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臺下筆,皆是功夫
如何從“說學逗唱”到“素紙丹青”
“侯寶林先生到老年有個‘野心’,要把相聲再抬高一格兒,變為文學;徐德亮先生在青年就已經有了“壯志”,要把文學拉低一格兒,變成相聲。”這是徐德亮心中的相聲。畢業于北大古典文獻系的徐德亮,早些年很有清俊小生的氣質,如今見到,少了些書卷氣,多了份溫厚感。在這位相聲演員的工作室里,最顯眼的是筆墨紙硯俱全的大木桌,滿屋子的畫兒,還有微微晃動的搖椅,似乎很難看到與相聲相關的物件。但聊起來之后才發覺,相聲早已融入了他的生活。“相聲是從八角鼓來的,當時我是拜在章學凱先生門下,說八角鼓我比他們都內行。”盡管是相聲的起源,但“八角鼓”這個稱謂,對行外人來說依舊陌生,徐德亮解釋了其中的緣由:“唱八角鼓已經沒多少人愛聽了,因為僅僅靠唱腔沒意思,不熱鬧。后來就變成彈著弦兒,倆人一邊逗著一邊唱,再往后呢,就干脆不唱了,倆人逗,就成了相聲。”
癡迷于古典文獻的徐德亮,對八角鼓也興趣盎然,還專門出了一本研究它的書。其實現在來說,八角鼓的文獻價值遠大于它的演出價值,“如今指著這個段子是叫不上座兒的,光緒興起,到民國就沒人說了,聽起來并沒什么樂兒,但畢竟是老玩意兒了,一百多年的傳承,自得其樂唄。”他拿出了當年作的書,翻開后能聞到歷史的塵土味兒。說起八角鼓,徐德亮顯得興致勃勃,也正是因為八角鼓,他結識了自己的國畫導師李燕先生。“我從小就喜歡畫畫,小時候就畫魚、畫蝦、畫螃蟹,后來認識了李燕老師,他也特喜歡八角鼓和相聲,我倆就聊一起了,后來他就成了我師父。”
初入畫壇,徐德亮有著“初生牛犢”的氣勢,九歲就開始畫蝦的經歷,讓他覺得自己的蝦很是完美,便問李燕先生自己畫的蝦,和齊白石畫的有什么不一樣,“老師當時就笑了,特無奈地和我說,‘現在沒法兒和你聊,你還是個外行,等你入行了我們再說這個事’。后來畫的多了,才知道當時自己有多傻,越畫越覺得,自己的蝦和齊白石的還真不止差了一星半點。”在畫蝦的事兒上跌了一跤后,徐德亮將目光調轉到身邊,畫起了貓。
徐德亮曾在日志中寫過:“我養了一只貓。這寶貝流浪過一段時間,曾經在暗無天日的地下人防工事中等死,但是現在卻是我的一家之主,掌管著我的作息時間和生活方式,沒辦法,我是一個極其愛貓的人。”于是愛貓的徐德亮聽從了李燕先生的建議去畫貓,但起初困難重重,他將關于貓的速寫給老師看,得到了“畫法不對,有形無韻”的批評,“李先生說我那樣的速寫沒法兒變成筆墨,我需要學習的,是如何用水墨去突出貓的神韻,而不是只在形態上下功夫,這才是水墨畫的精髓吧。”在徐德亮的工作室里,目之所及皆是“貓片”,側臥的、戲耍的、打盹的貓被繪于宣紙之上,下一瞬仿佛就會動起來。
家是貓的,人得挪窩
心里的貓太多,屋里盛不下
“玳瑁聲高,虎皮中瞧,金鉤掛玉壯滿膘,鞭打繡球把尾搖。雪里送炭,把貍花找,玉獅子就在懷中抱,最可愛烏云蓋雪無有雜毛。”在談論八角鼓時,徐德亮介紹了一個演變時期流行的段子《八貓圖》。他說這個老段子是明清時期北京玩貓的標準:只看毛色,不究品種。不過徐德亮玩貓倒不看重毛色,當然更不講究品種,用他的話說,每只貓都是在機緣巧合下才來到了他身邊,人有人命,貓也有貓命。
徐德亮的第一只貓是個折了尾巴的大黃貓,本來只是替一個救助組織的小姑娘養,卻在照料過程中產生了深厚的革命友情,就索性讓它落戶了。開了這個先河,愛貓的徐德亮就再也沒能剎住車,流浪貓一只只地往家領。“我家貓最多的時候有13只,后來有人領了兩只,前年和去年又分別去世了一只,所以我家常年是9只貓。”9只貓讓徐德亮本不寬敞的家顯得更為擁擠,于是夫妻倆商量不然在旁邊給貓租一個小屋,“當時我們把附近的房子看了個遍,發現臟的臟,破的破,實在不忍心把貓放在這樣的環境。后來我倆一合計,得,還是人搬出去住吧,把這房子留給貓。”
