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瀟兮
從達州市走出去的一代開國將軍張愛萍同志,既是一位文韜武略的革命家,也是一個意氣風發的藝術家。他創作的大量文藝作品體現出來的藝術人格,對文明今天繁榮社會主義文藝依然有著重要的美學啟示。
“將軍賦采薇”是毛澤東1942年為中國遠征軍200師師長戴安瀾將軍殉國而寫的《悼戴安瀾將軍》中的一句。這里面又暗含了《詩經·采薇》的典故,《采薇》中有我們耳熟能詳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這本是一首老兵歸家,物是人非而悲傷不已,表達了對戰爭的詛咒和和平的向往?!坝率砍箫L”,引自劉邦《大風歌》中的“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币浴按箫L”象征勇士征戰沙場的雄風與豪情。
這兩句詩與本文,即與我們要談論的張愛萍將軍的藝術人格有什么關系呢?有什么樣的詩人就有什么樣的詩歌,二者互為映證。本文旨在揭示張愛萍將軍文藝創作的美學機制,他用藝術的方式不僅再現了波瀾壯闊的20世紀,而且表現了“從戰爭中走來”的那一代職業革命者的雄才大略和理想信仰。今天,我們通過將軍的文藝創作,令我們感興趣的不是他的藝術成就,而是正如張愛萍的次子張勝在《從戰爭中走來——兩代軍人的對話》一書的扉頁,引用愛因斯坦悼居里夫人說的一句話:“第一流人物對于時代和歷史進程的意義,在其道德品質方面,也許比單純的才智成就還要大?!盵1]是的,真正令我們感興趣的與其說是張愛萍將軍一生為何特別鐘情詩詞、書法、攝影,不如說是這些藝術之于他的學養積淀、精神風貌和人格結構的美學意義究竟是什么?
風起云涌的20世紀在造就一代雄才大略的軍事家的同時,也誕生了一群意氣風發的軍旅藝術家,首推毛澤東,其次還有朱德、陳毅、葉劍英、蕭克、黃鎮、肖華、魏傳統等,更有集詩詞、書法、攝影均有建樹的開國上將張愛萍。這位從大巴山走出去的青年才俊,歷經革命斗爭的洗禮,成長為我軍高級指揮員,不論是在戎馬倥傯的征戰歲月,還是厲兵秣馬的和平年代,他都創作了大量的詩詞、攝影和書法等文藝作品,他采用樸實無華的語言、獨具匠心的筆墨、追光躡影的鏡頭,直抒人民戰士的胸臆,記錄革命歷程的內容和展示高風亮節的境界,更是得到了軍隊內外和文壇上下的一致好評。先后有人民美術出版社1991年出版了《神劍之歌——張愛萍詩詞、書法、攝影選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出版的《神劍將軍張愛萍》收錄了他四十五首詩詞,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6年出版的《長征詩詞選萃》收錄了他創作于長征路上的詩詞若干。
據楊志鴻主編,人民美術出版社1991年出版的《神劍之歌——張愛萍詩詞、書法、攝影選集》所收錄的作品,詩歌的情況是,他從1925年創作《上征途》到1989年創作《浪淘沙》,半個多世紀,一共創作了或古典如律詩、詞格、長調、小令,或現代如新詩、歌詞等體裁不一的265首詩詞。書法的情況是,從1950年代到1980年代的,或蒼勁渾厚、或婉約柔美、或古樸拙稚的50幅書法。攝影的情況是,從1940年到1989年,記錄戰斗場景、訓練場面、軍旅樂趣、國外見聞、親情溫馨、自然風光,以黑白為主、間以彩色的攝影,一共157張。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張愛萍將軍藝術創作有兩個獨特之處。一是,他是一個既精湛于傳統藝術,又擅長于現代藝術的全能藝術家;他是一名激情澎湃的詩人,還是一位縱情筆墨的書家,更是一個技巧嫻熟的攝影家。