臉愁苦,“我的投資顧問說馬上就要回升了。”
巫師癟了癟嘴,輕蔑地哼了一聲。“投資顧問!他們跟天氣預報員一樣差勁。”他停下來看著米爾特,“你需要多少?”
“你不知道嗎?”米爾特吃驚地問。
“抱歉,”巫師改正道,“你想要多少?咱們都知道你需要多少。”
“一萬二……一萬三?”這話聽起來更像是在提問。
“什么時候要?”
“星期五。”
“不巧,”巫師說,“星期六的比賽有一匹賠率很高的漂亮小馬。”我好像做了個鬼臉,因為他接下來轉頭對我說,“你不相信它能贏?”
“我根本不知道它是誰。”我說,“我只是覺得馬賽探子算不上巫師。”
“我不是馬賽探子。”他回答,“我很多年沒去貝爾蒙特和雅佳德了①。”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說。
“嗯,也希望你知道,我不在意你這么說。”他轉向米爾特,“給我一支筆。”米爾特摸出筆遞給他,他開始在一張餐巾紙上寫字。“你的銀行賬戶里還有一千七百多,把這些錢取出來——”
“全部嗎?”米爾特哆嗦了一下。
“全部,”巫師肯定地說,“給你的投資顧問,叫他去買我寫的這支期貨。”他抬頭看著米爾特,“聽好了,米爾特,這很重要。他必須在星期三12點到1點之間買進,星期五早上10點到11點之間賣出。如果你們倆在任何一個時間點出了岔子,別來找我哭訴。”
“這樣就能掙到一萬三?”米爾特問。
“減去給我的費用之后,是的。”巫師說。
“哦,當然,”米爾特迅速說道,“謝謝你,巫師。”
巫師聳了聳肩:“這是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我插了一句,“你幫誰打工?”
“我是自由職業者。”
“曼哈頓還有別的巫師嗎?”我問。
“就我所知,沒有。”他停了停,“希望真的沒有。”
“沒有競爭最好,對吧?”我笑著說。
他盯著我,眼里閃過一絲奇怪的悲傷,似乎那雙眼睛見到過太多事情。最后他開口道:“隨你怎么說吧,雅克。”
米爾特站了起來。“我欠你一個大人情,巫師。”
“別擔心,你會還的,”巫師突然消沉地嘆了口氣,“所有人都會還給我的。”怎么聽都不像是炫耀。
“你介意我現在就走嗎?”米爾特繼續說,“回公司前我要去一趟銀行。”
“沒關系,”巫師沖旁邊一個女人點了點頭。女人的衣服在這家寒酸的熟食店里相當突兀,即使往北走五十條街,那一身皮草和鉆石也華貴過頭了①。“又有人需要我了。”
“很高興認識你。”我也欠起身子,盡量表現得真誠一點。
“雅克,我能給你提個建議嗎?”他說,“不收錢。”
“好啊。”我懶懶地說,不知道他會叫我買哪匹馬,或者押哪個拳擊手。
“我感覺你今晚會去羅薩里奧飯店。”
“我的天,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吃驚地問。
“隨便猜的。”
“猜得真他媽的準。”我老實說道,轉身跟著米爾特朝門外走。
“我的建議——”
我停下來回頭看著他。
“今晚別去那兒吃飯。”巫師說。
不等我再說什么,他就朝那個滿身珠寶的女士招手。我跟著米爾特回到大街上。
那晚,我沒有去羅薩里奧飯店,說不出為什么,也許我突然想換希臘菜試試吧,真不是因為聽了巫師的話。
但是第二天早晨我起床穿衣時,新聞里說羅薩里奧飯店被一場大火夷為平地,六個用餐的人被燒死。
中午一到,我就去了熟食店,但他不在那兒。我在34街上走了幾個來回,往每個店鋪的窗戶里瞧,最后終于在一家比熟食店還要寒磣的酒館里找到了他。他坐在吧臺上,抽著一根折彎了的煙,正在跟一個看起來和那個穿皮草、帶鉆石的女士一樣貴氣的男人說話。我不想打擾他,但是就這么離開也說不過去。于是我走進酒館,找了一張角落里的桌子坐下,旁邊的墻上貼著許多廉價海報,我認出了米基·曼托、喬·納馬斯、威利斯·里德②,還有貝爾蒙特的傳奇賽馬“秘書”③。
我呡了大約十分鐘的啤酒,等到了那個衣著氣派的家伙起身離開。我正要站起來,一個矮小的男人——光線很暗,我覺得他既像矮人又像侏儒——爬上巫師對面的座位,問了他一個問題,在得到答案之后心滿意足地走開了。
“啊,雅克來了,”巫師說,“謝謝你的耐心。端上你的啤酒,過來坐吧。”
我坐了過去,把啤酒放在污漬斑斑的吧臺上。
“有什么能為你效勞的,雅克?”
