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蘭訶瑪城屠賊記

2017-04-12 00:00:00弗里茲·萊伯
科幻世界·譯文版 2017年2期

蘭訶瑪城入夜,黑霾輕降,一高一胖兩個盜賊如鬼影般悄無聲息地繞過被繩套勒死的守門豹子,閃出珠寶商揚高被撬開門鎖的厚實大門,從容走上現(xiàn)鈔街,往東。

只能去現(xiàn)鈔街以東。因為現(xiàn)鈔街西端與白銀路的交界處就是一座派出所,總有警衛(wèi)兵不知疲倦地巡視,手里的長槍虎虎生威。

但兩人心中全無煩憂。緊抿著嘴唇的高個叫斯勒夫亞斯,即將晉至神偷等級;眼神東瞅西瞄的胖子叫費希夫,二等盜賊,狡詐欺誑的天資評級不低。眼下,一切按計劃正常進行著。

兩人身上的錢袋里各藏了一只系口小布袋,里面裝的全是品相最優(yōu)等的珠寶,而揚高此刻正在店內鼾聲如雷,醉得不省人事。他們必須允許,不,必須保護和鼓勵揚高重整旗鼓,壯大生意,以便下一次再來洗劫?;旧?,盜賊公會的首要規(guī)矩就是:決不可殺掉能下出紅寶石雞蛋的母雞。

兩個盜賊如此輕松快意,還因為他們正徑直往家趕,而家里卻沒有婆娘——阿拉斯保佑!也沒有父母子女——各路天神保佑!他們正要返回的是盜賊之家,偉大盜賊公會的總部與營房。公會便是他們的父與母,雖然它那位于便宜街上永不閉戶的大門從不允許女人進出。

此外,令他們寬心的原因還有,雖然兩人身上都只佩了公會規(guī)定的銀柄盜賊匕首,卻有三名殺人不見血的可靠殺手護送隨行,可謂最高級別的強力鏢隊。三人是為保證今晚的任務而專門從殺手兄弟會雇來的。一人遠遠地在前方開路,另兩人遠遠地跟隨殿后,兼作主要的機動兵力。

如果所有這些還不足以給斯勒夫亞斯和費希夫帶來安全與平靜,他們身旁還跟隨著一個小東西。它在北側路沿的陰影下無聲地跳躍前行,形態(tài)猙獰,隱約看得出是個大腦袋的動物,也許是微型小狗、小型貓,或巨型老鼠。

說實話,最后這項護衛(wèi)手段并非一顆百分之百的定心丸。費希夫伸長了脖子,仰著腦袋,對著斯勒夫亞斯長長的耳垂輕語:“龜孫子騙你,我真煩那個赫里斯托米洛的召喚獸跟著咱們,不管它能給咱們提供怎樣的保護。那個克羅瓦斯,不管自愿還是受了威逼,雇了個人品那么差、根本信不過的法師,這就夠糟的了,結果……”

“閉嘴!”斯勒夫亞斯把嗓子壓得比他更低,發(fā)出嘶嘶的氣音。

費希夫聳聳肩,聽話地閉嘴了,繼續(xù)專心于左瞅右瞟,但主要還是留神著前頭。

前方稍遠的位置,實際上就在臨近黃金街的地方,一座封閉式人行天橋跨接著現(xiàn)鈔街兩旁建筑的二樓。這兩幢相對獨立的建筑組合成了著名石雕公司“洛克瑪斯與斯拉格”的營業(yè)處所。公司雙樓的正面各有一道花哨俗氣的柱廊,大材小用地以超粗徑雕柱支撐,各類造型與雕飾琳瑯滿目,廣告略足,實用有余。

天橋外傳來兩聲簡短低沉的唿哨,那是開路殺手發(fā)出的信號,表示他已偵察過前方區(qū)域,沒有埋伏,沒有發(fā)現(xiàn)可疑情況,黃金街沒有危險。

安全信號并未讓費希夫完全滿意。實際上,這個胖子盜賊最理想的心境便是憂心忡忡,甚至夾雜一絲恐懼,至少是在無害的限度內。于是他將視線穿過黑煙輕籠的夜霾,細細掃視洛克瑪斯與斯拉格公司的正墻與飛檐。

天橋這一面的側墻開了四扇小窗,三幅大凹龕與其間隔排列,里面各自陳列著一尊真人大小的石膏雕塑。經年的風雨為它們刻上了剝蝕的痕跡,多年的霧霾為它們涂上了深深淺淺的黑灰。

作案之前,前往揚高珠寶行的路上,費希夫曾特別留意過它們。現(xiàn)在,他覺得右邊這座雕塑似乎有些不可名狀的變化。雕塑描摹的是個中等身材的男子,身穿斗篷頭戴兜帽,抄著手凝視下方作沉思狀。不對,區(qū)別并非無法名狀,它此刻身披的黑灰塵跡過于均勻。他回想了一遍斗篷、兜帽、臉。這副面容似乎更有棱角,蝕跡更加光潔。他幾乎敢打賭發(fā)誓,雕塑變矮了!

除此之外,那個凹龕正下方還散落著灰色與雪白的碎石。在他印象中,早先沒有這些東西。他努力回憶,在先前血脈賁張的盜竊過程中,腦海里時時警醒的那個角落可曾記錄下遠處的墜落聲。而今他堅信的確有過。他在想象中迅速建構起可能的景象:每尊雕塑背后都有一個洞,可以將手伸過洞來,用力推倒雕塑砸向行人——也就是他本人和斯勒夫亞斯。為了測試該計謀是否可行,右手邊那尊雕像曾被推下摔碎,并換上與之酷似的頂替品。

他和斯勒夫亞斯走過這組雕塑之下時,他將密切注意它們。只要發(fā)現(xiàn)某一具顯示出傾倒跡象,就能輕易躲閃。假如憂慮不幸成真,他應該一把拖開斯勒夫亞斯,使其免遭厄運嗎?這個問題值得考慮。

接下來,他那雙閑不住的眼珠又盯上了柱廊與雕柱。約三碼高的粗徑廊柱以不均等間距排列著,造型與紋雕各異,因為洛克瑪斯與斯拉格公司走在潮流尖端,強調未完成風格、隨形設計與不落窠臼的現(xiàn)代感。

然而,在費希夫看來,這種不拘一格的風格似乎有些過火了。尤其是廊下支柱的數(shù)量,比他上次經過這里時多出一根。雖然說不準哪根是新立的,但他幾乎可以肯定,絕對多了一根。

封閉式天橋現(xiàn)已關閉。費希夫抬頭再看右手邊那尊雕塑,發(fā)現(xiàn)它與記憶中那尊之間還存在其他的差異。因為矮,它似乎在盡力挺直后背,而那副深灰色面容上刻畫的皺眉,不似源自哲學思辨,而更像是來自輕蔑冷笑、施展詭計與驕傲自負。

他和斯勒夫亞斯已走到天橋底下,三座雕塑卻都沒有要墜倒的意思。但就在那一刻,費希夫有了別的發(fā)現(xiàn):

有一根雕柱朝他眨了眨眼睛。

候在右手邊凹龕里的灰貓旋身躍起,手攀檐口,神不知鬼不覺地翻身上了平坦的天橋頂,迅速跨過頂面。時間掐得正好,兩個盜賊剛剛在下方出現(xiàn)。

他毫不猶豫地向前躍下。身子緊繃如一支弩箭,鼠皮靴靴底瞄準矮個盜賊肩胛骨位置的肥肉,同時將落腳點計算得稍稍往前,因為在他飛身凌空的同時,盜賊將往前再走一碼。

就在灰貓縱身躍起的那一剎那,高個盜賊回頭看了眼上面,迅速抽出匕首,眼見著一支人箭疾速沖向費希夫,卻沒有出手將他推走或拉開。

正當此時,費希夫以意想不到的敏捷迅速轉身,細聲尖叫道:“斯利維金!”

鼠皮靴踢中他肚子上面,就像踩上了一張大軟墊?;邑埮ど肀荛_斯勒夫亞斯刺出的匕首,一個前空翻。只聽“咚”一聲悶響,胖子盜賊的腦袋摔上鵝卵石路面。灰貓輕盈落地,長匕在手,準備收拾高個。

但已無此必要。斯勒夫亞斯也已目光渙散地倒下了。

一根雕柱一躍而前,身后拖著寬大無朋的袍襟。巨幅兜帽掀開,露出年輕的面容和一頭長發(fā)。組成雕柱頂部裝飾的寬松長袖中伸出壯碩的手臂,前端碩大的拳頭朝斯勒夫亞斯的下巴揮出漂亮的上勾拳,一招制勝。

兩個盜賊癱在地上,失去了知覺。法夫哈德與灰貓兩相對望,擺好攻擊姿勢,但誰都沒有貿然動手。

法夫哈德打破沉默:“你我此遇,似乎因為趣味相投?!?/p>

“似乎?應該是肯定!”灰貓簡短地應道,目光凌厲地打量著這個可能的新對手。對方比高個盜賊還高出一個頭。

“你說什么?”

“我說,‘似乎?應該是肯定!’”

“多么合情合理?。 狈ǚ蚬抡Z調輕快地贊嘆道。

“合情合理?”灰貓猶疑地反問,手里的長匕握得更緊了。

“那就以行動表證同儕之誼吧。”法夫哈德解釋道。他的眼角余光沒有離開灰貓,視線暗暗投向下方,掂量了一番地上兩個盜賊的錢袋,然后平視著灰貓,露出開朗坦率的笑容。

“五五分?”他提議。

灰貓略一猶豫,長匕入鞘,爽快地回答:“就這么定了!”他立即蹲下身,手指摸上費希夫錢袋的拉繩?!八估S金歸你?!彼才诺?。

正常人都會覺得胖子盜賊最后那聲喊的是同伴的名字。

同樣蹲身收拾戰(zhàn)利品的法夫哈德頭也不抬地開口:“他們帶的那條……鼬鼠,哪兒去了?”

“鼬鼠?”灰貓仍是惜字如金,“那是狨!”

“狨,”法夫哈德沉吟道,“是一種熱帶小猴子對吧?嗯,可能是——我沒去過南方,但我印象中……”

說時遲那時快,沉寂之中突然殺來敵人,左右夾擊,兩人險些沒招架住,但也沒有留給對方可乘之機。他們的直覺都早早嗅到了殺氣。

三個殺手聯(lián)手發(fā)起攻擊,齊沖向前,利劍擺出突刺的架勢。他們料想兩個劫匪的武器至多不過匕首而已,必定怯于短兵作戰(zhàn),就像各路普通毛賊那般。因此,當年輕的灰貓與法夫哈德以閃電般的速度躍起,拔出懾人長劍背對背凜然應戰(zhàn)時,反倒是他們亂了陣腳。

灰貓以小幅動作擺出防御第四式,東邊進犯的殺手在他左側偏擦而過,僅僅差以毫厘。他立即回刺,對手急于后退,匆忙以第四式防御?;邑埶俣炔粶p,細長的劍尖悄然下指,避開對方的格擋,如同公主的屈膝禮一般優(yōu)雅,又躍然而上,略略上挑,刺入殺手軟甲坎肩兩片甲鱗間的縫隙,從肋骨間穿過,刺穿心臟,從后背探出,就像扎穿一塊天使蛋糕。

與此同時,法夫哈德面對西邊攻來的兩個殺手振臂一揮,幾秒之內便以略微加大幅度的第一式低防掃開了對方的下路突刺,隨即倒腕揚劍。他的劍與灰貓的劍一般長短,卻更重些,劍刃劃開了右手邊來敵的脖頸,腦袋只剩半邊連著身子。他迅速退步,準備向另一個發(fā)起還擊。

但已無此必要。只見沾血的鐵刃劃開細細一道劍光,身后迅速揮過一條戴著灰色手套的手臂——灰貓以先前的同一招式將最后一個殺手捅了個透心涼。

兩個年輕人各自擦拭長劍。法夫哈德張開右手,掌面在長袍上蹭干凈,伸向灰貓,灰貓則扯下右手的灰色手套,與他握手。他們未置一言,便各自蹲身,繼續(xù)在昏迷的兩個盜賊身上搜掠戰(zhàn)利品,找到裝了珠寶的小袋?;邑埾群笥糜徒砗透擅黼S便抹了抹臉,擦去之前涂上的暗色油煙灰。

隨后,灰貓僅以征詢的目光將眼睛往東面一轉。法夫哈德點點頭,兩人便快步朝斯勒夫亞斯與費希夫及其保鏢之前所去的方向走去。

偵察過黃金街之后,法夫哈德以手勢示意,兩人來到對面,繼續(xù)往東踏上現(xiàn)鈔街。

“賤內在‘黃金七鰓鰻’等我?!彼忉尩馈?/p>

“咱們接上她,一起回家見我愛人吧?!被邑?zhí)嶙h。

“你家?”法夫哈德禮貌地問。

“在晦巷?!被邑堉鲃訄蟪?。

“銀鰻那邊?”

“那后面。咱們一起喝一杯吧。”

“我把酒罐帶上,美酒永遠不嫌多。”

“沒錯,我同意?!?/p>

法夫哈德停下腳步,再在長袍上擦擦右手,伸了過去?!拔医蟹ǚ蚬??!?/p>

灰貓再次與他握手。“我叫灰貓?!彼脑捯魩е唤z傲氣,好像在提醒對方沒膽就別嘲笑這個諢名。

“灰貓,是嗎?”法夫哈德評價道,“嗯,今晚你倒是殺了兩只老鼠?!?/p>

“沒錯。”灰貓挺起胸膛,腦袋往后一甩,鼻子滑稽地一抽,歪著嘴半帶笑意地承認道:“第二只已經被你收拾得差不多了。我占了你這個便宜,一來是想顯擺我的速度,二來是我激動得有些昏了頭。”

法夫哈德露出和善的笑容:“瞧你說的!你以為我會在乎嗎?”

灰貓不禁再一次咧嘴大笑。這個大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居然能讓他收起總是掛在嘴邊的冷笑?