集詩人與書法一身的有毛澤東、周恩來、董必武、陳毅、朱德、彭德懷、劉伯承、魏傳統、劉瑞龍等。既是軍事家又是藝術家的,還有上將蕭克,他創作的長篇小說《浴血羅霄》,獲得第一屆茅盾文學獎,上將肖華創作了紅色經典《長征組歌》,還有曾擔任過文化部長的黃鎮將軍,陳毅曾賦詩“黃鎮有三絕,就是書畫詩。若能常寫作,定為天下知。”張愛萍將軍和他們不一樣的是,他不僅精通傳統的詩書藝術,而且鐘情現代的攝影藝術。二是,他的藝術具有史詩的意義,幾乎貫穿了20世紀整個中國革命的歷程。從大革命時期到改革開放年代,幾乎生動形象地展示了中國人民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所走過的艱苦卓絕而英勇悲壯的革命戰爭歲月,所經歷的波瀾起伏而坎坷曲折的社會主義時代,幾乎是20世紀中國民族要解放、國家要革命、人民要幸福的一個縮影。可以說,張愛萍將軍的藝術創作,以史詩的氣魄記錄了20世紀中國革命的偉大歷程,展現了一代青年才俊最后成為共產主義戰士的奮斗經歷。
張將軍和那一個時代的職業革命家一樣,既是一個沖鋒陷陣的指揮員,也是一名才情橫溢的藝術家。他不僅精通傳統的詩書藝術,而且鐘情現代的攝影藝術。1940年在抗日戰場上繳獲了一架萊卡照相機,從此,照相機就伴隨著他戎馬征戰和革命一生,先后拍攝了兩千多福照片。他為何對攝影情有獨鐘,相比于詩詞、書法、繪畫而言,攝影這種現代藝術形式,在他的藝術人格建構中,究竟有著什么樣的獨特意義。
眾所周知,攝影的最大魅力在于真實地再現人物和場景、對象和環境、時間和空間,因此,紀實性是攝影相對于其他如美術、雕塑等再現性藝術的顯著特征。對于20世紀中華民族這場偉大的革命和變革,當抽象性的書法不能夠書寫將軍的意氣和意力,當寫意性的詩詞不足以抒發將軍的豪情和豪邁,如何記錄那些“為有犧牲多壯志”的感人場景,如何留住那些“創業艱難百戰多”的經典畫面,如何呈現那些“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歷史面孔,于戎馬倥傯在征戰中,在忙里偷閑的工作外,惟有“變瞬間為永恒”的攝影能做到。就這個意義而言,與其說攝影能為我們保留珍貴的歷史記憶,不如說攝影能滿足將軍的歷史情懷。讓將軍真正意義上成為這段歷史全方位的參與者和見證者、記錄人和留存人、創造者和欣賞者。東方鶴著的《張愛萍傳》是這樣記敘的:照相機這件特殊的武器,“之所以稱之為特殊,是因為運用它可以進行鼓舞士氣、振奮精神、陶冶情操的思想政治工作,可以進行弘揚正氣、鞭撻邪惡、瓦解敵軍的戰斗。”[2]從而使得張愛萍的藝術人格在結構中,增添了再現性的成分和現實主義的要素,使得他不僅僅只是一個具有布爾喬亞情結的文藝青年,而且是一個有著英特納雄奈爾的革命戰士,不僅是一個洋溢著古典藝術氣質的儒將,而且是一個彰顯出現代藝術魅力的大師,這些在豐富他藝術種類的同時,也豐富了他的人格結構,具有了與這個風起云涌時代相匹配的歷史厚重感。
關于將軍與藝術的關系,并不是一個簡單的個人愛好就能解釋得了的問題,可以從兩個方面予以解答。從淺表層次看,這牽涉到的是一個與傳統文化、地域文化和時代精神。我們都知道,那個年代的革命家大多出身于書香門第,接受了比較完整的中國古代詩詞歌賦的熏陶,他六歲時,就在私塾接受了蒙學教育,《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背得滾瓜爛熟。他青少年生活的地方,四川東部的達縣,這是一塊侵染著古老的巴國文化和巴人情懷的文化厚土,有關巴人性情剽悍、巴師驍勇善戰的傳說故事,如牧野之戰、平定三秦、滅秦興漢,還有清代發生在這里的白蓮教起義,無不潛移默化地滋養著他的性格和情懷。再加上,20世紀中國革命的摧枯拉朽和社會主義建設的天翻地覆,不論是在故鄉參加學潮,還是在上海從事地下斗爭,尤其是他成為一名軍人后,所經歷的槍林彈雨和九死一生,這些都極大地豐富了他的生活經歷,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正是這戰亂頻仍時代和追求真理、向往自由、渴求解放的時代精神,促使了他的詩情噴發,為他的藝術才華的施展提供了舞臺。