“你怎么知道羅薩里奧飯店會失火?”我上來就問。
“有什么關系呢?”他回答,“我說對了,不是嗎?”
“確實對了。”我死死地盯著他,“是你放的火嗎?”
“當然不是,”他說,“你再這么說話,我們就做不成朋友了。”
“我們會做朋友嗎?”我有些挑釁地問。
“一定會,”他說,“我不是什么人都免費效勞的。”
“嗯,”我說,“必須付錢。”
他微微擠了擠眼睛,受傷地說:“我收你一分錢了嗎?”
“為什么是我?”
“因為世界上的痛苦已經夠多了,”他說,“我幫了你,讓你躲過一次二級燒傷,還不用你付錢。你還在煩惱什么?”
“二級燒傷?”我問。
他點了點頭。
“不是一級或者三級?”
“不是,”他說得溫和而篤定,“二級。”
“這么確定?”
“我不撒謊。”
“所以,你救了我一命……”我開始思索。
“不是,”他說,“我救了你的一大塊皮膚。”
“還不讓我付錢,”我繼續說著,“但其他人賭馬贏了,或者股票賺錢了,都要付給你報酬。”
“哦,我能做的不止這些,”他說,“我告訴演員們哪些片子能接,哪些撐不了一周就會下映。我告訴漁夫哪里能打到魚,哪里會撲個空。”他突然露出微笑,“我還告訴脫衣舞娘什么時候有警察盯梢,這樣她們就能在舞臺上收斂些,免得被抓起來。”他呡了一口啤酒,“我的工作不止股票和賽馬這么簡單,我不是賽馬探子,也不是占卜師,我是巫師。”
“你還會什么?”我問。
“這得看你還想要什么。”
“這……我想不出來,”我老實說,“我應該感謝你救了我的命——”
“皮膚。”
“好吧,皮膚。但我現在更混亂了,因為我看不懂你。”
“怎么看不懂了?”他說,“我是巫師。我能看見正在發生和將要發生的悲劇,我盡力阻止它們,或者至少減輕一點。陷入困境的人來找我,就像病人找醫生一樣。”
“有時候人們也找牧師。”我說。
他笑了,“這兒附近都是猶太人,大概只有拉比吧。”他看著我,“所以,是什么困擾著你?”
“你能挑出馬賽冠軍,能預測股票的漲跌,說不定還能預測政治選舉。為什么你沒有賺個幾十億?”
“我拿幾十億來做什么?”
“先理個發、修個面吧,或許再洗個澡。你可以買一身像樣一點的衣服,過好得多的生活。”我回答,“見鬼,你可以把帝國大廈買下來。”
“也許吧,”他無所謂地說,“我拿帝國大廈來做什么?”
“你沒想過做點別的嗎?”話一出口,我就意識到自己問了個很蠢的問題。這個人可是巫師啊。
他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狡獪的笑容,“你不知道我有多想。”
“然后呢?”
他深深嘆了一口氣,“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我倒希望如此。”
“為什么?”
“因為你的朋友米爾特,因為千萬個他這樣的人。”他回答,“沒有巫師,他們怎么辦?”
“那不是你的事。”我說。
“哦?”他好奇地說,“那是誰的事?”
“當然是他們的。”
他搖了搖頭,有些悲傷,“他們處理不了,雅克,”他說,“這就是他們來找我的原因。”
“所以你這個巫師扮演圣人,拯救眾生?”
“不,雅克,我救不了幾個人。你看,”他指向窗外來往的行人,“心臟病。癌癥。癌癥。在地鐵被劫匪殺死。老年癡呆癥。動脈瘤。癌癥。”他轉向我,“我什么都做不了。他們不向我求助,我就不能幫他們。”
“做圣人也有規矩?”我嘲弄地說。
“我不知道,”他說,“不過巫師這一行是有規矩的。”
“那么我會在明天的報紙上讀到那七個人嗎?”