法夫哈德也在問自己同樣的問題。他這輩子都信不過矮個子,他知道自己的身高往往會立時喚起他們的嫉妒。但這個聰明的小個子有些不同。他暗自向科斯神祈禱,希望芙拉娜會喜歡他。

在現(xiàn)金街與娼妓路相交的東北角,一支火把正在緩緩燃燒,寬闊的螺旋形鍍金燈罩上方投出倒錐形的光束,射向愈加濃重的黑色夜霾。燈罩下方,這束光則散落在酒館門前的鵝卵石地面上。

芙拉娜步出陰影,來到火把光束下。她姿容秀美,身穿修身的黑絲絨長裙配紅色長筒襪,身上僅有的飾物是銀鞘中一把銀柄匕首,以及黑色鑲銀荷包,都掛在樸素的黑腰帶上。

法夫哈德介紹灰貓與她認識,灰貓展現(xiàn)的謙恭幾近諂媚。芙拉娜毫不避諱地打量他一番,勉強回了個微笑。

法夫哈德在火把下解開他從高個盜賊身上搶來的小錢袋。芙拉娜低頭往里看了看,雙臂環(huán)著法夫哈德,與他緊擁熱吻,然后把珠寶塞進了腰帶上的荷包。

看她放好,他說:“那個,我先去買罐酒。你給他講講今晚的事,灰貓?!?/p>

走出黃金七鰓鰻時,他左臂彎里抱了四罐酒,右手手背還擦著嘴唇。芙拉娜眉頭一皺,他則沖她咧嘴一笑?;邑垖χ乒捱屏诉谱臁?/p>

他們繼續(xù)往東上了現(xiàn)鈔街。法夫哈德察覺到她的皺眉并非只因為酒罐,以及兩個男人即將醉飲狂歡的蠢事。灰貓善解人意地走到了前頭。

等到他在漸濃的夜霾中僅剩一個模糊的人影,芙拉娜低聲責問道:“你們把兩個公會盜賊打昏,竟然沒有割他們的喉嚨?”

“我們殺了三個殺手。”法夫哈德找了個借口還嘴。

“我問的不是殺手兄弟會,是那個惡心的公會。你跟我發(fā)過誓,只要有機會……”

“芙拉娜!我怎么能讓灰貓認為我是個業(yè)余殺賊的嗜血狂魔呢?”

“哼,他對我說,要是他知道我有這個心愿,一眨眼就能割了他們的喉嚨。”

“他不過是假意獻殷勤罷了?!?/p>

“誰知道是不是呢??赡忝髅髦溃瑓s不……”

“芙拉娜,閉嘴!”

她的蹙眉變成憤怒的瞪視,又突然狂笑起來,身子一抽一抽地,好像要哭,又猛然止住了,換上甜美的微笑?!霸徫?,親愛的?!彼f,“你肯定有時候覺得我瘋了,有時候連我都覺得自己是個瘋子?!?/p>

“啊,別這樣。”他簡潔地回答,“想想咱們到手的珠寶。在新朋友面前給我留個面子。喝點兒酒,放松放松。我今晚要享受一下,犒勞犒勞自己。”

她點頭應允,緊挽住他的手臂,陶醉于此刻的幸福,同時也以此展示伉儷情深。他們加快腳步,趕上前頭模糊的人影。

灰貓轉向左邊,帶他們向北穿過便宜街上的半座廣場,來到一條往東的窄巷。

巷子里的黑霧仿佛凝固一般。

“晦巷到了?!被邑埥榻B道。

芙拉娜接口道:“今晚的這里,單一個‘晦’字也太不夠勁,太輕描淡寫了。”她一抽一抽地笑起來,隱隱透著歇斯底里,最后那幾聲仿佛是被她強行忍住的咳嗽發(fā)作。

她喘氣道:“該死的蘭訶瑪夜霾!簡直是地獄一樣的城市!”

“因為這里靠近大鹽沼?!狈ǚ蚬陆忉尩?。

他說得不算錯。蘭訶瑪?shù)貏莸屯?,三面是水:大鹽沼、內海、赫拉爾河,南面又挖掘了運河,從赫拉爾河引水過來灌溉稻田,終年不散的霧氣混入煤煙灰,致使霧霾繚繞不盡。

前往卡特街的半路上,一座酒館隱約出現(xiàn)在巷子北側的黑霧中。高掛的白鐵招牌鑄成牙口大張的長蛇形狀,上部積了一層煙灰。他們從招牌下的門前走過,皮簾臟污,簾縫里透出吵嚷聲、躍動的火光,以及烈酒的氣味。

走過銀鰻酒館的東墻,灰貓帶領他們穿過一條屋縫,窄得只容一人通過。這里一片漆黑,他們只能摸著兩側被迷霧浸得滑膩膩的粗糙磚壁前行。

“注意水坑。”灰貓?zhí)嵝训溃八夂R粯由??!?/p>

屋縫開闊了些?;鸢压饷⑼高^黑霧映照而來,他們才能勉強辨清周圍風光的大致輪廓。緊鄰著銀鰻的后墻,立著一座搖搖欲墜的寒磣小樓,墻磚與古舊的木料都染得烏黑。屋頂鋸齒形檐槽之下,第四層的閣樓中射出微弱的黃色光線,穿過三扇密格窗戶。小樓外又是一條窄巷。

“那頭是骨巷?!被邑埜嬖V他們。

直到現(xiàn)在,芙拉娜和法夫哈德才看到,一條木質外梯通往亮燈的閣樓。樓梯又長又窄又陡,梯板下陷變形,沒有欄桿?;邑埬眠^法夫哈德的酒罐,快步走了上去。

“等我到了頂上再跟來。”他回頭囑咐道,“它應該受得住你的重量,法夫哈德,但你倆得一個個上來?!?/p>

法夫哈德輕推芙拉娜,示意她先上。她登梯來到灰貓此刻所站的門口。屋門敞開著,屋內流淌出的黃光迅速消散在夜霾之中。他輕輕將手搭在外墻上一只鑄鐵大燈鉤上,鐵鉤牢牢嵌在墻中的石質部分,上面什么都沒有掛。他向旁邊一欠身,她便走了進去。

法夫哈德隨即跟上,雙腳盡量靠墻,兩手隨時準備緊急抓扶。整座樓梯發(fā)出不祥的吱嘎聲,每邁一步,臺階都顫巍巍地略微一沉??拷敹藭r,一塊梯板扛不住了,半朽的木頭無聲地裂開。

他盡量放輕動作,趴上盡量多的梯板,以此分散重量。嘴里罵個不停。

“別擔心,酒罐都好著呢。”灰貓歡樂地朝下邊喊道。

法夫哈德爬完余下的樓梯,直到進了門口才敢起身。待他完全站定,眼前的景象驚得他連連吸氣。

正如廉價黃銅戒上的銅綠擦去,展露出一流品相的火彩鉆石一般,此刻映入眼簾的是富麗堂皇的各式掛毯,部分金絲銀線的繡工亮光璀璨。掛毯遮蔽了四墻,只把窗口留給鍍金的百葉窗簾遮擋。低矮的天花板也以類似的深色織毯裝飾,形如精美絕倫的穹頂,金銀點綴其間,耀眼若星。屋里到處是蓬軟的坐墊與矮桌,桌上點燃了許多蠟燭。墻邊的架子上整齊地貯放著大量蠟燭,像是圓木堆,還有數(shù)不清的紙卷、罐子、瓶子、琺瑯盒。寬大的壁爐里安著一個小鐵架,其上放置著一只華麗繁復的火盆。爐邊有一堆細細的樹脂火把,擺成整潔的金字塔形,末端裹了一層毛乎乎的引火絨,另外幾個小堆,分別是截短的細柴火和油黑發(fā)亮的煤條。

壁爐邊低低地砌了個矮臺,上面擺了一張沙發(fā),鋪著一匹金布。沙發(fā)上坐著一位苗條的曼妙女子,面容蒼白而秀麗,身穿紫羅蘭色鑲銀厚綢緞長裙,配一條銀腰鏈,黑色秀發(fā)在頭上挽成高髻,穩(wěn)穩(wěn)地用幾支紫水晶頭釵別住。她肩上披著一張雪白的蟒皮,前傾過身子,以一種近乎別扭的優(yōu)雅姿態(tài)向芙拉娜伸出蒼白細弱、微微顫抖的手。于是芙拉娜半跪在她身前,溫柔地握住這只手,躬身將手背貼上自己的嘴唇,油潤的深棕色直發(fā)垂下,如同華蓋。

眼前的情景十分怪異,卻又頗為融洽。見到自己的女人表現(xiàn)出得體舉止,法夫哈德很是高興。

仔細看半跪在地的芙拉娜,看著她身下那套著紅色長筒襪的長腿,他注意到地板上也到處鋪滿了地毯,相接處重疊了兩層、三層,乃至四層——厚厚堆起,編織細密,五光十色,都是從東土進口來的上佳優(yōu)品。他不禁猛地一指灰貓。

“就是你搶了掛毯!”他高聲論斷,“也是你偷了地毯!盜了蠟燭!”他如數(shù)家珍地說起這兩宗懸而未決的連環(huán)盜竊案,那是他和芙拉娜一個月前剛來蘭訶瑪時滿城上下的談資。

灰貓聳聳肩,用不置可否的表情看著法夫哈德,突然間咧嘴一笑,瞇縫的眼睛閃著狡黠的光,驀地跳起了即興舞蹈,在房中又是轉圈又是蹦跶,繞到法夫哈德身后,雙手伸向他的長袖兜帽式寬大長袍,靈巧地從他肩上掀開,抖一抖,仔細疊起來,放到抱枕上。

身著紫羅蘭長裙的女子緊張地用空手拍拍身旁的金布,芙拉娜坐了過去,并注意留出一點距離。芙拉娜率先開口,兩個女人低聲交談起來。

灰貓脫下自己的灰色連兜帽斗篷,放在法夫哈德的長袍旁邊,然后兩人解開腰間的佩劍,灰貓將它們放到疊好的長袍與斗篷上。

除去了武器和臃腫的外衣,兩人看起來年輕了許多。兩人的面頰都剃得干干凈凈,身材瘦削。法夫哈德的手臂和腿肚肌肉更加發(fā)達,赤金色長發(fā)披肩及背。灰貓則一頭短短的黑發(fā),他的棕色皮甲皮塊由銅絲串起,還有粗織灰絲綢坎肩。

他們互相致以微笑,突然變成少年的落差給他們的笑容略添了幾分尷尬?;邑埱迩迳ぷ?,略微欠身,看著法夫哈德,隨意地攤開手,指向搭著金布的沙發(fā),起初有些口吃,但接著順暢地說完了如下的話:“法夫哈德,我的好朋友,請允許我向你介紹我的公主,愛芙蓮。寶貝,請熱情歡迎法夫哈德,今晚他與我并肩迎戰(zhàn)三個殺手,并贏得了勝利?!?/p>

法夫哈德上前,略微俯身,頭頂?shù)某嘟鹕^發(fā)擦到星光閃閃的穹頂。他以芙拉娜先前的姿勢在愛芙蓮面前單膝跪下,伸到他跟前的細弱小手現(xiàn)在不那么抖了,但在他握住之時仍舊有些發(fā)顫。他好像托著白色蛛絲織就的綢緞一般,雙唇輕輕一點,緊張地送上幾句贊美,有些語無倫次。

他沒有察覺到灰貓也和他同樣緊張,甚至比他更甚。他衷心祈禱愛芙蓮切勿以公主身份自居,怠慢他們的客人,千萬別顫抖崩潰,號啕大哭。自從他為金枝玉葉的愛人造了這處奢華愛巢以來,法夫哈德與芙拉娜其實是他帶到這里的頭一批賓客。在此之前,見過她的只有那一對愛情鳥,它們正在銀鳥籠里啁啾鳴叫。鳥籠就掛在壁爐另一側,正對著矮臺。

精明而刻薄的灰貓從未想過,正是他對愛芙蓮百般迎合到荒謬的驕縱,才使她像洋娃娃一般難以伺候。

而現(xiàn)在,愛芙蓮終于笑了。灰貓這才松了口氣,取來兩只銀茶杯和兩只銀酒杯,特意挑選出一瓶紫羅蘭色的酒,但法夫哈德的舉動讓他不禁莞爾。原來那個北方人已經打開了帶來的酒罐,他將四只銀光發(fā)亮的杯子全部斟至滿沿,供四人取飲。

他朗聲祝酒,這次沒有半點口吃:“致我迄今在蘭訶瑪最精彩的一場盜竊,不管愿不愿意,戰(zhàn)利品必須分一半給……”他突然難以抑制挖苦對方的沖動,“這位長發(fā)高個子野蠻粗人!”說完,他仰脖灌下四分之一杯暖身爽喉的白蘭地混紅酒。

法夫哈德一口飲下半杯,回以祝酒:“致我首次與之平分戰(zhàn)利品的,最好夸口、精打細算又通情達理的小子!”說罷豪飲下其余半杯,遞過空杯,放聲大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灰貓為他重新斟滿,一口飲光手中那杯,放下杯子來到愛芙蓮身旁,倒過他從費希夫身上偷來的小袋,將寶石倒在她腿上。重見天日的寶石積在這引人遐思的地方,如同一小洼閃耀著虹彩色澤的水銀。

愛芙蓮顫抖著一縮手,差點將寶石灑掉,好在芙拉娜及時抓著她的手臂,穩(wěn)住了她。愛芙蓮吩咐芙拉娜取來一只銀掐絲藍琺瑯寶盒,兩人一起將愛芙蓮腿上的珠寶裝進藍絲絨盒內,繼續(xù)攀談。

法夫哈德小口喝著第二杯,漸漸放松下來,仔細打量這個地方。剛走進這座貧民窟中的王宮時令他眼花繚亂的浮華外表漸漸淡去,他開始注意到奢華鋪飾之下的蝕蛀與枯朽。

掛毯縫隙間到處露出朽爛的黑色木頭,釋放出令人作嘔的霉臭。地毯下的整塊樓板都向下沉陷,屋子中央的地面沉得最低。縷縷夜霾透過百葉窗簾鉆進來,在鍍金面上附著成枝蔓般的花紋,又轉瞬散去。大壁爐的石頭擦得锃亮,還涂了清漆,然而石縫間的砂漿卻大多不知去向。

灰貓忙著在爐膛里生火。他先在火盆里點著引火絨,待黃色火苗燃起,立即塞進爐膛。火焰逐漸壯大以后,他用火鉤蓋上烏黑小爐門,轉身回到房中。

他仿佛讀出了法夫哈德的心思,取出幾只塔香,在火盆中點著尖頂,散放在房中幾個锃亮的黃銅淺碗內。然后,他又用絲綢布條堵住窗簾最寬的縫隙,這才再次舉起銀杯,有些慍怒地瞪了法夫哈德一眼。

但他馬上又換上微笑,向法夫哈德舉杯。兩人喝完以后坐到一起,灰貓嘴唇幾乎不動,悄聲解釋道:“愛芙蓮的父親原來是個王公,被我殺了。他生性極為殘暴,對自己的女兒也冷血無情,但畢竟是個王公,所以愛芙蓮完全不懂得如何自立。她現(xiàn)在受我照顧,比在她父親安排的仆從服侍下還要容光煥發(fā),這讓我很是驕傲?!?/p>

法夫哈德點點頭,“顯然你已經盜竊出了一個美妙舒適的小窩。”

沙發(fā)上傳來芙拉娜低沉沙啞的聲音:“灰貓,你的公主想聽聽今晚的歷險故事。還有,再給我們來點兒酒可以嗎?”