張愛萍將軍為何鐘情藝術創作?還涉及到一個藝術家的藝術創作的“潛意識”問題,借用著名的奧地利心理學家榮格所謂的:“一切文化都沉淀為人格。不是歌德創造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創造了歌德”,藝術家和藝術品之間的關系,絕對不僅僅是“加工”和“產品”的直接對應,而是“原因”與“結果”的雙向互動。即只有藝術創作,才能真正發揮他的潛質、滿足他的愿望、實現他的理想。歌德用“浮士德”形象來替代性地滿足了他不斷進取、完善自我、追求永恒的內在渴望,這個浮士德形象更是十八世紀中葉至十九世紀初,封建勢力日趨奔潰,革命力量不斷高漲的德國現實社會。今天看來,張愛萍將軍的藝術創作和成就,已經成為了一個“文化遺產”或“文化現象”,“文化沉淀為人格”。這背后一定與他的人格結構有關,也就是中國民間說的“三歲看小,七歲看老”,“窺一斑而知全豹”。
結合本文所論述的對象看,他之所以成為“神劍將軍”,原來他人格結構中,先天地具有藝術家的稟賦氣質。一方面,他有著剛正不阿、崇尚個性的陽剛之氣。作為一位職業軍人與堅定的革命者,張愛萍既是極富理想、敢做敢當的熱血男兒,正因為他剛烈的性格與鋒芒畢露、堅持己見的個性,從青年時代開始,即被視為是“共產黨里的另類”。毛澤東說他:“好犯上!”葉劍英說他:“渾身是刺!”鄧小平說他:“軍隊中有幾個人惹不起,你張愛萍,就是一個!”而他本人的座右銘則是:“勿逐名利自蒙恥,要辨真偽羞奴顏!”另一方面,他又有著俠骨柔情、纏綿悱惻的陰柔之美。他對家鄉的戀戀不忘,對戰友的拳拳深情,對妻子的兒女情長,對子女的呵護疼愛,在他的藝術作品中屢見不鮮。1972年,他在監禁中寫下《步原韻和幼蘭詩》:“戰火紛飛同敵愾,紅線相牽,優思六載,老來更難忘當年?!?/p>
這里革命家與藝術家、將軍與詩人、熱血男兒與多情才子,共同統一凝聚在了他呈現給我們的詩詞、書法和攝影作品上。崇尚自由的理想,勇于創新的精神,特立獨行的個性,俠骨柔腸的情懷,這些既是藝術家的重要品質,也是藝術的必備條件,這與其說是他藝術精神的體現,不如說是他藝術人格的寫照,更是我們探尋他為何特別喜愛藝術的獨特“秘鑰”。
詩如其人,人如其詩,藝術家的作品與藝術家的人格應該是高度一致的,如此才能創作出雋永、厚重和深刻的藝術精品。借用古希臘的雅典執政官伯利克里的一句名言:“我們是愛美的人!”那么,我們無產階級革命家和共產黨人,在率領人民開展救亡圖存的悲壯征戰,進行革故鼎新的偉大創舉,從事前無古人的壯麗事業,不論是領袖還是百姓,將軍還是戰士,首先應該是一個人,就像毛澤東在《紀念白求恩》中所說的那樣,“一個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這點精神,就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也只有具有了“一個人”的一切時,才談得上成為人民的先行者和領路人。那么,張愛萍將軍藝術創作而凝聚成的藝術人格,在本質意義上,是一種偉大而高貴的審美人格。作為一代集詩人和文人于一體的“儒將”,享有“神劍詩人”、“將軍書法家”和“馬背攝影家”的張愛萍的藝術人格,給今天的我們,特別是從事一定管理職責的國家公務員和黨的干部,有哪些美學上的啟示呢?
