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憲文
《半罐局長》是渠縣籍作家李明春的一部厚積薄發、底蘊豐厚的作品,是其人生經歷與創作經驗完美融合的成果。即是說,小說達到了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的高度契合。作為一部扎根市井生活而又超脫現實、透視人的“存在境況”的現實主義小說,題材新穎,內涵豐富,人物刻畫鮮明典型,具有一定的哲理性。表面上看它只是一部教育題材小說,實際上超越了一般的教育問題。小說以“普九”為切入口,剖析人間百態,挖掘體制弊端,揭示人生困境,展示生活哲理,呈現出多重內涵。具體而言,小說體現了以下五個方面的特點和意義:
從小說的題材來看,這是一部教育題材小說,它呈現了改革開放初期我國基層基礎教育的落后狀況,特別是為了實現“普九”目標面臨的重重困難和艱辛努力。然而,這部小說的獨特性在于以全新的視角揭示了教育問題的深層次矛盾及原因。與一般教育題材小說比,這部小說有兩個獨到之處:
一是以一個縣教育局長的視角來寫教育,塑造了令人耳目一新的教育局長形象。作為一部教育題材小說,它的重點不是寫教師、學生或者校長,而是寫一個官員——教育局長令狐陽所面臨的教育難題。并且,這個教育局長初中未畢業,學識也不淵博,對教育基本上是外行,被稱為“半灌水”,既然是“半罐水”,為什么要讓他來當?乃是因為宕縣教育要實現“普九”困難重重,需要一個敢于沖鋒陷陣的人來解決。這些困難其實也是當時全國基礎教育面臨的困難。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教育局長不是來管教育的,不是來探討和解決教什么、培養什么樣的人才等問題。他是臨危受命,來解決基層教育面臨的諸多困難,比如拖欠教師工資,師資缺乏,教師人心不穩,校舍不夠、危房多,民辦教師、退休教師的待遇落實,特別是要“普九”等等。可見,選教育局長不是要選一個教育家,而是要選一個“救火軍”。事實證明,正是這樣一個帶了些“匪氣”的半罐局長,不按常理出牌,最終把宕縣的“普九”搞得“紅紅火火”。但是,我們在小說中很少看到老師和學生的身影,也聽不到他們對教育持何種看法,即使在小說中著墨較多的校長吳媛,其最大的關心也僅僅是想借“普九”來解決破舊的校舍而已。當小說以一個教育官員的視角來寫教育時,我們發現學生的主體地位,教師的主導地位毫無立足之處,但小說中的令狐陽對此是渾然不覺的。由此可見,我們的教育問題是在教育之外。這樣的敘述視角在教育題材小說中是很少見的,引人深思,發人深省。
二是呈現了“普九”的那段歷史,寫出了“普九”的真實狀況。這部小說應該說是我國第一部以“普九”作為中心內容的小說。關鍵在于,小說能夠深入挖掘“普九”后面的艱辛和不為人知的一些現象,呈現了“普九”的真實面貌,詮釋了什么叫“人民教育人民辦,辦好教育為人民”。“普九”當然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但作為受益者的農民并不買賬,因為在經濟不發達、財政困難的情況下搞“普九”,實際上增加了農民的負擔。在“普九”過程中,向農民收取教育附加費,搞攤派,變味的“勤工儉學”,收資料費,巧設名目收費,甚至出現逼死人的事情,等等。特別是龍寨小學退休炊事員“爛棉絮”的遭遇讓人印象深刻,小說盡管突出描寫的是“爛棉絮”無賴撒潑的一面,但他越是無賴,越凸顯出底層民眾生活的艱辛,最后他在與催繳小分隊的沖突中被打死,透露出濃濃的悲劇氛圍。可以說,“普九”一定程度上是以犧牲農民的利益為代價實現的。小說在提醒我們,不要忘記農民在我國教育發展過程中付出的辛勞和汗水。在筆者看來,這也是小說較之一般教育題材小說的深刻性所在。