愛芙蓮也喊道:“請講講吧,灰貓?!?/p>

灰貓以征詢的目光看看法夫哈德,對方點頭同意后,他便講起了故事。在這之前,他沒忘記先為兩位美女斟酒。酒不夠斟滿她們的杯子,于是他又打開一罐,想了想,索性拔掉了全部三罐的塞子,一罐放在沙發(fā)邊,一罐遞給法夫哈德。

他自留一罐,攤開手腳躺在蓬松的地毯上。愛芙蓮見了,不由得憂心忡忡??磥硭ㄒ葌€一醉方休了。芙拉娜則擺出一張臭臉。

灰貓口若懸河,講述起了打劫盜賊的故事,不時輔以動作演示,還以高超的藝術手法為那只既像鼬鼠又像狨猴的動物增添了精彩戲份,說它在逃跑之前曾跳到他身上,企圖剜出他的眼睛。到故事講完,他只被打斷了兩次。

第一次是他說:“就這樣,我‘嗖’地一下拔出手術刀殺去……”法夫哈德插話道:“啊,你不僅給自己取了諢名,你的劍也有個別號?”

灰貓直起身子?!皩Γ椅疫€管我的長匕叫貓爪。有意見嗎?覺得幼稚是吧?”

“完全沒有,我也把自己的劍叫灰杖呢。請繼續(xù)。”

第二次則是他提到那物種不明的小怪獸,沿路跟在盜賊旁邊撒歡(而且攻擊他的眼睛!)愛芙蓮登時臉色煞白,抖抖索索地說道:“灰貓!聽起來它好像是巫婆的召喚獸!”

“巫師的。”芙拉娜糾正道,“那些懦弱無能的公會混蛋不跟女人往來,除了利用她們泄欲之外。找不到自愿的,他們還會硬上。他們現(xiàn)在的頭領克羅瓦斯出了名的謹慎,很有可能招募了一個法師?!?/p>

“的確很有可能,真是叫我膽寒不已啊!”灰貓認可了她的話,還扮上兇險的眼神和陰沉的聲音,使盡渾身解數(shù)營造氣氛。

待他講完,兩位美女眼中閃耀著欽慕的光芒,為他和法夫哈德的機智與勇武祝酒。

灰貓鞠了個躬,眼里忽閃著盈盈笑意,又疲憊地嘆息一聲,攤開四肢躺下,拿起一塊絲綢擦擦額頭,再喝下一大口。

征得芙拉娜同意后,法夫哈德也講述了他們的歷險故事。他們原是冷角人,他離族出走,她則是從歌舞團逃跑。兩人在蘭訶瑪相識,現(xiàn)住在幽喜廣場附近的演藝公寓。講到涉及巫怪之處,愛芙蓮不禁抱住芙拉娜,睜大了眼睛瑟瑟發(fā)抖。

講述過程中,他只略去了一段,那就是芙拉娜與盜賊公會不共戴天,一意尋仇。他們認識之前,芙拉娜曾在城中做自由盜賊。為此,公會不僅將她的同伙折磨致死,還對她窮追猛打,直把她趕出蘭訶瑪城才罷手。當然,他也沒有提到自己對她的承諾。他現(xiàn)在覺得,當初答應幫她血洗公會真是蠢極了。

講完之后,聽眾熱烈鼓掌,他卻感到喉嚨一陣干渴。真是有愧于當年吟游詩人的訓練。他打算潤潤嗓子,卻發(fā)現(xiàn)酒杯和酒罐已經空空如也,而自己卻仍無醉意。他告訴自己,一定是故事帶走了酒氣,隨著他講出的每一個熱情洋溢的詞語逐漸逃逸。

灰貓也同樣缺酒,同樣毫無醉意,雖然他在張口發(fā)言或答話之前不禁總要神秘地怔一怔,凝望虛空。又一次凝視虛空許久之后,他提出讓法夫哈德陪他去一趟銀鰻,補上存貨。

“可我們這只罐子里應該還有些酒。”愛芙蓮出聲阻攔,“至少有一點。”她更正道。但芙拉娜搖搖酒罐,聽聲音的確是空了?!霸僬f,咱們這兒什么酒都有。”

“但我們剛剛喝的那種沒有了,寶貝。再說,喝酒的首要原則是不能混雜?!被邑垞u著手指解釋道,“那樣喝了既傷身又傷神?!?/p>

“親愛的,”芙拉娜善解人意地拍拍愛芙蓮的手腕,“再有本事的男人,再是酒逢知己的場合,都總有突然想透透氣的時候。雖然傻得很,但這是他們的本性,改不了的?!?/p>

“可是,灰貓,我怕。法夫哈德的故事讓我心有余悸。你的故事也是——你一走,那召喚獸肯定會來撓百葉窗簾。我知道,一定會的!”

“美人兒們,”灰貓打了個小嗝,說道,“法夫哈德的家鄉(xiāng)冷角和那兒的蠢蛋法師離你們十萬八千里,中間隔著整片內海,整塊八城大陸,還得翻過整座巍峨高聳的巨怪足印山。至于召喚獸,噗!世上哪有這種東西!不過是臭烘烘的老太婆和娘娘腔的老頭子養(yǎng)的惡心寵物罷了,哪是什么巫魔鬼怪?!?/p>

芙拉娜也輕快地說:“讓這倆傻子去吧,親愛的。咱們正好有機會聊聊悄悄話,把這兩個坐不住的酒鬼從頭到腳八卦個遍?!?/p>

愛芙蓮聽從了她的勸告,灰貓和法夫哈德隨即溜開,迅速關上身后的門以免夜霾侵入。兩個姑娘聽見他們放輕腳步走下樓梯。

這對新結識的搭檔到了銀鰻,等待四罐酒從地窖取上來的當口,他們又各自點了一杯同樣的(或者說極為類似的)混合酒,在吵鬧酒館里最清靜的長吧臺端頭坐定。墻洞里一只黑鼠探出頭和肩膀,灰貓眼疾腿快,踢了它一腳。

兩人互相奉承對方的眷侶,極盡溢美之詞。之后,法夫哈德猶豫不決地開口道:“哥們私下問一句,你覺得有沒有可能,就像你的寶貝愛芙蓮認為的那樣,斯利維金和另外那個公會盜賊帶在身邊的黑色小怪物是巫師的召喚獸?或者,至少是法師養(yǎng)的寵物,受過專門訓練,用來向主人或者克羅瓦斯通風報信?”

灰貓輕聲笑道:“親愛的野蠻人兄弟,請原諒我這么說。你簡直是無事生非,庸人自擾,就像不會用腦子的嬰兒一樣。那個小畜生報得了什么信?我可不相信動物會說話——除了鸚鵡,還有那種鳥,那種……鸚鵡。嗨,那誰,吧臺后面那家伙!我的酒呢?半天還不來,取酒那伙計被老鼠吃了嗎?還是找酒找太久,餓死在地窖里了?哎,叫他快點兒!再給我們倒?jié)M!別胡思亂想,法夫哈德,就算那小怪物是克羅瓦斯或者他手下人養(yǎng)的,就算它在咱們鬧事之后立馬趕回盜賊之家,又能告訴他們什么消息?不過是揚高珠寶行的盜竊出了岔子罷了?!?/p>

法夫哈德皺起眉頭,仍然固執(zhí)地小聲嘀咕道:“可是,那只黑毛小怪物說不定能把我們的長相報告給公會頭領,那他們就能認出我們,跟蹤我們到家里,對我們下手?!?/p>

“我親愛的朋友,”灰貓痛心疾首地說,“請再次恕我直言,恐怕勁兒這么大的烈酒把你腦子攪糊涂了。假如公會知道咱們的長相或者住處,那幾天前,或者幾周前,不,幾個月前就忙不迭地來擰咱們脖子了。想來你是不知道吧?在蘭訶瑪城墻之內,對付自由盜賊,公會的懲罰是死刑。他們最喜歡的方式是折磨致死?!?/p>

“這些我全知道,而且我的處境甚至比你還窘迫?!狈ǚ蚬虏环獾卣f。他先叮囑灰貓一定保密,這才向他講述了芙拉娜誓要向公會復仇的心愿,以及她由衷渴望公會滿門覆滅的夢想。

故事還沒講完,四罐酒已從地窖取了上來?;邑埛愿谰票0阉麄兊奶毡鍧M。

法夫哈德終于講到了結局?!坝谑?,我這個在冷角荒地南端長大、沒有上過學的年輕小子,被愛情沖昏了頭腦,答應了她?,F(xiàn)在,我成熟多了,也清醒多了——我是說沒喝酒的時候。她竟然要求我向這么強大的組織挑戰(zhàn)!那個公會簡直就是蘭訶瑪?shù)陌灾鳌D愦蟾乓仓溃镱^還集結了這塊土地上其他大城小鎮(zhèn)的各路精英。我真心深愛著芙拉娜,她本人也是個身手老道的盜賊,可偏偏這事兒就成了她的心病,一個死結。不管怎么講理怎么勸,就是解不開?!?/p>

“直接襲擊公會當然是瘋了,這方面你還算有見地?!被邑堅u論道,“如果不能讓你的美人兒打消這個瘋狂的念頭,或者甜言蜜語哄她放棄,那你只能斬釘截鐵地拒絕她?!?/p>

“當然必須拒絕?!狈ǚ蚬峦耆澩?,“傻瓜才會與公會為敵呢。當然,我原本就在做自由盜賊,又打劫了他們,只要他們抓到我,憑其中一樣就會將我處死。但就算這樣,我也不能冒冒失失地直接襲擊公會。在完全不必要的情況下殺死公會盜賊,這純粹是瘋子才會干的事!”

“真要這么干,你就不只是個流著口水的爛醉蠢蛋了。你會被愚蠢這種無可救藥的重病害死,不出三天三夜就得全身爛臭。惡意攻擊其成員,直接襲擊其組織——比起自由盜賊之類的違規(guī)行為,公會的報復會兇狠十倍!所以說,在這件事上,千萬不要向芙拉娜服軟。”

“同意!”法夫哈德大聲說道,握著灰貓銅筋鐵骨的手使勁搖晃,幾乎要把它捏碎一般。

“現(xiàn)在咱們該回姑娘們那兒了?!被邑堈f。

“再喝一杯,咱們把這事兒理清楚。嚯,伙計!”

“酒保!”

芙拉娜和愛芙蓮談興正濃,只聽樓梯上傳來一連串沉重的腳步聲,不由得嚇了一跳。哪怕是飛奔的巨怪也不可能弄出更大的響聲了。梯板的吱吱嘎嘎響徹耳畔,而且還是兩重踩踏聲競相爭鳴。房門猛地打開,他們的男人雙雙沖進來,頭上各頂著一朵夜霾做的大蘑菇,黑色莖干被砰然關閉的門干凈利落地切斷。

“看,我們說到做到,一眨眼就回來啦!”灰貓高興地對愛芙蓮嚷嚷。法夫哈德則不顧腳下地板的吱嘎,大步上前表白道:“寶貝心肝,想你想得我心都痛了?!闭f完便抱起芙拉娜,她越是以聲音和肢體抗拒,他抱得越緊,一頓猛親之后才把她放回沙發(fā)。

奇怪的是,愛芙蓮反而對法夫哈德表現(xiàn)出幾分怒意,而芙拉娜則幸福地微笑著。

“法夫哈德,先生,”愛芙蓮鼓起勇氣說道,小拳頭捏在纖細的腰間,精致的尖下巴高高揚起,黑眼睛仿佛燃著一團火,“親愛的芙拉娜向我講述了盜賊公會對她和她親密好友做出的兇殘行徑。真是慘絕人寰!原諒我對初次見面的人如此直言不諱,我認為你拒絕她的做法實在是太沒骨氣了。她復仇的愿望完全是正義的。你也是,灰貓,你向芙拉娜吹噓說早知道的話必定遂她心愿,其實不過是空話而已。你以前不也一樣嗎?你當時毫不猶豫就殺了我的親生父親!結果現(xiàn)在卻做什么都畏首畏尾。”

法夫哈德明白了。當他和灰貓在銀鰻慢悠悠喝小酒的時候,芙拉娜絕對是繪聲繪色地向愛芙蓮講述了自己和公會之間的仇怨,煽起了這位天真少女泛濫的同情心,以及對騎士榮譽的不切實際的幻想。還有一件事他同樣明白:愛芙蓮醉得不輕。沙發(fā)旁邊的矮桌上,那瓶紫羅蘭色的遠吉拉邑酒已經空了四分之三。

他困窘無措,只好無助地攤開大手,垂下腦袋,遠遠超過避開低矮屋頂所需的程度。愛芙蓮的目光咄咄逼人,芙拉娜的眼神同樣氣勢洶洶。說到底,她們在理。他的確承諾過。

因此,只能由灰貓率先試圖反駁。

“別生氣啦,寶貝?!彼p輕呼喚道,搖搖晃晃地走過房間,用綢布堵住更多窗縫,以免夜霾越來越濃。他又掏了爐膛,添進柴火?!澳阋卜艑捫模利惖能嚼扰?。上個月里,法夫哈德一直在狠戳公會盜賊的痛處,專挑他們掛在腰間的錢袋下手打劫。來,咱們干一杯?!?/p>

“砰”的一聲,他麻利地拔出一只新酒罐的塞子,忙不迭地為在場各人奉上斟至杯沿的銀茶杯與酒杯。

“光劫財有什么用!”愛芙蓮不屑地說,怒火非但沒有平息分毫,反而愈燒愈熾,“最起碼,你和法夫哈德必須提著克羅瓦斯的頭來見芙拉娜!”

“她拿個人頭來做什么呢?除了弄臟地毯以外,還能有什么好處?”灰貓帶著哭腔又是哄又是求。法夫哈德終于整理好思緒,單膝跪地,緩緩地說:“最最尊貴的愛芙蓮公主,我曾向深愛的芙拉娜莊嚴承諾,愿助她復仇。這確是事實。但如果我伙同灰貓把克羅瓦斯的頭帶給芙拉娜,那我和她必然招惹眾怒,只得立即逃出蘭訶瑪。同時,你也必定會失去灰貓為你打造的這處充滿愛意的童話小屋,被迫像我們一樣亡命出逃,整個余生漂泊無依,流落街頭?!?/p>

法夫哈德說話時,愛芙蓮一把抓起新斟滿的茶杯,一飲而盡。她站得筆直,有如戰(zhàn)士,蒼白的臉龐浮上了紅暈,不留情面地說道:“你竟然還計較得失!竟然有臉跟我提這些……”她朝著周圍五光十色的奢華布置一揮手,“這些身外之物。你不知道嗎,無價的榮譽已經岌岌可危!你既然向芙拉娜作了承諾,啊,難道騎士精神消亡無跡了嗎?!”