他搖頭,“有幾個還有二三十年壽命。穿藍衣服的那個男人過不了這周末。”
“這些你全都知道?”
“是的。”他重新點燃一根煙,“我知道的不只這些。”
“還有什么?”
“這能力并不是好東西,盡管看起來不錯。”
我看了看表。“我要回去上班了。”
“歡迎再來,雅克。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
“那些人個個都盼著和你做朋友吧,”我說,“你為什么選我?”
“因為你無求于我。”
“確實,”我從座位上站起來,“幾十億你留著吧,在回到辦公室,重新開始為幾個銅板賣力工作之前,我是不會羨慕你的。”
“別羨慕我,雅克。”他認真地說。
“好吧,除了你,我還可以羨慕湯姆·克魯斯或者勒布朗·詹姆斯。”
“你的辦公室在幾樓?”
“27樓。怎么了?”
“我能給你一點建議嗎?”他問。
我盯著他,沒說話。
“上樓的時候坐貨運電梯。”
“為什么?”
“直覺。”
“屁的直覺,”我說,“會出什么事,你還不知道嗎?”
“雅克,不是我趕你走,但是那位女士正在擔心她被派到中東服役的兒子,她剛才就進來了。她情緒很不好,我不能讓她久等。”
我就這么回了公司,上樓時搭的貨運電梯。一個小時后,米爾特才回來。
“午餐吃這么久?”我知道原因不是這個。
“電梯的電路板燒了,”他罵罵咧咧地說,“我們他媽的被關了一個多小時。”
星期四這天,他坐在第十大道一家雜貨小店外面一張老舊的長椅上,離34街街口不遠。氣溫只有4度,街上刮著風。他抽著煙,沒有穿外套,不過看起來很精神。我走過去,在他旁邊坐下。
“抽太多煙會死人的,你知道吧。”我指了指他手中的煙。
“沒這么好的運氣。”他回答。
“你又救了我一次,讓我不用在電梯里困上幾個小時。謝謝你。”
他搖頭,“一小時十分鐘。或者一小時零一刻鐘,看你搭的是哪部電梯。”
“米爾特被關在其中一部里面了。”
“可憐的家伙。”巫師同情地說。
“如果你真的像我想的那么厲害,他來找你的那天你就該料到了。”我說。
他聳了聳肩,“確實。”
“你為什么不告訴他?”
“我幫他選了期貨,告訴他下手的時間。他的余錢只夠付給我這一單的報酬。”巫師回答,“要是告訴他,我的費用怎么辦?”
“但是你沒有收費就告訴我了!”我吼道。
“小聲點,雅克。你再這么大吼,赫姆爾警官聽到了,就要催我回店里去了,”他指著一家臟兮兮的咖啡館,離這里隔著三個店鋪,“他不想我吹冷風,但是那里面太悶了。”
“那就回答我!”我堅持。
“我當你是朋友,這是一點心意。”巫師說。
“為什么選擇我?”我立刻意識到,我頭一天也問了這個問題。“米爾特和你其他的客戶跟我有什么不同?”
“首先,你不是客戶。”
“這回答太敷衍了。”
“有意思,”他說,“在我看來,就是因為這個。”
“所以,只要不求你辦事,就能和你做朋友,免費得到指點?”
“不,雅克,”他突然轉頭注視著我,“我幫你是因為,我感覺我們是同一類人。”煙熄了,他摸出一包壓扁了的香煙,“你不抽,是吧?”
我搖了搖頭,“我爸爸和姑姑都死于癌癥。”
“你不會死于癌癥,雅克。”
“你能預見那么長遠的事?”
“相信我就是了。”
“那我會死于什么?”