《半罐局長》不僅僅是一部獨特的教育小說,還是一部發人深省的官場生態小說。李明春說,為了突出“普九”的自身價值,“我在寫作中努力同官場小說區別開來,即所有的矛盾沖突都盡量與權力爭奪切割。”[1]然而,作家在寫作中越是保持這種距離感,越是深刻地呈現出基層官場生態的真實面貌。小說中的主要官員,從縣委書記到隊長,人物眾多,性格各異,涉及了官場的工作常態、政治運作、腐敗現象等。特別是對腐敗現象的揭示,獨具慧眼,發人深省。
這部小說以令狐陽的活動為中心,在不動聲色中揭示了官場上的“官本位”、窩里斗、“踢皮球”、自欺欺人、任人唯親、托關系、走后門等現象。小說對這些常見現象不是作簡單的道德批判,而是揭示了這些現象的復雜性、多面性。
比如,小說寫出官本位的深層次原因。官本位的重要表現之一就是做事情以領導意志為轉移,只講集中,不講民主。如小說寫到,當時上級對鄉鎮的小學、初中,一會兒要求分設,一會兒要求合并,絲毫不考慮學校的具體情況。龍寨鄉書記廖胖子一生氣就說要把生產隊長給撤了。劉強搞縣長接待日,不了解實情就信口開河,等等。但是,小說寫出了官本位的復雜性,因為,官本位不僅僅是由于官員的權力欲望而產生,還在于機關部門的“無限”責任促使了官本位現象。主人公令狐陽是一個不怎么看重權力的人,但他的行為處事仍然是官本位的,甚至有些“霸氣”、“匪氣”,什么事都是他一個人說了算,因為他是宕縣教育的責任人,做得不好他得承擔責任,有多大的責任自然就有多大的權力。事實上,有官本位思想和行為的人,他可能是不自覺的,因為,“無限”責任很可能會導致“無限”權力,“無限”權力必然會是官本位。
再比如,小說寫出了官場腐敗的復雜性。這部小說不是一般地批判腐敗,而是寫出了官場腐敗的復雜性和現實困境。腐敗,并不僅僅是由于個別官員有貪欲。在官場中,腐敗與干工作、謀事業、為民做事、人情世故等糾結在一起。相對而言,令狐陽還算是個清官,但為了推動工作也存在腐敗行為。比如為了向信用社貸款給老師發工資,以調信用社主任的情人進城為條件;為了向財政局要錢支付校舍建修款,以調財政局長錢有的女婿進城為條件;為了給單位職工修宿舍,許諾把門市給攬頭(包工頭),等等。可見,官員即便是謀事創業,一心為民,也得不按“規矩”出牌,說明“規矩”本身出了問題。
表面上看,令狐陽是一個充滿江湖氣、不講規矩的半罐局長,他大口喝酒,許諾發誓,說假話,鋪攤子,但他的目的卻不在私心,而是要干一點實事。所以,小說正是希望通過塑造一個為民作想、謀事創業卻不得不“逾矩”的官員來引起人們對問題重重的所謂“規矩”進行反思。
總的來說,官場如棋,令狐陽像一只過河的卒子,派他進入虎穴拔掉堡壘,待大隊人馬上來時,只能犧牲這個卒子。所以,令狐陽的下臺是必然的,因為當初鄭華書記叫他出馬,就是把他當卒子用的。可見,把《半罐局長》作為一部官場生態小說來看,也是卓有建樹的。
《半罐局長》以力透紙背的真實性,呈現了改革開放初期地方城鎮的人情風貌,也體現了川東宕縣濃郁的地方特色。
李明春說:“方言是文學味最濃的語言,尤其是四川方言。運用得當會讓作品增色不少。”[1]作為一個在巴山渠水的滋潤下成長起來的作家,李明春的小說語言透露出濃濃的川味,但這川味不僅僅是語言特色,“川味在李明春的小說中,不只是一種語言的韻味,更是一種生活的情味。”[2]這種生活的情味不僅僅在于川味十足的人物描寫,還在于呈現了川東城鎮、鄉村的真實面貌,成為一部精彩紛呈的地方風情小說。
小說圍繞著宕縣“普九”這一事件,表現了川東地方城鎮的民風民情,教育現狀,商業狀況,基層政治的運作規則,官場的斗爭,基層官員的家庭生活,在社會轉型過程中社會思潮、人的精神面貌的變化,等等。
比如,小說對宕縣縣城茶園的描寫就具有濃郁的地方風情,川渝地區的茶館之多可以說在全國無出其右,小說通過對宕縣茶館的描寫就呈現出這種盛況,“小縣城里有巷子便有茶園,大的十來張桌子,小的四五張。茶園不同,一樣的老鷹茶,茶客喝進去吐出來的話不同。獅子巷茶園鴿友的話飄起飄起不著地;石子崗茶園搬運工的話汗津津帶股咸味;馬家巷茗枰茶園棋友的話里殺聲一片……”[3]3可見,茶館不僅僅是休閑娛樂之處,更是人際交往的重要平臺,小茶館中見大社會,所以主人公令狐陽的不少故事就發生在他經常去下棋的茗枰茶園。