法夫哈德心如刀絞,卻只能再次聳聳肩,擎著銀酒杯喝一小口,借酒澆愁。

芙拉娜終于出面了。她溫柔地想把愛芙蓮拉回金沙發(fā)上坐下?!跋麣猓H愛的,”她勸道,“你為我和我的訴求而慷慨陳詞,相信我,我由衷地感激你。你的話語使我心中僵死多年的那些美妙而溫馨的感覺又蘇醒了過來??墒牵蹅儺斨兄挥心悴攀钦嬲馁F族,只有你才配得崇高的氣節(jié),我們其余三人無非只是盜賊罷了。我們這種人,把安生看得比榮譽和諾言還高。謹慎小心,不拿生命冒險,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說起來,我們這三個盜賊當中,我應該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所以請別再說什么榮譽和勇氣了,先坐下……”

“你是說,他們倆都怕挑戰(zhàn)盜賊公會,是嗎?”愛芙蓮說道,氣得瞪大了眼睛,露出嫌惡的表情,“我一直以為我的灰貓首先是一位俠士,然后才是盜賊。偷盜不是懦弱的借口。我父親維持家庭的手段,同樣是靠冷酷地偷盜有錢的路人和權低勢弱的鄰人。但這些并不妨礙他做一位貴族。啊,你們兩個懦夫,軟骨頭!膽小鬼!”她那閃著鄙夷的冰冷眼神先是投向灰貓,然后轉向法夫哈德。

法夫哈德再也沉不住氣了。他猛地跳起,滿臉漲得通紅,兩手在身側捏成拳頭,全然不顧酒杯摔到了地上。這個突然的動作使得下陷的地板發(fā)出危險的吱嘎聲。

“我可不是懦夫!”他大喊,“我這就去闖盜賊之家,給你們提來克羅瓦斯的項上人頭,把它血淋淋地扔到芙拉娜腳邊。我以身佩的寶劍灰杖起誓!”

他拍拍左腰,發(fā)現(xiàn)那里除了衣襟之外一無所有。為了完成起誓,他顫抖著手臂指向旁邊的腰帶和入鞘的劍——它們正安穩(wěn)地躺在整齊疊好的長袍上。然后,他撿起酒杯,動作粗魯?shù)貙⑺鍧M,一飲而盡。

灰貓大笑起來,聲音高亢響亮,如同銀鈴的歌唱。其余三人都盯著他。他搖晃著來到法夫哈德身邊,一邊笑一邊說:“那就走吧!誰說我們怕公會盜賊了?咱們都知道那群人是什么貨色,就連克羅瓦斯和他那伙管事兒的,跟我或者這位法夫哈德比起來,論文論武都遜色得多。咱們要直搗他們老巢,那簡直是手到擒來。何樂而不為呢?就在剛才,我想到了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傻瓜都能完美執(zhí)行的計劃,足以抄了盜賊之家,讓他們連一只櫥柜、一道墻縫都不能幸免。說干就干,我跟法夫哈德立馬去付諸實施!你跟我來嗎,北方佬?”

“當然來?!狈ǚ蚬律驳卮鸬?,腦筋飛速旋轉,搞不清這小個子中了什么邪。

“給我一點時間收拾需要的道具,然后咱們就出發(fā)!”灰貓高聲宣布。他從架子上取下一只結實的口袋,打開,在房間里竄來竄去,往袋子里丟進繩卷、繃帶卷、布條,以及一罐罐油膏、軟膏與藥膏,還有其他雜物。

“可你們不能今晚就去?!睈圮缴彸雎暱棺h,突然間臉色煞白,聲音猶疑顫抖,“你們倆都……不適合去。”

“你們倆都醉了?!避嚼葏柭暫鹊?,“昏了頭的醉鬼,去盜賊之家能撈到什么?死路一條!法夫哈德!別借酒發(fā)瘋!”

“啊,這可不行?!狈ǚ蚬乱贿厡⑴鍎凵涎鼛В贿厡λf道,“你不是想要克羅瓦斯的頭鮮血淋漓地丟在你腳邊嗎?那就乖乖等著這件禮物吧,不管你喜不喜歡!”

“別這么兇,法夫哈德?!被邑埨o袋口的系繩,“你也別動怒,芙拉娜女士,還有我親愛的公主。今晚我只打算去踩個點,不冒任何風險。只要收集到需要的信息就收手,回來再計劃明天或者后天怎么血洗公會。今晚誰的腦袋都不砍。法夫哈德,聽清楚了嗎?不管發(fā)生什么,千萬記住這點。還有,把兜帽長袍穿上?!?/p>

法夫哈德聳聳肩,點頭照辦了。

愛芙蓮好像松了口氣。芙拉娜態(tài)度也緩和了些,但仍然不依不饒:“你們倆總歸還是喝醉了?!?/p>

“醉得恰到好處!”灰貓大笑著解答她的疑慮,“喝酒也許會讓人揮劍遲緩一些,拳頭綿軟一點,但同時也會點燃智慧和想象,而這些正是我們今晚需要的?!?/p>

芙拉娜懷疑地打量著他。

趁著兩人在交談的當口,法夫哈德不動聲色地快步來到他和灰貓的酒杯旁邊,再斟了一杯。他放下酒杯,拔開一只酒罐的塞子,飛快的動作帶得長袍一旋。芙拉娜注意到了,狠狠瞪了他一眼。

灰貓扛起口袋,拉開門。法夫哈德向姑娘們一揮手,一言不發(fā)地踏上狹窄的門廊。夜霾已然濃重,他幾乎立刻就消失在視野中了。

灰貓朝愛芙蓮翹了翹大拇指,跟著法夫哈德走了出去。

“祝你們好運?!避嚼戎孕淖8?。

“注意安全,灰貓?!睈圮缴彺鴼庹f。

站在大塊頭法夫哈德背后,灰貓的身形顯得矮小了許多。他靜靜地關上了門。

兩個姑娘不由自主地擁抱在一起,等著樓梯上必定響起的吱嘎與咔噠聲,卻遲遲不見傳來。方才飄入房中的夜霾已經消散,而靜寂仍未打破。

“他們在外頭搗什么鬼?”愛芙蓮低聲問,“規(guī)劃路線嗎?”

芙拉娜煩躁地搖搖頭,放開她,踮起腳溜到門邊,打開,躡手躡腳走下幾步。梯板發(fā)出幾聲哀鳴。她回到房間,關上身后的門。

“他們走了?!彼@奇地說。

“我好怕!”愛芙蓮猛吸一口氣,快步跑過房間,抱住高個的姑娘。

芙拉娜緊擁住她,然后抽出手,閂上三根沉重的門閂。

灰貓和法夫哈德是把繩子系在燈鉤上滑下去的,直接滑到了骨巷。灰貓把繩子收回口袋,提議道:“去銀鰻坐坐怎么樣?”

“你的意思是,騙姑娘們說已經去過盜賊之家了?”法夫哈德問。

“啊,不是?!被邑埖?,“只是你在樓上沒來得及喝杯餞行酒,我也是?!?/p>

法夫哈德狡黠地一笑,從長袍里取出滿滿兩罐酒。

“我放下杯子的時候藏起來的。芙拉娜自以為眼尖,還是有看漏的時候?!?/p>

“真是深謀遠慮,行事謹慎!”灰貓欽佩地說,“和你搭檔是我的驕傲!”

兩人拔掉木塞,喝了個痛快。然后灰貓帶著法夫哈德向西,步伐只有一點兒東倒西歪,略微絆了幾步。接著,他們向北走進一條更窄、更吵鬧的小巷。

“災患廣場要到了。”灰貓說。

兩人向前瞥了幾眼后,蹣跚著快速穿過開闊無人的手藝街,踏上災患廣場。說來奇怪,夜晚好像亮了一些,抬頭還能看見星星。但北方沒有風吹過來,空氣幾乎凝固不動。

因為喝多了,他們一心只想著手邊的計劃。再說他們急于行動,不曾回頭看過一眼。他們身后的夜霾比任何時候都要濃重。只有高高盤旋的夜鷹才能看見,蘭訶瑪各城區(qū)刺鼻的招牌黑煙正在匯集:來自烙鐵、火盆、篝火、廚房爐火、取暖火堆、窯爐、鑄造廠、啤酒廠、白酒廠、焚燒的無數(shù)垃圾、熱汗淋漓的煉金師與法師的密室、火葬場、草丘上的煉炭爐,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很多……黑煙像黑色的江河般迅速流過來,堆積、旋流、盤繞,匯集到晦巷,尤其是銀鰻及其背后那棟搖搖欲墜的房子??拷行牡牡胤剑邛卜路鹦纬闪藢嶓w,絲絲縷縷,盤牽纏繞,像黑色蜘蛛網一般,粘附上粗糙的石砌墻角與坑洼的墻面。

但灰貓和法夫哈德只是跌跌撞撞地穿過哲人街,也就是衛(wèi)道士們所稱的無神論大道,繼續(xù)走過災患廣場,直到下一個岔路口?;邑堖x了左邊朝向西北那條路。

“走死巷過去?!?/p>

搖搖晃晃轉過一個彎,又一個彎,便宜街出現(xiàn)在前方,大約再走三十步就到。灰貓突然停下腳步,輕輕將手臂擋在法夫哈德胸前。

便宜街對面,盜賊之家敞開的大門赫然眼前,寬闊而低矮,砌成門框的石塊臟污不堪。門前修了段兩級的臺階,數(shù)個世紀以來的踩踏已將階面磨穿。門內的火把架上火光熊熊,透出橘黃色的光暈??床灰婇T童或者守衛(wèi),連拴著鏈子的看門狗都沒有,反而營造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圍。

“那么,這個該死的地方要怎么進去?”法夫哈德嘶啞地低聲問道,“門口肯定有機關,我用鼻子都能聞到?!?/p>

帶著幾分鄙夷,灰貓給出了答案?!爸苯幼哌M大門不就得了,怕什么?!彼櫰鹈?,“或者說,一個摸進去,一個跳進去。跟我來,先變個裝?!?/p>

法夫哈德滿腹狐疑地擰起臉,灰貓將他拉回死巷,等到整條便宜街再次被擋在視野之外,他解釋道:“咱們假扮成乞丐。丐幫是盜賊公會下屬的一個幫派,所以也就是公會成員了。然后咱們去盜賊之家,說要找丐幫幫主。我們假裝是白天出門的新成員,所以夜班丐幫的幫主不會認識我們長什么樣。”

“但我們長得又不像乞丐。”法夫哈德反駁道,“乞丐都生著可怕的膿瘡,手腳長成倒拐,要么就是缺胳膊少腿?!?/p>

“所以我現(xiàn)在正需要好好琢磨?!被邑堓p笑一聲,拔出手術刀。法夫哈德后退一步,露出警覺的神情,他卻只管若有所思地凝視著這段細長的尖頭精鋼,然后開心地點點頭,從腰帶上取下手術刀的鑲鼠皮劍鞘,插回佩劍,又從布袋里掏出寬幅繃帶卷,將它迅速纏裹起來,連劍柄帶劍身,斜向螺旋式纏繞。

“??!”說著,他給繃帶尾梢打個結,“現(xiàn)在我有導盲杖了?!?/p>

“這是什么?”法夫哈德追問,“拿來干嘛?”

灰貓用一塊黑色薄布條蒙上眼睛,在后腦勺系緊。

“因為我要扮成瞎子,就是這用處?!彼_底蹭著地面,拖拖拉拉地走了幾步,一手在前頭瞎摸,一手握著繃帶包裹的長劍在前邊不停點地。手握的是護手位置,也就是十字格,劍柄和圓形柄頭露在袖口上邊。“你看看,覺得如何?”他轉身問法夫哈德,“我感覺簡直完美,瞎得跟蝙蝠似的!啊,別不耐煩,法夫哈德,這布條很透,我能看得清清楚楚。再說了,我也不需要讓盜賊之家的人相信我真的瞎了。你肯定知道,大多數(shù)公會乞丐都是假裝殘疾。好了,現(xiàn)在該怎么捯飭一下你呢?不能也扮瞎子,太明顯了,可能會引起懷疑?!彼伍_酒罐塞子汲取靈感。出于禮節(jié),法夫哈德也做了同樣的動作。

然后灰貓一抹嘴唇說:“有了!法夫哈德,重心放在右腿上,左腿屈膝彎到背后來。保持??!別往我身上倒!滾開!穩(wěn)住,扶著我的肩膀。這就對了。來,左腿抬高一點。咱們把你的劍也偽裝成我這把這樣,用作拐杖。它本來就粗一些,所以不會顯得不協(xié)調。你跳的時候,還可以把另外這只手撐在我肩上——跛子給瞎子指路。左腳一定要抬高些!沒關系,等我捆上它就不會往下掉了。還是先把劍鞘取下來吧。”

很快,灰貓把灰杖也連劍帶鞘裹得跟手術刀一模一樣,并將法夫哈德的左踝與大腿捆在一起,繩子狠命拉緊,好在法夫哈德的神經已被酒精麻痹,幾乎感覺不到。他倚著這根鋼芯手杖保持平衡,方便灰貓幫他變裝,一面大口喝酒,一面動腦筋。

灰貓這番安排毫無疑問是道錦囊妙計,但也存在缺陷。

“灰貓,”他說,“咱們把劍裹成這樣,遇到緊急情況就拔不出來了。我不知道這樣到底好不好。”

“咱們可以拿它們當棍棒嘛。”灰貓反駁道,拴緊最后一個結,“嘶嘶”地使著勁兒,“再說咱們還有匕首。比方說,你把腰帶轉一轉,把匕首轉到后腰,就能用長袍把它完全藏住了。我也準備這樣夾帶貓爪。乞丐一般不攜帶武器,至少明里不會??靹e喝了,你喝得夠多了。我自己倒還得再來兩口,以便達到最佳狀態(tài)。”

“我不知道,以這副模樣跳進那群嗜血狂魔的老巢到底好不好。雖然我跳躍的速度確實快得驚人,但畢竟快不過兩條腿跑。你真覺得這么做明智嗎?”

“捆扎的繩子,只要用刀一劃,立馬就可以掙脫。”灰貓的聲音中帶著一絲不耐煩,“為了營造藝術效果,做出一點點犧牲都不肯嗎?”