“人們一般不想知道這個。”
“我只想知道我是怎么死的,不是具體時間。”
“別想這個了,雅克。”巫師說道,他的樣子突然變得很蒼老,很疲憊,“我不喜歡談論死亡,”他用食指敲了敲太陽穴,“已經見到夠多的了。”
我盯著他看了一分鐘。“這我沒想到過,”我最后說道,“這么說,巫師這一行并不像看起來那么威風。”
“你看,”他憂傷地笑了笑,“我知道你和我是同一類人。”
一個樣子比巫師還邋遢的男人湊了過來。
“走開。”巫師說。
“求你了!”男人哀號著,“什么人你都幫,你真的必須幫幫我。”
“我數五聲,如果你還不走,我就叫赫姆爾過來,告訴他你騷擾我。”
男人罵了一句臟話,走開了。
“他好像很落魄。”
“是的,”巫師說,“他為了十塊錢的賭資到處討錢。他想贏大錢,一旦贏了,就會拿去吸毒。”他的臉抽了一下,“我得讓他學著看馬經,或者直接去馬場打工。”
“所以,不是你幫不了他……”我說。
“我的能力并不令人愉快,”他說,“這是上天強加給我的,我不想要。但既然事實如此,我只能盡量用好它。所以我不會幫偷腥的男人欺騙妻子,也不會資助毒品販子。”
“你是在某一天突然變成巫師的嗎?”我問。
他露出一個愁苦的微笑,閉上眼睛,慢慢地搖頭,“我問了不該問的問題,然后就……”
“什么問題。”
“你最好別知道。”他說。
風更大了。
“想吃點東西嗎?”他突然問。
我想了想,說:“行。”
我們走進那家咖啡館,找了一張桌子坐下。
“沒有菜單嗎?”我四處張望。
“點個漢堡吧,”他說,“晚飯之前他們只做這個。”
“那我們應該去連鎖快餐店呀,那樣能吃得好些。”
“這里挺好。”
看他沒有走的意思,我點了一個芝士洋蔥漢堡和一杯啤酒。他什么都沒有點,服務生問他是不是照常,他笑著點了點頭。
“那么雅克,你過得怎么樣?”
“告訴你有什么意思呢?你都知道。”
他笑了,“只是想找點話題。”
“要聊天的話,還是我來問你吧。”我說。
“我就是來等你問問題的。”
“還有,不能用那些瞎話來糊弄我。”
“我盡量好好回答。”他說,“而且我不撒謊。”
“你做巫師多久了?”我問,“你肯定不是生來就這樣,否則你早就出名了。”
“很久。”他苦笑著說。
“十年?”我追問,“二十年?”
“十七年六個月零十一天。”他說完,又加上一句,“誰會認真數呢?”
“你是怎么當上巫師的?”我又問,“去了什么巫師學校嗎?”
“有一天突然就發生了。”
我打了一個響指,“像這樣?”
“差不多吧。”
“你怎么沒有為政府工作?”我問,“我猜國防部會給你開個好價錢吧。”
“我的錢夠用了。”他回答,“而且,我想幫助的是人,不是什么機構。”
“幫助別人,快樂嗎?”
“曾經是快樂的。”
“現在不是了?”
他嘆了口氣,“一切還是老樣子。不管我幫了多少人,總會冒出來更多需要幫助的。而我幫過的那些,像米爾特,也只能渡過眼前的難關,不能一勞永逸。”
服務員端來啤酒和吃的,我咬了一口芝士漢堡,味道不差。
“所以,今晚的比賽你看好誰?”我轉移了話題。
“無所謂看好誰,”他回答,“公牛會痛扁尼克斯。”
我看著他,“我突然覺得,”我說,“什么都知道好像不是大家想的那么幸福。你上一次碰到驚喜是什么時候?”
“很久以前。”
“而且不只是馬賽結果和股市走勢,對吧?”我接著說,“如果有姑娘愿意和你上床,你不問就知道她會同意。所以你根本不用開口。”我越過桌子看著他,“你不知道什么叫驚喜,什么叫幸運,對吧?”