同時,小說并不是孤立地呈現地方風情,而是將其融入歷史發展的洪流之中。宕縣盡管偏居川東一隅,但改革開放、市場經濟也在這里產生極大的影響。所以,小說也準確地寫出了社會轉型期人心的變化,精神的迷惘。比如,小說將宦丹丹與三個男人曹達、劉強、令狐陽的情感糾葛與官場斗爭結合起來寫,在愛情與名利的糾葛中上演了一出 “名利場”的精彩演出。最后,宦丹丹迷惘了,“她得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是職務?是金錢?是智慧的腦袋?還是踏實的雙腳?”[3]337宦丹丹的困惑,實際上是在市場經濟大潮的沖擊下,人們的信仰、價值觀發生斷裂,心靈無所歸依的表現。
作家深廣的生活積累使這樣一部地方風情小說如此真實可信,因為有的情節非作者親身經歷無法寫出,這使小說具有文獻價值。如果我們站在未來的瞭望塔上來關照這部小說,其文獻價值更顯得彌足珍貴。
《半罐局長》沒有停留在一般社會現實的描寫上,它融入了作家對社會生活的深邃思考,體現了強烈的哲理思辨性。這部小說表現了光明與黑暗、好人與壞人在現實中如何轉化,特別是詮釋了“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一深刻的人生社會哲理。
小說開篇,令狐陽走馬上任,到龍灣區調研結束后,在皎潔的月色中回老家龍寨鄉,他的下屬劉君對月色大加贊美,不料令狐陽對看似潔凈的月光的評價卻是——“假”,這奠定了小說的哲理基調:光明中隱藏著黑暗,黑暗中包蘊著真實;好人的內心也有邪惡,壞人亦有善舉;假中有真,真中有假;有中藏無,無中生有。
比如,小說以平實的、冷靜地敘述為我們揭示了官場上的自欺欺人、全員作假現象,但超越了一般的批判揭露而上升到哲理思辨層面。宕縣為了應付上級(省、市)的“普九”檢查,欺上瞞下,全員作假。關鍵在于,上上下下都知道這是作假,卻不點破。當作假成了工作常態,假的也就是真的,況且,以假為真,確實推動了“普九”的開展。令狐陽在全省教育局長工作經驗交流會上,把宕縣的“普九”吹得天花亂墜,把沒做的事說成做了的,但是,當省上肯定了宕縣的“做法”后,令狐陽說的那些假話就要變成真的,于是回來召集各個部門,把該辦的手續完善,該補的材料補上,假的也就做成真的了。可見,小說在對生活的真實寫照中呈現了深刻的思辨性和哲理性。
小說的哲理性還體現在對令狐陽這一人物的塑造。無疑,令狐陽是小說中個性最鮮明的人物,但是,這個人物并不僅僅是具有悲劇性的個人英雄主義者,而是受到了中國傳統文化的浸染,兼具儒家的兼濟天下,道家的智慧圓通,佛家的遁世虛無。最初,令狐陽在百般推脫無效后臨危受命當上教育局長,是懷著傳統士大夫“達則兼濟天下”的豪情來干一番事業的,但在具體的工作中,在解決一系列棘手的糾紛時,又具有道家的智慧和圓通,故顯得左右逢源,兼顧各方利益,化解一切難題。然而,當令狐陽完成自己的使命,被撤去教育局長,黯然離場后,他又能以佛家的與世無爭、遁世虛無實現自我救贖。小說最后,令狐陽說:“過去下棋想贏,總是絞盡腦汁算計別人,結果露出馬腳讓人輕輕一擊就垮了,有點像社會上貪財的容易受騙。現在我不想贏了。過去一天下幾十盤棋我還嫌慢。現在安心下一盤棋,看你怎樣贏我。靜待對方犯錯誤。人家贏我不容易,就夸我棋藝長了。”[3]339由此,小說通過令狐陽形象的塑造折射出中國傳統儒釋道文化給予當代人潛移默化的影響,意蘊豐富。
在藝術上,《半罐局長》是一部通過現實主義的描寫透視人的“存在境況”的小說,從而實現對狹隘現實描述的超越,風格獨特,顯示出深刻性。
李明春以自己曾經當過十三年教育局長的經驗來呈現“普九”這段歷史,塑造教育局長令狐陽這一形象,無疑融入了自身的生活經驗。白燁認為,“顯而易見,像《半罐局長》這樣的既底氣十足又元氣淋漓的作品,是很難完全憑靠閉門造車的藝術虛構來完成的。這樣的筋骨勁健又血肉豐滿的作品,顯然是立足于作者常常在社會基層摸爬滾打的人生體驗與人性觀察。”[2]從這個意義上看,小說無疑是現實主義的。