每個人都有故事,每只貓也是。徐德亮說,講起他這些貓的故事,三天三夜都打不住,悲傷的有,歡樂的也有,不過令他印象最深刻的還是那只已經離世的小貍花。小九是徐德亮博客里上鏡率最高的一只,不僅僅因為可愛,更因為戰斗力極強,常常把徐德亮撓得“兩臂生花”。他倆初見時就是一場大仗,徐德亮把掉在洞里、饑寒交迫的小九撈出來,小九則回敬他“連環三十咬”,他在日志中詳細描述了當時的場景:“地方太小,我很輕易地就抓住了它。它狠狠一口咬在我的手上,說實話,我從來沒想到過一只小貓的咬力有這么大,這么疼,一下血就出來了……從我手上的四十多個血洞看來,這小家伙最起碼咬了我二十多口。還有四口直接穿透了大指的指甲,還好只是兩個月大的小貓。”徐德亮還為自己慘不忍睹的雙手拍照留念,畫面血腥,在此不便多說。
從07年養它開始,小九就一直很怕人。根本養不熟,只要徐德亮與它的距離讓它產生威脅感,立刻就跑沒影了。“后來我還開玩笑說,就你擰吧,估計得等你死了,我才能抱到你。當時沒想到,我第一次抱它,真的是它死了之后。”講起這段往事,徐德亮的臉色凝重,也帶著濃濃的傷感:“它真是只特擰的貓,都病成那樣了,我抱起它的時候,還鉚足了勁兒撓我。”小九的離世令徐德亮悲傷了很久,后來聽人說貓的記憶只有七天,借著這樣的想法,才逐漸走出來:“如果貓的記憶只有7天,假使有一天它離開了我,7天后它就會忘了我。這樣它不會難受,我要是這樣想的話,我也不會難受。”
讀過徐德亮貓小說的人說,
他在字里行間看見了自己的人生。
徐德亮愛養貓,也會養貓。被人收養的小白,由于收養者的不上心性情大變,一反剛撿到時的溫順,身體瘦弱,變得極度怕人,于是徐德亮接手來養,如今又恢復了乖乖的模樣。近十年的養貓經歷,讓徐德亮在貓身上也收獲頗豐,除了畫之外,他從貓的視角寫了一系列觸動人心的小說,其中有篇叫做《百戰無蹤與花花背》的令人印象頗深。
“百戰無蹤”是很能打的公貓,為了解救差點被打死的母貓“花花背”,與流氓惡斗一場,最后流氓的小外甥救了奄奄一息的花花背,百戰無蹤卻受了重傷,躺在雪地里。文末沒寫明它是否死了,只是說“百戰無蹤雖閉著眼,卻看到百草繁茂,看到花花背成了漂亮的大花貓,趴在一個孩子的肩頭。”或許,這是一個比死亡更錐心的結局。他的貓小說里不是借貓喻人,也不是借貓育人,只是試圖用貓的思維去感受世界,這里貓和人有同樣真實的生活,同樣平等的靈魂。
徐德亮說,他愛貓就像是把靈魂賣給了它們;讀過徐德亮貓小說的人說,他在字里行間看見了自己的人生。
當聊到平等這個事兒,徐德亮談起一段故事:“在老北京人的觀念里,貓狗不是寵物,養貓就是為了逮耗子,狗的作用也只是看家護院,上次看見一家人把狗養在一個小籠子里,轉身都困難,覺得可憐,但主人的回答是‘每天都給它吃著呢,還怎么著呀’。在當時不能責怪他什么,因為人基本是都是這樣想的。”可知的是,如今仍有這樣的觀念,徐德亮參與流浪動物救助工作近十年,也見過不少,但說起這些時,他顯得很平靜。
在徐德亮的貓小說里能看到人生的影子,在徐德亮的畫里,能看到他自己的影子。“我雖然畫的是貓,但其實畫的是自己的心境,比如這幅畫貓背影的,正好因為一些事煩擾,就畫了一個孤獨的背影。很多時候都是這樣,我在畫貓,也不由自主地畫出了當時的自己。”他給自己的每一只貓都畫過像,千姿百態,風情萬種。總有人說徐德亮的畫沒有功底,不夠精致,但他的畫里的確有對貓的思考,對貓的愛意,這是比畫技更為重要的元素。
在與徐德亮聊天的時候,總能聽到間歇的貓叫,仿佛無意義的唱和。當他立在桌邊作畫時,家里的貓就一只只地竄出來,有的上了桌,有的臥在腳下,胡須輕顫,尾巴輕搖。彼時正值陽光燦爛,貓兒們都瞇著眼,小白貓打著哈欠,貍花貓舔著爪子,這是個溫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