“也不懂戀愛。”他說,“而且……毫無辦法。”
“我很抱歉,巫師。”我真誠地說。
“不過也有補償,”他說,“我能幫助別人。”
“很多人沒有你的幫助也活了下來,”我指出,“應該說是絕大多數。”
他塌著肩膀做了個鬼臉。“也許吧。”
“那么,所有事情都是注定的嗎?”我問。
“沒什么是注定的。”
“但是——”
“你能決定你的命運,雅克,”他說,“對于電梯短路和飯店失火,我可以警告你,但聽不聽還是在你。仔細想想,這和你在車輛密集的十字路口看到紅燈,選擇剎車沒有區別。”
“有兩點區別,”我說,“第一,你知道我會聽從你的建議,因為你可以看到未來。第二,紅燈為所有人服務,而你遠遠比不上。”
“你這么說讓我內疚。”他擠出一個笑容。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說。
“我知道。”
“我只是開始明白你過的是什么日子了,”我繼續說,“我跟你打賭,我絕對不想要你這樣的人生。”
“巫師不打賭,”他輕輕地說,“事實上,你賭不起來,因為打賭涉及概率和可能性。”
“你不該選擇巫師這一行。”
“我不是自愿的,”他看著我說,“你天賦不錯,雅克。我們聊了不到五分鐘,但幾個問題下來,你就領會到巫師只是表面風光。我很好奇你接下來會問我什么。”
“‘甜點吃什么’怎么樣?”我說。
他開懷大笑,臉上的愁苦不見了。
我們點了香草冰淇淋——晚餐之前只有這個——然后到街上散步。
“你沒有付錢。”我說。
“我上周送了他們一個人情。”他回答,“這頓飯是請我的。”
我看了看表,“我得回公司了。”
“謝謝你陪我吃飯,”他握了握我的手,“還有,謝謝你當我的朋友。”
“你可不缺朋友。”我提醒他。
他搖頭。“其他人是客戶。”
“你肯定還是有幾個朋友吧。”我說。
“真正的朋友?”他露出渴望的表情,“十八年前,是有一個。”停了停,又說,“可能那個也不算。”
“那不是你剛成為巫師的時候嗎?”我說,“那個人怎么樣了?”
“我不知道。”他回答。
“疏遠了,是嗎?”
“大概可以這么說吧。”
我一路上都在想巫師和他的那個朋友,回到公司后,又想了一個下午。
之后的一個月,我們每周都會一起吃幾頓午飯。這段時間,他接待過一些來找他的人,也拒絕了幾個。從外表上,我怎么也看不出這兩類人的區別。流浪漢來和他說話,他有時候會搭理,有時候直接轟走;也有由私人司機護送的有錢人,有些能和他說上話,有些被他趕回車里。
“你怎么決定和誰說話?”
“我好像告訴過你。”巫師說。
“肯定有灰色的區域吧,”我說,“你幫助的不可能全都是牽掛著家庭的好人,拒絕的也不可能都是人渣。”
“大多數是憑直覺,我通常能預見到他們在我這兒得到了好處之后會干什么。但只看這個依然有可能判斷失誤。”
“所以,你會犯錯?”
他點頭。“時不時就會搞錯。”他露出一個微笑,“畢竟我只是個普通人。”
我盯著他,問:“普通人?”
“和你一樣普通。”他認真地說。
“我可不這么認為。”我說。
“哦?”他揚起一條眉毛。
“普通人會好好照顧自己,你卻把自己弄得像個流浪漢,吃東西也只去熟食店和快餐店。如果你有存款,顯然也不愿意花。你晚上住哪兒?”
“這附近。”
“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你住的肯定不是那些聯排樓房。”
“因為你腦子不錯,雅克。”他回答,“我需要的只是個睡覺的地方。”
“你多久沒洗澡了?”
“說真的?”他有些慚愧地笑了,“自從上一次下雨。”
“你怎么能活成這樣?”我驚訝地問。
“我住過豪華公寓,”他回答,“有過一個女傭,一個管家和一個男仆。布克兄弟的高級時裝我都看不上。”
“那是怎么變成現在這樣的?”
“在那個地方,需要幫助的人們找不到我。”
我攤開兩只手,“我不知道說什么了。”
他笑了,“說什么都會顯得自己很蠢,對吧?”
“嗯。”
“這就是我喜歡你的原因之一,”他說,“很少人有你這么好的悟性。”他停下來想了想,“應該說,幾乎沒有人。我當初就想,你會是個不錯的朋友。”
“你的想法好像實現了。”我老實說,“但我發現一件有意思的事。”
“什么事?”
“你從來沒有問過我,我會不會和你交朋友。”
“這是次要問題。”他說。
我盯著他呆了一陣,最后問道:“為什么?”