首先,革命家應該有追求美的情趣。像張愛萍這樣的職業革命家在革命戰爭年代,深入虎穴出生入死,槍林彈雨九死一生,可謂“投身革命即為家,血雨腥風應有涯?!蹦呐戮褪窃诤推浇ㄔO時期,也是運籌帷幄旰食宵衣,檢查指導夜以繼日,似乎他們就成了不食人間煙火的工作狂。其實,不應該是這樣的,像張愛萍這樣的老一輩革命家哪一個不是“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不論對敵斗爭多么艱難,地下工作多么危險,日常事務多么繁重,他們都應該有追求美的情趣,因為正如高爾基說的:“照天性來說,每一個人都是藝術家,他無時不把美帶到他的生活中去?!狈駝t的話,一個沒有愛美情趣的革命家是多么的可怕啊!只能使人望而生畏,令人敬而遠之。
其次,革命家應該有承載美的形式。如果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那么創美之技并非人皆有之了。有了愛美的情趣而沒有創造美的技藝,關鍵是還沒有找到適合自己的,能夠揚長避短地,而又恰到好處地承載的美的形式。唐代詩人柳宗元在《零陵三亭記》中說:“君子必有游息之物,高明之具,使之清寧平夷,恒若有余,然后理達而事成?!彼^“游息之物”,就是交游和生息,即在日常的工作生活中,要有高雅的情趣愛好,古人講君子應該會詩詞歌賦,懂琴棋書畫,就是這個道理。張愛萍將軍能夠在那樣繁忙的事務和繁重的任務之余,寫詩填詞、揮毫書寫和攝影,將自己高尚的情操和高雅的情趣,寄予在藝術的創作中,真可謂如海德格爾所推崇的“詩意棲居”。
再次,革命家應該有創造美的造詣。藝術對于絕大多人而言,都是登堂容易入室難,看起容易做起難。而在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如毛澤東的詩詞和書法已經到達一代宗師的境界人,鳳毛麟角,微乎其微,更多的則為閑情逸致的“業余愛好”。而張愛萍將軍的詩歌,筆者在幾年前曾經總結道:敘事記物的再現與抒情言志的表現的融合,古典詩詞的格律與現代新詩的體裁的結合,明白曉暢的語言與傳神寫照的意境的契合。當代書法藝術家胡秋萍也以《筆走龍蛇,卓爾不群》為題評價他的書法是“用筆含蓄,行筆快捷,粗細濃枯相間,章法分布自然,與詩歌內在的氣韻相諧和諧,給人以鏗鏘跳躍或輕盈如水的音樂美感?!标悋愫椭芪牡轮骶幍摹渡駝④姀垚燮肌芬粫鴮λ臄z影是這樣評價的:“中國攝影家協會顧問、著名攝影家袁毅平說:‘張老的作品具有強烈的時代感,而且有情有意又有藝術性,既有藝術審美價值,又有珍貴歷史文獻價值?!盵3]
將軍賦采薇,勇士唱大風。是的,金戈鐵馬漸行漸遠,戰士豪情依然激蕩;將軍的征戰足跡已經幻化成了一座永恒的雕像,而他的詩情畫意正伴隨著他返鄉的步履,聳立起了一塊巍峨的紀念碑。有著一生傳奇經歷和功勛卓著的張愛萍,能夠創作并且喜愛詩詞書法攝影,也許不足為奇。而令我們感興趣的是,將軍多才多藝所折射的藝術人格的深層奧秘和美學啟示的現實意義是如此博大精深。敬仰之,只能高山仰止,研習之,只能淺嘗輒止。是請聽將軍1989年1月26日《回春詩抄》的自言:
吟誦華章喜心頭,墨痕幾點納千秋。
信手拈來無須琢,騷壇師表頌風流。
[1]張 勝.從戰爭中走來——兩代軍人的對話[C].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13:35.
[2]東方鶴.上將張愛萍傳[C].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448.
[3]陳國衡,周文德.神劍將軍張愛萍[C].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