“啊,好吧?!狈ǚ蚬抡f著,把喝干的酒罐丟到一邊,“肯,我當然肯?!?/p>

“你的臉太白凈了。”灰貓打量著法夫哈德,檢查有無紕漏,隨即給他的臉和手抹上淡灰色油彩,又用稍深的顏色為他畫上皺紋,“衣服也太干凈了。”他抓起鵝卵石縫中的泥土,擦到法夫哈德的長袍上。本來還打算給他撕道口子,誰知布料挺結實。他聳聳肩,將輕了不少的布袋塞到腰帶下。

“你的也一樣?!狈ǚ蚬略u價道,曲起右腿蹲下,手里攥了一大把爛泥,然后使足力氣起身,把這東西糊到灰貓的斗篷和灰色絲綢坎肩上。

小個子連聲咒罵,法夫哈德提醒他道:“演戲總不能穿幫呀。快走吧,趁咱們熱情正高,酒意正濃?!闭f完抓住灰貓的肩膀,將繃帶纏裹的佩劍頂著前方鵝卵石間的縫隙,雙手用力一撐,大步跳躍向前,快速朝便宜街行進。

“慢些,蠢貨。”灰貓輕聲喊道,拖著腳追趕他,速度卻快得像在溜冰,同時發(fā)瘋似的用劍杖敲打著地面,“瘸子要假扮病弱才對——才能博得同情!”

法夫哈德點點頭,放慢了一些。讓人發(fā)怵的空蕩大門再次迎面而來?;邑埦乒蘩镞€有殘酒,便倒過來嘴接罐口連吞了幾口,嗆得一陣猛咳。法夫哈德一把奪過罐子喝了個精光,揚手往后一扔,罐子“嘩啦”一響,摔碎了。

兩人一個瞎摸一個單腿跳,就這么過了便宜街,馬不停蹄地踏上兩級磨蝕的臺階走進門口,經過異常厚實的外墻。前方是一條筆直的高頂長走廊,盡頭是一段樓梯,廊道里各扇門口灑出斷續(xù)的光亮,與墻上放置的火把交相輝映,但整條走廊空無一人。

他們剛過門口,立刻就有冰冷的鋼劍架上來,讓他們脖子發(fā)寒,肩膀隱隱發(fā)疼。頭頂兩個聲音異口同聲地命令道:“站?。 ?/p>

雖然混合酒的作用使他們血脈賁張,腦筋糊涂,但兩人仍舊殘留著那么一點理智,各自站定,非常小心地仰頭看去。

只見兩張奇丑無比的憔悴刀疤臉,各自扎著一張花里胡哨的頭巾,把頭發(fā)束在腦后。他們站在門口上方深鑿入墻中的壁龕內,低頭俯視他們。左右兩條彎胳膊粗暴地將劍刃往下一按,肩膀的痛感明顯加倍。

“跟中午那批乞丐出門的嗎,???”其中一人開口道,“嗯,拖到這么晚回來,最好能有個豐厚的收入交差。夜班丐幫幫主暫時不在,去娼妓街了,你們直接上去找克羅瓦斯報告吧。老天,你們這身臭得!最好先洗洗干凈,免得叫克羅瓦斯拿滾騰騰的蒸汽熏你們。去吧!”

灰貓和法夫哈德亮出看家演技往前走,一個蹭地拖著走一個跳。崗亭里一個守衛(wèi)沖著他們背影大喊:“別太認真,伙計們!這里都是自己人!”

“熟能生巧嘛!”灰貓高聲回答。法夫哈德將指尖朝他肩膀一掐,警告他別太張揚。兩人于是以更自然的姿勢前行——盡管法夫哈德捆起來的腿畢竟總有些別扭。沒錯,法夫哈德想,主管命運的科斯神似乎正將他直接引向克羅瓦斯,也許砍頭就是今晚的宿命。他和灰貓耳邊不斷響起嘈雜的聲音,主要是簡潔短促的話語,伴著其他雜音。

他們路過幾扇門口,雖然很想停下來瞧瞧,但至多也只敢把腳步再放慢些。

其中有些活動非常有趣。一個房間里,年幼的學徒正在進行扒錢袋和劃錢包的訓練。他們赤著腳,悄悄從背后接近教官。如果教官聽到腳步聲,或感覺到手指的掏摸——最嚴重的情況是聽到鉛制仿幣掉落的“咣當”聲——便會給那不合格的學徒吃一戒尺。

第二個房間里的學徒年齡稍長,正在演練撬鎖。一個滿手油污的灰胡子老頭正在對一組學徒演示如何一點一點拆開復雜的大鎖。

第三個房間里,盜賊們圍坐在長桌邊吃飯。香氣誘人,就連滿肚子美酒的醉鬼也為之心動。公會待成員甚是不薄。

第四個房間的部分地板鋪了軟墊,教官正在向學徒講授如何滑、躲、閃、滾、絆,以及如何迷惑追兵。一個人用軍士長的調調粗聲訓斥道:“不對,不對,不對!就你這樣子,連你瘸腿的奶奶都絆不倒!我叫你閃身,不是跪在該死的地上。再來一次……”

灰貓與法夫哈德來到走廊末尾,上了半段樓梯。法夫哈德一手抓著弧形欄桿,一手拄著繃帶纏裹的佩劍,跳得有些吃力。

二樓和一樓格局完全相同,但相比樓下的樸素,這里富麗奢華得多。提燈與金絲香爐交替懸掛在長廊的廊頂,柔光與馨香彌漫廊中,墻上掛著精美的織錦,地板鋪著厚厚的地毯。但這條走廊同樣空無一人,而且死寂沉沉。他倆對視一眼,壯著膽子往前走去。

第一扇門敞開著,房間無人值守,里面有一排排衣服架,架上掛滿了衣服,既有錦緞也有布衣,有的潔凈無瑕,有的骯臟污穢。還有個架子上擺滿假發(fā)。另有滿架的假胡子之類的物品。顯然是間化妝室。

灰貓沖進房間,從最近的桌子上抓起一只細口大綠瓶,迅速回到門外,拔出塞子嗅了嗅。一股甜中帶臭的腐爛梔子花香與刺鼻的酒味爭相涌出?;邑垖⑦@品質可疑的花露水往自己和法夫哈德的前襟上灑了不少。

“用它蓋住爛泥的臭味。”他擺出一副藥劑師的神氣,塞上塞子,“我可不想被克羅瓦斯塞進蒸屜。不,不,不?!?/p>

兩個人影出現(xiàn)在走廊盡頭,向他們走來?;邑堖B忙把瓶子藏到斗篷底下,用胳膊肘夾著,仍舊和法夫哈德一道,大大咧咧繼續(xù)向前。

接下來,他們連續(xù)經過的三扇門都關上了厚實的門板??拷谖迳葧r,視野中那兩個勾肩搭背的人影由遠及近,漸漸清晰。他們穿著貴族的衣服,卻生就盜賊的臉,正皺起眉頭,用惱怒懷疑的眼神打量著灰貓和法夫哈德。

就在那時,不知從哪兒傳出奇怪的聲音,用單調的聲音快速講著聽不懂的語言,就像祭司做法事時的念誦,或者法師的吟詠。

吟詠間,那兩個衣著光鮮的盜賊來到第七扇門口,放慢腳步往里張望,一時停止了前進。他們伸長脖子瞪大眼睛,臉色漸漸變得蒼白,突然抬腳迅速向前,幾乎跑了起來,徑直經過法夫哈德和灰貓身邊,好像他們是兩件家具似的。那吟詠的聲音仍在嗡嗡響著,沒有半點停頓。

第五扇門緊緊關閉,但第六扇開著?;邑堃恢谎劬Τ锩娉蛄顺?,鼻子蹭到了門框上。然后他向前踏進一步,著了魔一般出神地盯著里面,還把黑布條推到額頭上,想仔細看個清楚。法夫哈德也湊了過來。

這是一個大房間,里面陳設的什物極為有趣。正對門的整面墻上是蘭訶瑪城的地圖,從齊膝的高度直達屋頂,每條街道上的每座建筑似乎都如數(shù)繪出,精確到最簡陋的窩棚和最狹窄的庭院。許多地方留著近期剛剛擦去后重畫的痕跡,隨處點綴著彩色的外來象形文字,字跡微小。

房間地板是大理石質地,天花板如同青金石一般湛藍,側墻上各類物品掛得琳瑯滿目。其中一面墻是各式盜竊工具,應有盡有,大到仿佛足以撬動整個宇宙的粗撬棒,小到細如精靈女王法杖的窄筒,似乎專門設計用于遙遙探索和搜尋貴婦人閨房中細腿象牙梳妝臺上的珍奇珠寶。另一面墻上用鎖具圈掛著各種稀奇玩意,無不是外觀別致、金光燦燦、寶石耀眼。顯然是各次盜竊行動大捷歸來后,為表紀念,從戰(zhàn)利品中遴選出的奇珍異寶。譬如其中有一張女式金箔面具,輪廓和外形都美得令人窒息,盡管密集鑲嵌的紅寶石仿若肆虐的天花痘。還有一把刀,刀刃由切割成楔形的鉆石緊密排列而成,鋸齒狀金剛石刃面看起來像剃刀一樣鋒利。

房間中央擺著一張樸素的圓桌,由烏木和象牙的方格花式拼鑲而成。桌子旁邊圍著七張厚墊直背椅。面朝地圖、背對灰貓和法夫哈德那張的椅背比其他的都要高,扶手也比其他的都要寬,看樣子是克羅瓦斯的專座。

灰貓踮著腳湊上前,看得挪不開眼。法夫哈德忙伸出左手鉗住他的肩膀。這北方人狠狠瞪著他,以示反對。他伸手把黑布條撥回灰貓眼睛上,手倚劍杖,大拇指往前一指,便自顧自跳往那個方向,精心計算力道,不弄出一點聲響。灰貓聳聳肩,失望地跟了過去。

他們剛剛轉身離開那扇門口,靠背最高的那張椅子上坐著的人就從側面扭過頭來。黑色胡須打理得很整潔,頭發(fā)剪得很短,模樣有幾分像蛇。那雙眼睛深陷在眼窩中,卻漆黑閃亮。這個人目視著他們的背影,隨即伸出蛇一樣柔軟修長的手,食指豎在唇邊,示意所有人安靜,接著搖動手指朝四個黑衣打手示意。他們兩兩站在門口左右候命,背對走廊隔墻,均是一手持著彎刀,一手提著黑皮包覆、以鉛澆鑄的沉重棍棒。

第七扇門內仍舊持續(xù)傳出單調的邪惡吟詠。法夫哈德正待過去,突然,屋里沖出一個面色蒼白的瘦弱年輕人,雙眼恐懼地瞪著,纖細的手緊捂著嘴,好像要掩住嘔吐或者尖叫似的。他的腋窩下夾著一把掃帚,樣子有幾分像打算騰空而起的小巫師。他沖過法夫哈德和灰貓身邊,繼續(xù)往外跑,奔跑的腳步聲迅速遠去,先是踩在地毯上的混濁沉悶,接著是踏上樓梯的空洞響亮,終于漸漸消失。

法夫哈德回頭看看灰貓,做了個不解的表情,然后聳聳肩,單腿蹲下,用被捆住的那條腿的膝蓋撐著地板,半張臉挪進門框里面。看了一會兒,他沒有起身,反而揮手叫過灰貓?;邑埌杨^湊到法夫哈德上方,慢慢探進門框里面。

他們眼前這個房間比繪有大地圖那間略小,中央的幾盞照明燈跳躍著內藍外白的火焰,而不是通常的黃焰。大理石地板拼出斑駁繁復的深色螺旋紋樣。黯淡的墻上掛著占星圖、人體臟器占卜圖、各式魔法器具。架子上擺放著諸多瓷罐,貼著秘文寫成的標簽。除此之外,還有玻璃瓶、形狀稀奇古怪的玻璃管,有的盛滿了彩色液體,也有許多是空的,閃著玻璃的光澤。陰影最濃的墻根處,丟棄的破損雜物胡亂堆成一堆,似乎被掃到一處忘了鏟起來倒掉。房間里到處是碩大的老鼠洞。

與陰暗處相比,房間中央的長桌簡直被燈火照得雪亮。桌板很厚,由多條粗壯的短腿支撐?;邑堫D時聯(lián)想到了百足蟲,繼而又想到銀鰻的吧臺,因為桌面上污漬斑斑,傷痕遍布,想來是常有藥水潑灑濺出所致。此外還有不少深黑的灼痕,也許得自火焰或強酸,抑或兩者兼有。

桌子中間擺著一套蒸餾器,正在火上燒著。加熱燈的火焰是深藍色,將上方水晶大蒸餾瓶里的物質保持在液態(tài),黏稠的深色液體不時閃現(xiàn)著鉆石的光彩。這堆沸騰的糊狀物中氤氳出一縷縷色澤更深的蒸汽,裊裊涌入蒸餾瓶狹窄的瓶口,給透明的瓶頭染上了顏色——竟是奇怪的亮紅色——然后又變回純黑,流過瓶頭接出的細管,導入一只比蒸餾瓶還大的球形水晶容器,在里面卷繞、交織,一條條盤繞的黑色煙帶仿佛成了活物,像一條不見首尾的細長黑蛇。

長桌左端的后面站著一個高高的駝背男子,身穿黑色長袍,戴著的兜帽未能完全將臉遮蔽,只是投下濃重的陰影,而他最明顯的五官特征依然清晰可辨:長長的大鼻子,鼻尖一道鷹勾,嘴向外突出,下巴短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他的面色是沙質黏土那樣的灰黃膚色,寬闊的腮幫子上遍布著又短又硬的灰胡茬。推后的發(fā)際線下面是兩道濃密的灰眉,眼距分得挺開,正低頭專心看著泛著棕黃的古紙卷,紙卷端頭被他不停地展開又卷上。他那雙畸形的手讓人看了分外不適,干枯細瘦,指節(jié)粗大,手背很短,長滿灰色的汗毛。他快速吟詠著卷軸上的字詞,眼珠短促地左右移動,偶爾瞥一眼蒸餾器,除此之外別無其他動作。

桌子另一端蹲坐著一只黑色小獸,珠子般的眼睛在法師和蒸餾器之間來回飛瞟。一看見它,法夫哈德不由得五指一緊,掐進了灰貓的肩膀?;邑埐铧c驚呼出聲,卻不是出于疼痛。那東西長得很像老鼠,但額頭更高,眼距更窄,似乎一刻不停地興奮躁動著,不斷揉搓前爪。那雙爪子看起來就像法師干枯手爪的微型復制版。