“你已經有很多朋友了,不在乎多我一個。”
這應該是我認識他之后,他說的最扯淡的一句話。
我們頻繁地見面。表面上,他坦誠而友好,但我總覺得他在瞞著我盤算著什么。我依然不明白,他這樣親切風趣的人為什么整整十七年都沒有朋友。更想不通為什么這個鬼地方有幾百萬人,而他偏偏選擇了我。
我們只聊天。有時是在熟食店或者咖啡館,有時是酒館。偶爾有天氣好的時候,我們會坐在路邊的長凳上,這樣,需要他的人就能輕松找到他(不過,不管我們去哪里聊天,那些人似乎總有辦法找到他)。
我們不去中央花園打籃球、玩冰球,也從來不去看電影或戲劇。事實上,我們從來沒有離開34街超過半條街。
“我是巫師,”他說,“如果他們賴賬,我在幫他們之前就會知道。”
“這個技能很有用。”我說,“誰會賴賬,就把誰趕走。”
“也不一定。”
“為什么?”我問。
“也許這個人的妻子或者孩子長了腫瘤,他沒有買保險,又沒有錢請醫生。這就變成道德問題了:他是窮人,他的家人就應該受罪嗎?”
“我懂了,”我說,“不像我一開始想的那么簡單。”
“沒什么是簡單的。”他說。
“你不能洗手不干嗎?”我問,“離開這些復雜的玩意兒。”
“誰來幫助他們呢?”
“你看到的苦難夠多了,”我說,“你已經盡力了,剩下的是他們的問題。”
“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陷入貧窮痛苦,卻不幫忙?”他說,“換成你,你會這么做嗎?”
我想了很久,最后老實說,“不,我不會,但我還是想這么做。”
“我知道。”他說。我覺得,他確實知道。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還有點羨慕你,真的。我覺得你擁有全世界最棒的能力。但是聊到現在,一想到你每天必須面對的選擇,我就感到害怕。”
“你會學著接受的。”他說。
“我沒這個信心,”我說,“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悲傷,普通人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而你——你能看見所有。”我感慨地搖了搖頭,“那是怎樣的感覺啊!”
他愣了一下,接著抓住我的肩膀。
“你說什么?”他的聲音里有一絲興奮,十指的力道加大了。
我奇怪地看著他,“看見未來是什么感覺?”
“你真的想知道?”
“我這不問了嗎?”
“謝謝你,朋友。”舒坦的喘息聲讓人以為他剛剛跑完馬拉松。“我等了十七年,終于有人問我這個問題了。”
我突然感到,他的手指似乎在我肩膀上融化。他的樣子也開始改變,不是變瘦,而是變得不那么實在了。他的身體似乎輕飄飄的,逐漸透明,最后,我身邊只剩下一堆破爛的衣裳,以及那個還在燃燒的煙屁股。
這一切發生在七年前。有時候,我覺得已經過了七百年。
我是西區34街的巫師。如果你碰上了難題,或者有什么需求,甚至只是想問我問題,你都可以找我。不管你的問題有多嚴重、多可怕、多復雜,我都能解決。當然有一定費用,但我包你會愉快地付錢,因為只有你對結果滿意了,我才會向你收費。
我會一直在這兒。如果你在街上找不到我,就到沿街的餐廳和酒館看看,或者問問住在這兒的人。這年頭巫師很少,但我是貨真價實的。別被我的外表騙了,我有碩士學位,我的錢多得花不完。還有,我很注意衛生,絕對沒有傳染病,我只是不再注重外表了。
我會解答你所有的疑問,所以,盡管來問吧。
任何問題都可以。
萬分感謝。
責任編輯:鐘睿一
①出自《綠野仙蹤》。翡翠城的國王,以除去邪惡女巫為價碼,幫助了主角一行。
①又被戲謔為“通心粉西部片”,由歐洲人(主要是意大利人)出品。取景于歐洲,但演繹美國西部故事的“偽西部片”。
②曼哈頓的第一大道至第十二大道由東向西平行排列,以第五大道為東西分界線。西區34街橫穿第六至第十一大道。
③尼諾·伍爾夫出自美國小說家雷克斯·史陶特的系列偵探小說,小說中他的住處在西區35街。
①兩個地方是紐約兩個著名的馬場。
①西區34街位于曼哈頓中城(Midtown),往北五十條街指的是上西區(Upper West Side)。
②以上三人分別是美國職棒聯賽(MLB)“紐約洋基”、美國橄欖球聯賽(NFL)“紐約噴氣機”和美國職業籃球聯賽(NBA)“紐約尼克斯”的明星球員。
③即電影《一代驕馬》的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