作為一部現實主義小說,《半罐局長》也具有鮮明的特色,如重客觀敘述,輕主觀抒情,重還原事實,輕意識形態的灌輸,但在不動聲色中呈現出豐富的內涵,由此引發讀者更多的思索和想象的空間。當然,這部小說仍然重視刻畫特色鮮明的典型人物。小說中的官場人物各具特色,有共性,有個性,如鄭華書記、奉志縣長、劉強副書記,各局局長等等,性格各異,形象鮮明。特別是對令狐陽的描寫,立體、生動、形象。
同時,小說的寫實達到了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的高度融合,體現了作家豐富的生活積累與高超的寫作經驗。法國作家福樓拜認為,寫作時,要表達一個事物,只能有一個名詞,要賦予它運動,只能有一個動詞。如果按照福樓拜對文學表達精確性的要求,對小說情節來說,則是要推動情節發展,只有一種可能。《半罐局長》就達到了這樣的水準,在小說情節的推進中,沖突激烈,迂回曲折而又真實可信。比如令狐陽得知自己將被任命為教育局長時百般推脫,鄭華書記通過與他下棋時故意亂走一步而促使令狐陽說出怎么不講規矩的話,鄭華書記趁勢用“要懂規矩”來壓他,從而逼他就范。這樣,矛盾的解決充滿戲劇性而又合情合理;再比如令狐陽解決八廟鄉校舍垮塌壓死三個師生的事情;對付八廟鄉曹通帶頭在縣長接待日鬧事的事情,等等。這些,既符合生活的邏輯,又符合藝術的邏輯,如果沒有深厚的生活積累,是寫不出來的,因為有時生活比小說更精彩,更充滿戲劇性。
然而,小說如果僅僅停留在對現實的精彩呈現是不夠的,真正優秀的現實主義作品往往是超越現實的,從而具有永恒的價值,正如莎士比亞之所以不屬于一個時代而屬于所有世紀,乃是因為其戲劇體現出對他那個時代社會的超越。《半罐局長》以其客觀冷靜的具體描寫,切入了人的“存在境況”和諸多可能性,從而實現其超越與普遍性價值。米蘭·昆德拉說:“小說審視的不是現實,而是存在。而存在并非已經發生的,存在屬于人類可能性的領域,所有人類可能成為的,所有人類做得出來的。”[4]所以,這部小說即便是真實地再現了“普九”這一歷史事件,也可以將其看作人類的一種可能的境遇。因為,“普九”對今天的人們來說如過眼煙云,很多人已經淡忘,或者根本不知道。那么,《半罐局長》的價值何在?筆者認為,小說既“入乎其內”,又“出乎其外”,從而具有形而上的寓意。“普九”在小說中猶如卡夫卡筆下的“城堡”,真實存在而又虛無縹緲,它寓意著人類的某個目標或困境,面對這樣的“存在境況”,每個人都在作出自我選擇,書記、縣長要為自己的政績考量;令狐陽希望憑此干一番事業;同事想以此扳倒自己的政敵;校長想借此改善辦學條件;包工頭想由此分得一份羹;底層農民則想方設法推脫加在自己頭上的攤派……但不管他們在這個過程中如何精細謀劃,想法子,使絆子,抓辮子,耍賴子,“普九”是不能撼動的,就像西西弗斯不得不終日推著上山的那塊巨石一樣沉重。特別是令狐陽,他為“普九”付出的智慧與艱辛越令人肅然起敬,越呈現出濃郁的悲劇性。
總之,這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全新的以官場為切入點的教育題材小說,角度新穎,特色鮮明,意蘊豐厚,將當代教育題材小說推向了新的高度。
[1]李明春.用實誠書寫生活的本真[N].文藝報,2016-05-30(02).
[2]白 燁.一個具有新人素質的另類能人——評李明春的長篇小說《半罐局長》[J].中國圖書評論,2016(7):16-20.
[3]李明春.半罐局長[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5.
[4]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M].董 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