法夫哈德和灰貓不約而同地各自在心里斷定,它就是當時順著路沿隨行斯利維金及其同伴、后來偷偷溜掉的那只小怪物。他倆同時回憶起,愛芙蓮曾經提到過巫婆的召喚獸,芙拉娜則推測克羅瓦斯很有可能招募了一個巫師。

吟詠的節(jié)奏加快了,熾白的藍色火苗越發(fā)明亮,“嘶嘶”聲清晰可聞。蒸餾瓶里的液體變得濃稠如巖漿,冒出巨大的泡泡,砰然破裂??招乃蚶锏暮谒骼p繞扭動,像一窩蛇。兩人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周圍仿佛存在無形的靈體,空氣中那種超自然的緊張感幾乎讓人無法忍受。法夫哈德和灰貓看得張口結舌,拼命掩住口中不由自主的抽氣聲,擔心劇烈的心跳聲會傳到幾碼之外。

吟詠的音調猛地揚起,又戛然而止,好像用力敲打鼓面之后立即攤開指掌平撫上去一般,聲音迅速止息。屋內明光一閃,接著傳來一聲沉悶的爆炸。蒸餾瓶上出現(xiàn)了無數(shù)裂縫,水晶瓶體變成不透明的白色,卻沒有碎散掉落。瓶頭升起一道彎拱,稍作停留,又掉了回去??招乃騼鹊木斫z之中浮現(xiàn)出兩只黑色套索,驟然變窄拉緊,形成兩個大黑結。

法師開懷一笑,松開手,羊皮紙末端“唰”地卷起。他的視線從水晶球移向召喚獸。那小東西吱喳尖叫,激動得上躥下跳。

“安靜,斯利維金!這下輪到你出力流汗了?!狈◣煹?,現(xiàn)在說的是混合式蘭訶瑪語,語速極快,聲音尖利,法夫哈德和灰貓差點沒聽明白。但他們雙雙意識到,之前他們完全把斯利維金的身份弄錯了。危難時刻,胖子盜賊高聲求助的對象竟然是巫師召喚獸,而非人類同伴。

“是,主人?!彼估S金同樣含混不清地尖聲回應,立即扭轉了灰貓認為動物不會說話的看法。它繼續(xù)用那高音笛子一樣的聲調討好地說:“悉聽尊令,赫里斯托米洛。”

赫里斯托米洛于是下達命令,聲音又響又尖:“聽好你的任務:立刻召集足量的嚙食者。我要你們把兩具尸體啃到只剩骨頭,消滅魔法霧霾所造成瘀青和窒息的所有證據(jù)!千萬別忘了取回戰(zhàn)利品!執(zhí)行任務去吧!出發(fā)!”

法師每下一道命令,斯利維金都搖頭晃腦,與它上躥下跳的動作如出一轍。它尖聲叫道:“交給我吧!”便像一道灰色閃電一般,跳過長長的距離落到地上,鉆進一個漆黑的鼠洞不見了。

赫里斯托米洛搓著他令人厭惡的干枯手爪,動作像極了斯利維金。他輕笑著念道:“斯勒夫亞斯之所失,吾之魔法復得!”

法夫哈德和灰貓趕緊退出門口,一半是害怕被發(fā)現(xiàn),一半是因為所見所聞讓他們太惡心了。兩人同時對斯勒夫亞斯產生了深切的(雖然毫無用處的)同情,盡管并不知道他是誰。還有另外那個不知名的受害者,兩個可憐的陌生人已經被害死,身上的肉還將被啃食得只剩骨頭。這法師鼠頭鼠臉,他使用的死亡咒語想來也和老鼠相關。

法夫哈德從灰貓手里搶過綠瓶子,雖然那股像花朵腐爛的臭味熏得他幾乎作嘔,他還是喝了一大口,扎得滿嘴發(fā)麻?;邑堊霾怀龃说葔雅e,聞聞酒味兒他就心滿意足了。

就在這時,灰貓的視線越過法夫哈德,看見地圖室門口站著一個錦衣華服的男子,身側佩著一金柄匕首,匕鞘上鑲滿了寶石。他眼窩深陷,責任、過勞與權力讓那張臉上過早地爬上了皺紋,黑色的額發(fā)與胡須都修剪得清爽利落。他沒有開口,只是微笑著招手示意他們過去,那動作有幾分像蛇。

兩人過去了。法夫哈德把綠瓶子遞給灰貓,灰貓重新蓋上瓶蓋,將它塞到左胳膊底下,掩蓋住內心的慍怒。

兩人猜測,招呼他們的人肯定就是公會大頭領克羅瓦斯。法夫哈德打著酒嗝,踉踉蹌蹌往前跳,心里十分吃驚:如此輕易就接近了目標,必定是科斯神或是命運女神的指引?;邑垊t更加警覺,也更有心眼。他提醒自己,是崗亭里的守衛(wèi)指點他們來向克羅瓦斯報告,所以眼前的情況就算沒有完全按照他的粗略計劃進行,也沒有偏離得太夸張。

他們跟著克羅瓦斯進了地圖室,就連他的警覺與法夫哈德的直覺也沒能及時拉響警報。

剛走進去兩步,他們便各自被一對打手擒住了肩膀。打手揮起棍棒,模樣咄咄逼人,腰帶上還別著匕首。

“行了,大頭領?!币粋€打手報告。

克羅瓦斯轉過靠背最高的椅子坐下,冷冷地看著他們。

“兩個喝得爛醉的公會臭乞丐,闖進頂級機密的禁入區(qū)來干什么?”他沉聲發(fā)問。

灰貓松了口氣,感覺汗珠從前額沁出。

他設計的巧妙偽裝未被識破,就連頭領也被蒙了過去。只不過,法夫哈德好像真的醉了?;邑堄职缁孛と说臉幼?,顫聲說道:“夜班丐幫幫主告假去大保健了,便宜街大門口的守衛(wèi)指點我們親自向您報告,偉大的克羅瓦斯。今晚我們收獲頗豐!”

他在錢袋里摸索一番,盡量不去理會肩膀上越抓越緊的手。他掏出一枚金幣,顫抖著送到克羅瓦斯眼前。

“這么業(yè)余的表演還是給我省省吧?!笨肆_瓦斯厲聲道,“我又不是施舍給你錢的主兒。眼睛上的布條也給我扯掉?!?/p>

灰貓依言扯掉眼罩,盡管左右被人押著,仍然盡量做出立正姿勢,故作坦蕩地露出微笑,實則內心驚恐不已。

克羅瓦斯前傾過身子,語調平靜卻咄咄逼人:“既然你們是聽了指點過來的,怎么又被我逮到在另一個房間偷窺呢?”

“我們看見那個房間里逃出幾位勇敢的盜賊。”灰貓立即回答,“我和我的搭檔害怕公會有什么危險,于是立即上前調查,準備對付這個威脅。”

“可我們的所見所聞讓我們更加摸不著頭腦了,老大?!狈ǚ蚬率祜亟舆^話頭。

“我沒問你,醉鬼,別亂插嘴?!笨肆_瓦斯朝他喝道,然后又繼續(xù)教訓灰貓,“你真是個自以為是的混球。也不看看自己什么等級,就這般冒昧放肆!區(qū)區(qū)乞丐自稱要保護盜賊,真是大言不慚!我倒想把你們倆活活抽死,第一,你們刺探機密,第二,你們酗酒,啊,第三,你們妖言惑眾?!?/p>

灰貓腦筋一轉,判定最適合當下情境的是繼續(xù)保持傲慢和撒謊,而非巴結諂媚。“我的確是個冒昧放肆的混球,頭兒。”他得意洋洋地說道,然后板起臉孔,“但現(xiàn)在我認為時機已經成熟,必須揭露出最黑暗的事實,和盤托出。白班丐幫幫主懷疑有人陰謀害您性命,老大,正是您身邊位高權重的心腹——您的副手,深得您的信任,您絕對不曾懷疑過他,老大。幫主親口告訴我們的!所以他把我和我的搭檔秘密安插過來保護您,伺機揪出心懷鬼胎的叛徒?!?/p>

“一派胡言,越扯越離奇!”克羅瓦斯怒罵道,但灰貓看出他的臉色蒼白了許多。端坐的大頭領直起身子。“哪個副手?”

灰貓故弄玄虛地笑著,神情泰然。他的兩個押解好奇?zhèn)饶?,手勁放松了些。法夫哈德那對押解同樣眼睛一亮?/p>

誰知灰貓冷冷地反問道:“您這樣盤問我,是把我當作可信的臥底,還是被看押的騙子?如果您懷疑我說謊,我就用不著再開口了,以免有辱您的威嚴。”

克羅瓦斯的面容陰沉下來,喊道:“傳令童!”內門的門簾后應聲走出一個年輕人,皮膚跟克勒希特人一樣黑,身上只圍了一塊黑色的腰布。他來到克羅瓦斯面前跪下,克羅瓦斯命令道:“去把我的法師叫來,然后去叫盜賊斯勒夫亞斯和費希夫。”黑人小子得令,立即沖進走廊。

克羅瓦斯沉思片刻,突然對法夫哈德道:“你都知道些什么呢,醉鬼?你的搭檔這套瘋狂的說辭,你替他解釋一下吧?”

法夫哈德只是面露冷笑。他的押解沒有把他抓得很牢,于是他動了動,將整個體重倚靠在那把被裹起來的劍上。突然,他那條綁得已經麻木的左腿放射出一陣疼痛,痛得他齜牙咧嘴。他差點已經忘了還有這條腿了。

克羅瓦斯揮起緊握的拳頭,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作勢要下達什么可怕的命令——極有可能是下令嚴刑折磨法夫哈德和灰貓。正在這時,赫里斯托米洛進了房間,腳步輕盈得像滑行一般,大概是踩著輕快的小碎步。盡管速度飛快,那身黑袍貼著大理石地板掠過,竟然不起一絲褶皺。

他進門時,所有人都驚了一下。地圖室里的每雙眼睛都盯著他,大家都屏住了呼吸?;邑埡头ǚ蚬赂械阶ブ麄兊拇植诖笫治⑽㈩澏?,就連克羅瓦斯冷峻的表情里也透出一絲警覺和不安。

面對眾人對他外表產生的反應,赫里斯托米洛視而不見。他抿嘴微笑,來到克羅瓦斯的椅子近側停住腳步。兜帽陰影下那張老鼠一樣的臉微微前傾,算是鞠了個躬。

克羅瓦斯朝灰貓和法夫哈德打了個手勢,急切地問道:“你認識這兩個人嗎?”他的聲音有幾分緊張。

赫里斯托米洛點點頭?!皠偛盼艺χ蹅冋f定的那項工作的時候,”他說,“他們倆在門縫外偷看。我本想把他們轟走趕一邊去,但那樣做會打斷我的咒語。蒸餾器正燒著,再重念就晚了。他們一個是北方人,另一個的面相帶著南方的印記,很可能來自托維爾里斯或其附近地區(qū)。兩人的實際年齡都比扮相年輕。我猜他們是自由殺手,就是兄弟會在突然接到大型警戒任務或者押送任務時額外招募的那種人。當然現(xiàn)在假扮成了乞丐,只是演技太次。”

法夫哈德打了個哈欠,灰貓則一臉惋惜地搖搖頭,以表示這些不過是拙劣的揣測?;邑埳踔两o克羅瓦斯使了個眼色,動作快如閃電,暗示那個心懷不軌的副手也許正是大頭領欽點的法師。

“如果不用讀心術,就只能知道這些了。”赫里斯托米洛做出結論,“我還是把燭火和鏡子取來吧?”

“暫且不必。”克羅瓦斯瞪著灰貓說道,“跟我說實話,否則我讓法師撬開你的嘴,再叫人用鞭子抽死你。白班丐幫幫主安排你來監(jiān)視我的哪個副手?這整件任務都是你捏造的吧?”

“啊,不是。”灰貓立即否認,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我們每一項行動都得向白班丐幫幫主報告,獲得他的批準。他吩咐我們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收集有關這個陰謀的一切消息,不論事實或是謠言。”

“但他一個字也沒對我提過!”克羅瓦斯語速奇快,“如果這是真的,我非得砍了巴納特的頭不可!不過,你在說謊吧?”

灰貓的眼睛真誠地與克羅瓦斯對視。這時,一個身材發(fā)福的人拄著鍍金手杖,跛著腳走過門口。

克羅瓦斯看見了他?!耙拱嘭蛶椭鳎 彼械?。跛行的人立即停下,轉過身,帝王一般一瘸一拐跨進門??肆_瓦斯指了指灰貓和法夫哈德?!罢J識他倆嗎,弗林?”

夜班丐幫的幫主不慌不忙地打量了兩人片刻,搖搖他那顆戴著金織頭巾的腦袋?!岸紱]見過。他們是什么人?假乞丐嗎?”

“弗林不可能認識我們!”灰貓連忙解釋,感覺他和法夫哈德周圍的整個世界都在崩塌,“我們只和巴納特單線聯(lián)系?!?/p>

弗林從容不迫地說道:“巴納特染了沼澤瘧,已經臥床十天了。在這期間,我不僅是夜班丐幫幫主,也代行白班丐幫幫主的職責?!?/p>

就在這時,斯勒夫亞斯和費希夫匆匆趕到弗林身后。高個盜賊下巴上的青包仍未消散,胖子盜賊頭上纏著繃帶,繃帶下那雙眼睛靈活地東瞅西瞟。他立即指著法夫哈德和灰貓大叫道:“就是這兩個人揍了我們,搶走了我們從揚高那兒偷來的戰(zhàn)利品,還殺了我們的保鏢?!?/p>

灰貓?zhí)鹗种?,綠瓶子隨之落在堅硬的大理石地面,在他腳邊摔成了碎片。甜中帶臭的梔子花香迅速彌漫在空氣中。

灰貓的身手比瓶子落地還快。趁兩個押解看得目瞪口呆,輕易甩掉了他們松開的手,朝克羅瓦斯一躍而起,繃帶緊裹的長劍眼看就要對著他當頭砸下。

弗林卻以驚人的速度伸出鍍金手杖,險些絆了灰貓一個狗啃泥。頭腳在半空顛倒的當口,灰貓腰部一發(fā)力,乘勢翻了個筋斗。

法夫哈德也朝左手邊的押解重重撞去,同時將裹成棍棒的灰杖用力朝上一揮,擊向右手邊押解的下巴。盡管身體極端扭曲,他仍然重新找回了平衡,撞上了身后那面戰(zhàn)利品展示墻。

斯勒夫亞斯忙撲向掛滿盜竊工具的那面墻,使出足以折斷筋骨的力氣,把那根大撬棒從鎖環(huán)上擰了下來。

灰貓落地不順,手忙腳亂站起來時,發(fā)現(xiàn)面前克羅瓦斯的椅子上已經空無一人。盜賊頭領半蹲在椅背后,亮出金柄匕首,深陷的眼睛冷酷地閃著瘋狂的戰(zhàn)意。他猛一轉身,卻見法夫哈德的押解全躺在了地上,一個癱成“大”字失去了知覺,另一個正搖搖晃晃爬起來,而那大塊頭北方人背靠著陳列有奇怪珠寶的那面墻,正兇神惡煞地朝整個房間的人搖晃著捆得嚴嚴實實的灰杖,還從后腰匕鞘里拔出長匕使勁揮舞。

灰貓見狀也拔出貓爪,高喊的聲音如同戰(zhàn)場上的沖鋒號:“各位讓一讓!他瘋了!讓我替你們把他這條好腿的腿筋也削斷吧!”他沖過兩個押解之間,擠過眾人,而押解似乎被他震懾得呆若木雞。他縱身躍起,寒光凜凜的長匕揮向法夫哈德,心中暗暗祈禱這個混戰(zhàn)正酣的北方人,在烈酒和毒香水的雙重作用下,還能認出他,并且明白他要干什么。

灰杖高高地掃過他的頭頂上方。他的新朋友不僅猜到了,而且還配合演戲——灰貓暗自希望這不是誤打誤撞碰了個正著。他靠墻伏低身子,割斷了法夫哈德左腿上的綁帶。法夫哈德的灰杖和長匕左右開弓向他襲來,卻次次落空?;邑堓p盈地跳起,沖向走廊,回頭對法夫哈德喊道:“快!”

赫里斯托米洛遠遠地站在一旁,靜靜觀戰(zhàn)。

費希夫快步向安全地帶跑去??肆_瓦斯待在椅子背后大叫:“攔住他們!把他們截??!”

屋內余下的三個打手兼押解終于漸漸回過神來,聯(lián)手阻擊灰貓?;邑堅谒麄冎g左沖右突,手中一把長匕舞得眼花繚亂,牽制住他們的速度。但關鍵時刻,弗林的鍍金手杖突然橫掃過來,被裹得嚴實的手術刀擋下,卻逼得灰貓側退幾步。手杖再往前一刺,險些把他絆倒。

這給斯勒夫亞斯贏得了時間。他從工具墻邊返回,瞄準灰貓,那根大撬棒用力揮來。但他剛掄起來,灰貓肩膀之上已伸過一條長臂,將一把連劍帶鞘裹成木乃伊的長劍結結實實地擊中斯勒夫亞斯胸口上方,震得他搖晃后退,撬棒并未掄圓,只是“呼呼”響著從身邊擦過,沒造成任何效果。

灰貓誤打誤撞退進了走廊里,法夫哈德跟在旁邊,但不知道發(fā)了什么神經,仍然保持著單腳跳?;邑埾驑翘菀恢?。

法夫哈德點點頭,還是單腳跳著,同時扯下近處墻上十幾碼長的厚重掛毯,丟過走廊阻撓追兵。

他們來到樓梯前,灰貓率先跑了上去。身后傳來聲聲喝罵。

“別跳了,法夫哈德!”灰貓不耐煩地訓斥,“你又有兩條腿了?!?/p>

“對,但那條腿還是木得跟死了一樣?!狈ǚ蚬卤г沟?,“啊,現(xiàn)在開始有點感覺了?!?/p>

一把飛刀呼嘯著沖過他們中間,“叮”的一聲,刀尖扎到墻上,石屑紛飛。他們趕緊繞了過去。

再跑過兩條空蕩蕩的走廊和兩段旋梯,他們發(fā)現(xiàn)頭頂最高處的樓梯平臺上立著一張短梯,通往房頂中間一個黑漆漆的方形小洞。一個用五彩手帕將頭發(fā)束在腦后的盜賊——貌似這是門警的統(tǒng)一扮相——正拔劍威脅灰貓,但他一見對方兩個人毅然決然地向他沖來,而且都是一手持著寒光閃亮的匕首,一手揮舞著奇怪的木杖或者棍棒,連忙轉身朝最后那條空走廊跑掉了。

灰貓迅速登上梯子,翻過天窗,來到繁星滿天的夜空下。法夫哈德緊隨其后。

他發(fā)現(xiàn)身下是一塊人字脊的石板瓦屋頂,腳邊就是沒有扶欄的外沿。屋頂傾斜度足以嚇退初次攀爬的人,但老手走起來卻是如履平地。

身后突然傳來物體撞擊的聲音。他轉頭一看,只見法夫哈德把梯子扛了起來,好讓追兵無法利用它。梯子剛離開地面,天窗里突然閃出一把飛刀,緊貼著他掠過。

它“叮叮當當”滾過他們身邊,滑下屋檐?;邑埧邕^石板瓦大步向南,差不多在天窗和屋頂邊沿正中間時,下方才隱隱聽得“?!钡囊宦?,飛刀落到了謀殺巷的鵝卵石地面。

法夫哈德緊跟在灰貓身后,動作稍慢些。一方面是因為他攀屋爬檐的經驗略少,另一方面是他左腳仍不太敢用力,走路還跛著,第三個原因是他右肩上橫扛著沉重的梯子。

“用不著它了?!被邑埢仡^叫道。

未作多想,法夫哈德便愉快地將它扔下了屋檐。待它摔上謀殺巷的地面,灰貓已經凌空躍過一碼寬的距離,跳上街對面低兩碼的屋頂。法夫哈德也在他身旁著陸。

灰貓領著他幾乎是一連飛跑過五塊屋頂,穿行在一片由煙囪、煙囪管帽、通風管(伸出來老長,逆風的時候臭氣熏天)、支架烏黑的貯水池、天窗蓋、鳥舍、鴿籠組成的漆黑森林,終于來到哲人街上一座帶頂蓋的人行天橋前。

他們矮著身子快步跑過,突然身邊“嗖嗖”飛來什么東西,“啪啪”落到前面,險些打中他們。兩人從天橋頂上跳下時,頭頂又飛過三個,落在遠處。其中一個打在方形煙囪上彈了回來,差點砸到灰貓的腳。他撿起它,以為是顆石頭,不料分量卻挺沉。原來是顆鉛彈,直徑有兩指并起來那么寬。

“那些人,”說著,他將大拇指朝身后一指,“朝屋頂投石的反應還真快。勁頭兒足的時候,倒是還挺能干的。”

他們折向東南,穿過又一片林立的黑色煙囪,逃向便宜街。那里有一段街道,兩側屋頂很接近,可以輕易躍到對面。兩人正疾步翻檐越頂,突然一道夜霾飄移而來,將他們裹在中間,煙霧濃得讓他們喘不過氣,嗆得他們直咳嗽。兩人只得慢下來,掂著步子摸黑往前走。大概數(shù)了六十下心跳,便宜街近在眼前。空氣突然變得澄澈清朗,群星從天上冒了出來。那片黑色霾云翻滾著離開,往北飄向他們身后。

“那是什么鬼東西?”法夫哈德問。灰貓聳聳肩。

只有夜鷹的眼才能看見,此時此刻,銀鰻附近正盤繞著一大圈濃密厚重的夜霾黑云,好像從什么地方噴發(fā)出來似的。

到了便宜街東頭,這對搭檔立即落了地,回到災患廣場后面的街上。

直到這時,他們才終于互相看了看,瞧著對方捆得嚴嚴實實的劍、臟污的臉,以及被屋頂煙灰弄得更臟的衣服,不禁放聲大笑起來。法夫哈德甚至笑得彎下腰來,用力拍打著左腿膝蓋。他們無法抑制地狂笑著,解開長劍——灰貓的動作好似打開驚喜禮物一般——再次將劍鞘貼身佩在腰間。這番闖過虎穴,他們體內的烈酒和更烈的酸臭香水早已不剩一點一滴,而他們也不再渴望酒精,只盼著趕緊回家,大吃一頓,狂飲熱氣騰騰的苦咖啡,向他們親愛的姑娘們細細講述這場瘋狂冒險。

他們并肩飛奔。

夜霾已然散去,星光爛漫。周圍雖然擁擠依舊,卻似乎不再像出發(fā)時那般難聞而壓抑,就連骨巷也仿佛清新了許多。

他們腳下生風,踩著輕盈的步子小心地登上長梯,踏破的梯板吱吱嘎嘎。兩人來到檐下,灰貓猛一推門。

門卻紋絲不動。

“閂上了?!彼啙嵉馗嬖V法夫哈德?,F(xiàn)在他注意到,門縫里幾乎完全沒有光線透出,窗格間也窺不到火光,只有一抹暗淡的橘紅色。他臉上露出憐愛的笑容,“一定是睡了。這兩個小女子,真是夫犯險境妻不愁!”話語中隱隱透出些許不安。接著,他響亮地敲了三下,手攏在嘴邊朝門縫輕喚:“哎,愛芙蓮!我安全到家了。嗨,芙拉娜!你的男人一條腿綁在身后,出色完成了任務,打敗了無數(shù)公會盜賊!”

屋內寂靜無聲。或者說,隱約有極輕微的窸窸窣窣,卻又無法確認。

法夫哈德皺起鼻子?!拔衣劦揭还晒治秲??!?/p>

灰貓再次用力拍門,仍然沒人答應。

法夫哈德示意他讓開,聳起寬闊的肩膀用力撞門。

灰貓搖搖頭,熟練地在門邊一敲,一撥,再一拉。方才還看似牢牢砌在墻中的一塊磚就被他取了下來。他伸進整條手臂,“豁楞楞”拔出一根門閂,又一根,再一根。隨即抽回手,輕輕一推,門軸順暢地轉動,完全打開。

他和法夫哈德恨不得立刻闖進去,卻都沒有貿然行動。房中彌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未知與危險的氣息,混合了越來越濃的骯臟獸類的惡臭。其間還夾雜著一絲甜得發(fā)膩的馨香,像女人的味道,但用這種香水的絕不是什么正經女子。

熏得漆黑的小爐膛那橢圓形的小爐門敞開著,借助里面橘黃的火光,隱約能看清屋內的情況。爐門開得不大正,呈現(xiàn)出一點不自然的傾斜。顯然爐膛半倒未倒,斜靠在壁爐側墻上,這才讓小門向下敞開。

僅憑這不自然的角度便可推斷,房間被攪了個天翻地覆。

橘黃的光芒映照出地毯上不正常的皺褶,到處是參差不齊的巴掌寬的黑窟窿。原本整齊堆疊的蠟燭亂七八糟地散落在架子底下,中間混雜著一些罐子和琺瑯盒。最顯眼的,是兩堆不規(guī)則的黑色物體。長長的,不高,一堆在壁爐旁,另一堆位于金布沙發(fā)上,耷拉下來半邊。

每個物體上都聚著無數(shù)雙紅得像爐膛的小豆眼,一對對眼珠望著灰貓和法夫哈德。

壁爐另一側,厚重地毯鋪就的地板上有一張銀色蜘蛛網。那是翻倒的銀鳥籠,籠中卻沒有鳴唱的愛情鳥。

法夫哈德伸手確認劍鞘中的灰杖已沒有了束縛,弄出一點輕微的金屬擦刮聲。

好像預先把這細微的聲音定作進攻信號一般,兩人齊齊出劍,并肩踏入房間。起初每踏一步都小心警惕,試探地板上是否存在危險。

尖利刺耳的拔劍聲剛一響起,那些紅如爐膛的豆眼便焦躁起來,不停地眨動。兩人逼近時,它們紛紛逃散,發(fā)出吱吱喳喳的聲音,一雙雙眼睛后面那一具具低矮、細瘦、光禿無毛的黑色身子,爭先恐后地沖向地毯中的黑窟窿,消失不見了。

那些黑窟窿是咬穿地板和地毯之后新近形成的鼠洞,那些紅眼的動物正是黑鼠。

法夫哈德與灰貓一躍上前,發(fā)瘋般揮劍劈砍,同時破口大罵。

群鼠四散奔逃,動作異常敏捷迅速。一眨眼間,全從墻邊和壁爐附近的洞口溜走了。

法夫哈德的瘋狂砍斫一下就劃穿了地板,當他踏出第三步時,伴著一聲不祥的巨響,樓板突然裂開。他的腿戳進裂開的洞里,陷到了臀部。灰貓從他身旁沖過,不顧那樓板仍舊響個不停。

群鼠已經一哄而散。法夫哈德拔出卡住的腿,顧不上查看劃傷?;邑堃矡o心理會響個不停的“吱嘎”叫聲,向爐膛里塞了一把引火絨,好讓火光更亮。

火光照亮了恐怖的一幕。在老鼠跑光之前,他們看到了兩個模糊的黑色物體,它們過于纖長,不似人形。但在撥弄過壁爐內的炭火,橘黃的火焰一躍而起后,眼前的景象一下子清楚了起來,色調也豁然改變。不再是點綴著暗紅的黑,而是各種顏色雜在一處:反光的棕黑、叫人反胃的青紫、絨布的黑、長筒襪和血肉的紅、蟒皮和骨頭的白。

她們雙手雙腳都被啃食得骨節(jié)外露,上身被掏挖了心肝,只有兩張臉未遭毒手,但同樣形容可怖。窒息讓那兩張面孔呈青紫色,嘴唇耷拉下來,眼球暴凸,五官痛苦地擰作一團。只有黑色與深棕的秀發(fā)仍和生前一樣潤澤閃亮——還有她們無比潔白的貝齒。

兩人低頭凝視各自的愛人,一波波恐怖、哀慟與盛怒在心中越發(fā)高漲,卻無法移開視線。就在他們的注視下,兩道細細的黑絲從愛人喉嚨上那圈勒痕處松開,飄起,消散,浮向他們身后敞開的房門——兩縷夜霾。

地板的吱嘎聲越來越響,又連續(xù)下沉三次,這才暫時穩(wěn)定在新的平衡。

兩顆飽受折磨的心里,殘存的理智注意到了一些細節(jié):芙拉娜的銀柄匕首將一只老鼠釘在了地面。它必定是太過急切,沒等夜霾的魔法完成就蠢動上前。她的腰帶和錢袋都不見了。愛芙蓮的掐銀絲藍琺瑯寶盒也不見了,就是放著灰貓搶回的那份珠寶的那只。

灰貓和法夫哈德抬起頭來,各自的臉都嚴峻慘白,眼中燃燒著極度的瘋狂。兩人心照不宣,目標同一。法夫哈德無須解釋他為什么脫下長袍與兜帽,拾起芙拉娜的匕首,手腕一抖甩掉上面的死老鼠,插進腰帶;灰貓也不必講述他為什么找出六罐油,在烈火熊熊的爐膛前摔破三罐,頓了頓,想一想,收起另外三罐,塞進腰間的布袋,又往袋子里裝進剩下的引火絨和火盆。火盆中的煤炭燒得正紅,但蓋子被扣得死死的。

兩人仍舊一言不發(fā)?;邑垖⑹稚爝M壁爐,金屬燙得嚇人,他卻面無表情,向前推倒了燒得正旺的爐膛。爐門倒在浸滿了油的地毯上,立即騰騰地燃燒起來,黃色火苗在他周圍躥起。

他們轉身沖向門口。地板發(fā)出一聲巨響,隨即崩塌。兩人拽著逐漸滑落的地毯,像攀登陡坡一般拼命爬到門口。剛出門外,身后的一切便全部墜落:著火的掛毯、爐膛、柴火、蠟燭、金布沙發(fā)、矮桌、盒罐——以及他們的戀人那慘不忍睹的殘缺尸體——如瀑布一般,落向樓下充塞著灰塵與蜘蛛網的干燥房間。巨焰沖天而起,燃凈此地的污穢?;蛘?,至少為她們焚滅尸身。

他們沖下樓梯。剛踏上地面,樓梯便脫離外墻,在黑暗中分崩離析。他們在斷木之中艱難前行,來到骨巷。

這時,形如蜥蜴尖舌的明亮火苗正飛速竄出閣樓的百葉窗外,窗板背后火光搖曳。他們肩并肩全速狂奔,抵達災患廣場時,銀鰻的火警才在他們身后高高低低地胡亂拉響。

跑上死巷的支路,他們依然速度不減。灰貓突然拽住法夫哈德,迫使他停了下來。大個子大罵著拳打腳踢,灰貓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再跑十步就闖進他們防御圈了!”他這才暫且平靜下來,但蒼白的臉上仍舊布滿瘋狂。

灰貓從腰帶上扯下布袋,緊捏著袋口,將它朝鵝卵石地面連連摔打。油瓶和火盆砸破了,袋子底部很快冒出了火苗。

灰貓拔出精光閃耀的手術刀,法夫哈德亮出灰杖,兩人疾步向前。灰貓將布袋在身側掄圓,風助火勢,它立時成長為一個不折不扣的大火球,在他左手中熊熊燃燒。他們沖過便宜街,闖進盜賊之家?;邑埜吒哕S起,將火球瞄準門口上方的壁龕,脫手甩出。

火球從天而降,崗亭中的守衛(wèi)驚痛交加,尖聲嘶叫。

聽到尖叫與腳步聲,見習盜賊們從前面的門內傾巢而出。看到熊熊燃燒的火焰和兩個揮舞著寒光閃閃的長劍、面容猙獰的不速之客,又連忙蜂擁而回。

一個瘦骨嶙峋的小學徒——大概還不到十歲——逗留得太久,被灰杖毫不留情地一劍刺穿。他的眼睛大大地鼓凸出來,小嘴恐懼地大張,仿佛還在乞求法夫哈德饒他一命。

他們前方傳來一聲古怪凄厲的號叫,聲音空洞,令人汗毛倒豎。法夫哈德與灰貓正待用劍刺穿從各間房屋內沖出的武裝守衛(wèi),卻不料一扇扇房門紛紛關閉。與此同時,走廊燈架上的長支火把雖然看似剛剛新?lián)Q,廊中卻盤亙著黑暗。

他們沖上樓梯,黑暗的來源驀地清楚了:縷縷夜霾出現(xiàn)在樓梯間,憑空顯現(xiàn),抑或從空氣中凝結。

絲縷逐漸變長,更具實體,一沾到就粘在身上,惡心得緊。它們在二樓走廊的墻壁間縈繞,從天花板垂到地上,織成一張巨大的蜘蛛網,隨即完全具現(xiàn)?;邑埡头ǚ蚬卤仨殧亻_它們方能前行,至少在這兩個被復仇沖昏頭腦的人看來是這樣。黑網深處隱隱傳來詭異的號叫聲,來自前面第七扇門。重復念誦多次之后,最后的一次以歡欣若狂的吱吱聲作結,伴以粗啞的狂笑,和這兩個不速之客的心緒同樣瘋狂。

這里的門也砰然關閉了?;邑埬X海中掠過一絲理性的推想:盜賊們害怕的并不是他和法夫哈德,因為他倆還未進入他們的視野;他們懼怕的是赫里斯托米洛及其魔法,即便那是為了防御盜賊之家。

就連最有可能爆發(fā)反擊的地圖室,此刻它的狼牙釘橡木大門也已關閉。

現(xiàn)在,他們每前進一步都得砍劈那粗如繩索、具有粘性的黑色蜘蛛網。來到地圖室和魔法室之間正中處時,墨黑的蛛網上積聚出一個虛幻的形體,迅速變?yōu)閷嵭危阂恢积嫶笕缋堑暮谥┲搿?/p>

灰貓重重地斬開前面的蛛網,倒退兩步,然后高高躍起,向它沖鋒。

手術刀捅過它新形成的八只復眼之間。它立即像被匕首刺穿的尿泡一樣癟了下去,釋放出一股惡臭。

直到這時,他和法夫哈德才有機會望向魔法室——煉金術士的房間。屋子與他們之前見到的差不多,只是有些東西變成了雙份,乃至多份。

長桌上,兩只燒得青黑的蒸餾瓶冒泡翻騰,瓶口各生出一條結實的粗索,扭轉翻繞,比沼澤毒蛇速度更快,能將人活活纏住。它們沒有涌進空心水晶球,而是伸入房間敞開的空間(如果盜賊之家的任何空間可以稱為“敞開”的話),在他們的利劍與赫里斯托米洛之間編織出一道屏障。法師再次抬起身子,卻仍然弓著背,面前攤開棕色魔法羊皮紙。他得意洋洋的目光緊盯著法夫哈德與灰貓,嘴里喃喃吟誦,只是偶爾向下瞥一眼咒語的字詞。

桌子另一端,沒有黑網包纏的地方,歡蹦跳躍的不僅是斯利維金,還有一只大老鼠,體型與它幾乎一模一樣,只是頭部略小。墻角的鼠洞里也探出一雙雙紅眼睛,閃閃發(fā)亮。

法夫哈德沉聲怒吼,朝黑色屏障瘋狂揮砍。但每根粗索剛被砍斷,蒸餾瓶口立即又生出新索,迅速補上。被砍掉的部分也沒有松弛掉落,反而繃緊了朝他伸來,如饑似渴,仿佛扼人的蛇或箍藤。

他驀地將灰杖換到左手,拔出長匕擲向法師。匕身寒光朝目標一閃,卻只割斷了三條網索,緊跟著第四、第五條探出,讓它偏了方向,速度慢下來,幾乎被第六條阻住,終于如強弩之末,被第七條緊緊纏結,無力地吊在半空。

赫里斯托米洛發(fā)出嘶啞的笑聲,咧開大嘴,露出上顎的大尖牙。斯利維金則興奮地吱吱喳喳,跳得更高了。

灰貓揮動貓爪,卻是白費力氣。他的動作給了兩條霾索可乘之機,它們飛繞縛上他握劍的手,纏繞勒緊他的脖頸。凌亂不堪的墻基處,碩大的鼠洞里跑出群群黑鼠。

與此同時,另有煙縷如毒蛇般爬來,纏上法夫哈德的腳踝、膝蓋與左臂,差點讓他栽倒。法夫哈德一邊盡力保持平衡,一邊急忙抽出腰帶上芙拉娜的匕首,舉到頭側。匕首的銀柄閃耀著光芒,刀刃上還殘留著干涸、棕紅的鼠血。

赫里斯托米洛看見了它,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法師發(fā)出怪異的尖叫,丟開羊皮紙,從桌邊退開,舉起干枯畸形的雙手,仿佛要阻擋撲面而來的厄運。

芙拉娜的匕首掠空飛過黑蛛網,如入無物之境。網索甚至主動為它讓開通道。匕首飛過法師阻擋的兩手之間,扎入他的右眼,深沒至柄。

他在劇痛之中發(fā)出尖細的慘叫,伸手撓著自己的臉。

黑色蛛網翻滾扭曲,仿佛死前的痙攣。

所有蒸餾瓶突然一齊碎裂,溶液濺上布滿劃痕的桌面,澆滅了藍色火苗。溶液與桌子厚重木料相接觸的地方開始微微冒煙,接著“嗞啦”“嗞啦”滴上黑色大理石地板。

赫里斯托米洛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尖叫,終于俯身跌倒,兩手捂著眼睛,銀色的匕柄夾在指縫。

蛛網漸漸稀薄,如同被清水沖淡的墨跡。

灰貓飛奔上前。斯利維金和巨鼠尚未回過神來,已被手術刀釘成一串。它們發(fā)出細弱的尖叫,很快咽了氣。其他老鼠紛紛掉過尾巴,鉆進鼠洞逃了回去,快得像黑色的閃電。

最后一縷夜霾和魔煙散去。法夫哈德與灰貓發(fā)現(xiàn)僅剩他倆站在房中,身邊躺著三具尸體。凝重的沉默充滿整個房間,更縈繞在整座盜賊之家。就連蒸餾瓶里的溶液也停止了流動,逐漸凝固,木桌也不再冒煙。

他們的瘋狂終于消退了,憤怒也已發(fā)泄完畢。他們不再想殺死克羅瓦斯,也不想斬殺其他盜賊。法夫哈德眼前浮現(xiàn)出方才狂怒之下一劍刺死的年幼盜賊那張可憐的臉,他既吃驚又害怕,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做出這種事來。

依舊盤亙在兩人心中的只有悲傷和痛苦。它絲毫沒有減弱,反而愈加深重。周圍的景象更是讓他們惡心連連,幾欲作嘔:丑怪的尸體、凌亂的魔法室、整座盜賊之家、整座蘭訶瑪城,包括它的每一條腐臭的巷子。

灰貓厭惡地吐出一口氣,從巨鼠尸體上拔出手術刀,在旁邊的布上擦擦,插回劍鞘。法夫哈德同樣隨手拭凈灰杖,收劍入鞘。隨后,兩人從黑蛛網已然消散的地板上拾起各自掉落的匕首,卻心照不宣地沒有去看芙拉娜深沒在敵人眼中的銀柄匕首。

他們在法師桌上發(fā)現(xiàn)了芙拉娜的鑲銀黑絲絨錢袋與腰帶,以及愛芙蓮的銀掐絲藍琺瑯寶盒。他們帶走了這些。

兩人沒怎么說話,就像早先灰貓燒掉銀鰻后邊的愛巢時一樣。相同的目標、相同的前程、相同的際遇讓他們踏著緩慢沉重的步子,低垂著肩一道前行,僅略微加快步伐走出魔法室,走過厚地毯鋪就的走廊,經過橡木門緊緊關死的地圖室門口,經過其余各扇沉默的緊閉的房門,走下回聲陣陣的樓梯。兩人腳步稍微加快,走過一樓那排靜靜關閉的門扉。走廊地板石面裸露,不管如何放輕腳步,腳步聲依然四下回蕩。他們來到燒得焦黑、無人值守的崗亭,出門踏上便宜街,左轉向北。那是去神靈街最近的路。再右轉向東,東方已經微微透出淡薔薇色的曙光。寬闊的大街上空空蕩蕩,沒有行人,只有一個瘦得皮包骨頭的學徒,正愁眉苦臉地清掃酒鋪門前的石地板。許多人東倒西歪地睡著,在屋檐下和黑暗的柱廊下鼾聲如雷,漫游夢鄉(xiāng)。快了,右轉,往東走過神靈街。那是前往鹽沼門的必經之路,連接著橫越大鹽沼的堤道。鹽沼門是出城最近的出口,這座富麗繁華的城市,有著他們真心摯愛、無法面對的冤魂,如今已不忍再留。是的,無力再承受哪怕一次心跳。它們聲聲痛徹,沉重如鉛。

責任編輯:虞北冥

主站蜘蛛池模板: 天天做天天爱夜夜爽毛片毛片| 国产丰满大乳无码免费播放| 国产精品无码在线看| 97视频免费在线观看| 无码国产偷倩在线播放老年人| 91精品国产一区自在线拍| www.狠狠| av在线5g无码天天| 依依成人精品无v国产| 亚洲天堂日韩在线| 亚洲swag精品自拍一区| 亚洲日本一本dvd高清| 国产精品自在在线午夜区app| 一本色道久久88| 亚洲91在线精品| 制服丝袜无码每日更新| 亚洲IV视频免费在线光看| 九九热精品在线视频| 台湾AV国片精品女同性| 亚洲国产亚综合在线区| 国产乱子伦精品视频| 久草热视频在线| 久久99国产视频| 亚洲91精品视频| 婷婷色狠狠干| 夜夜拍夜夜爽| 欧美日韩一区二区三| 国产一区在线观看无码| 国产精品9| 精品免费在线视频| 中文字幕有乳无码| 欧美区一区二区三| 波多野结衣一级毛片| 丁香五月婷婷激情基地| 极品国产在线| 99在线视频精品| 中文字幕免费在线视频| 亚洲精品综合一二三区在线| 国产精品香蕉| 国产玖玖玖精品视频| 国内熟女少妇一线天| 国产网站免费| 波多野结衣第一页| 特黄日韩免费一区二区三区| 91在线丝袜| 国产迷奸在线看| 大香伊人久久| 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国产精品| 日本成人精品视频| 伊人久热这里只有精品视频99| 国产成人1024精品| 亚洲视频欧美不卡| 亚洲大尺码专区影院| 国产国产人成免费视频77777 | 日韩国产 在线| 久久国产精品嫖妓| 久久婷婷五月综合色一区二区| 一级做a爰片久久毛片毛片| 67194亚洲无码| 亚洲人视频在线观看| 久久综合色天堂av| 免费99精品国产自在现线| 精品自窥自偷在线看| 日本一区二区三区精品国产| 中文字幕 日韩 欧美| 国产精品亚洲а∨天堂免下载| 欧美午夜视频| 亚洲三级电影在线播放| 久久国产免费观看| 在线高清亚洲精品二区| 米奇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日韩欧美中文字幕在线精品| 日韩毛片免费视频| 免费人欧美成又黄又爽的视频| 免费jjzz在在线播放国产| 国产乱视频网站| 精品欧美视频| 精品91自产拍在线| 日韩毛片在线视频| 欧美一级高清片久久99| 国内精品自在自线视频香蕉| 日本亚洲欧美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