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文
摘要:《黃英》的重要在于它深刻地觸及了社會轉型時期人性異化的問題。馬子才的悲哀在于個人觀念上的抱殘守缺,排斥新興的意識形態,在有意無意中阻礙了日益繁榮的商品經濟的發展。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不僅描寫了追求利益能引起人的精神異化,而且還深刻地揭示了程朱理學所宣揚的道義也是人性異化的重要原因。它所寄托的“孤憤”不過是人性被異化、人的欲望得不到滿足的苦悶象征而已。
關鍵詞:黃英;人性異化;寓言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黃英》在《聊齋志異》近五百篇小說中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它的重要不在于藝術成就有多高,而在于它以有限的篇幅,在廣闊的社會歷史背景上,深刻地觸及了社會轉型時期由于價值觀念的碰撞所導致的人性異化問題。通過一個極為獨特的意識形態的觀察角度,蒲松齡深刻地揭示了人的價值、人的地位等方面的微妙變化。這一篇小說具有很強的社會文化學的認識功能,蘊涵著文化、心理等層面上十分豐富的信息,它不僅在所有《聊齋志異》的作品中,就是在清初的小說中也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一、價值觀念的沖突
《黃英》給人的直觀感受就在于它有強烈的新鮮感。這種新鮮感是為作者能在豐富復雜的社會生活中找到一個獨特的審視角度而興奮。在《黃英》中,通過馬子才與陶氏姐弟之間的分歧與沖突,揭示了代表沒落地主階級的文人意識與商人所代表的新興市民階層意識之間的沖突,相當深刻地描寫了現實社會變遷時期意識形態之間的激烈斗爭、人的價值重新評估的社會問題。
馬子才的高雅生活代表著封建社會失意文人的生活,無非是飲酒自樂,吟風弄月。在急劇的社會轉型時期,封建統治階級的主流意識形態開始發生裂變,呈現出衰頹的趨勢。一些失意的文人無法施行儒家之道,內心苦悶但毫無辦法,只好借風花雪月、飲酒作樂來排解自己胸中的郁悶不平之氣。歷史上,這樣的高雅之士代不乏人,可以開出一個長長的名單。其中,陶淵明就是典型的代表。他在崇尚自然、回歸自然的背后隱藏著壯志難酬的悲憤,所以,才會借助神話的人物來宣泄自己內心的不平,才有對精衛填海、刑天舞戚抗爭精神的詠嘆。馬子才自詡為陶淵明,以陶淵明采菊東籬為理想的生活。他自視清高,情趣高雅,“世好菊,至才尤甚,聞有佳種必購之,千里不憚” ① ,為了尋覓珍奇花種,哪怕奔波千里也在所不惜。
同時,馬子才譏諷陶生以東籬比市井,把陶生比作市井中人,表現了對商人的極端鄙視。當陶生提出自力更生,以賣花謀生時,馬子才嗤之以鼻,“仆以君風流雅士,當能安貧;今作是論,則以東籬為市井,有辱黃花矣”。在馬子才看來,成為風流雅士的基本條件是安貧,經營謀生則是貪心,是違背君子之德的小人行為。陶生則不同,充分肯定商業活動的正當性。他說:“自食其力不為貪,販花為業不為俗。人固不可茍求富,然亦不必務求貧也?!贬槍︸R子才視謀生為俗務的看法,陶生認為,只要在商品經營過程中依靠自己的誠實勤勞和聰明智慧,商人獲得的財富就是正當的,并沒有違背道義,當然與貪婪無關,因而從商并不俗。那些為了追求利益而置道義于不顧,巧取豪奪的人,才是貪婪。一般說來,普通人都有追求富貴的渴望,只要條件許可,不違法亂紀,不違背良心和道義,趨富避貧就是無可非議的。
馬子才對商人的鄙視表明,長期以來形成的“四民”觀念還頑固地殘留在他的心中,無法根除。明代中期以前,人們普遍存在著重農抑商的觀念,傳統四民說的順序是:士、農、工、商,士居首位,農民次之,商人位居最后,這與在漫長的封建社會里農業經濟占國民經濟總量的主導地位有密切關系。但是,明代中期以后,商品經濟進一步繁榮,傳統的觀念開始動搖,商人的地位得到進一步的提升,與士的地位不相上下。王陽明說:“古者四民異業而同道,其盡心焉,一也。士以修治,農以具養,工以利器,商以通貨,各就其資之所近,力之所及者而業焉,以求盡其心。其歸要在于有益于生人之道,則一而已?!?[1] 62在王陽明看來,在道的面前,人人平等,士、農、工、商雖然從事的職業不同,但是,只要竭盡全力,發揮各自所長,就會“有益于生人之道”,有益于社會的繁榮穩定,健康發展,就是“盡心”,就是圣賢在行道。商人也在盡心行道,他們的勞動成果不僅滿足個人的生活,而且還滿足社會的需要,滿足了人們多方面的物質、文化需求,為社會創造了更多的財富,也是從保障人們生活需要這一方面行儒家之道。
商人地位的提高和人們觀念的演變與許多士人棄儒經商的社會變化緊緊聯系在一起。由于科舉考試的原因,許多儒生名落孫山,被拒之于科舉考試的大門之外,迫于生活的壓力,不得不轉而經商,商人的隊伍不斷壯大,商人階層成為封建社會中不可忽視的力量。在《聊齋志異》中,蒲松齡描寫了許多儒士棄儒經商的社會現象,如《劉夫人》中的廉生,《羅剎海市》中的馬驥等人。在這種商品經濟已經成為社會的重要生產方式的背景下,馬子才還頑固地堅持陳腐的傳統舊觀念,鄙視經營謀生之道,自己窮困不堪,還極力反對陶生從事商業活動,暴露了他思想中陳腐、落后的一面。
馬子才反對經商的主要精神武器是安貧,其實這并不新鮮。眾所周知,在儒家的價值體系中,安貧與樂道常常并置在一起,兩者不可偏廢。安貧不能離開樂道,安貧是樂道的手段,樂道才是目的。儒家之道為安貧提供了強大的精神動力,只要能夠恪守儒家之道,并且將其內化為精神力量,儒生們就能安貧,就能把自己塑造成理想的君子人格。顏淵能夠安于陋巷、簞食壺漿,經受住生活窮困的磨練而矢志不移,樂在其中,其主要精神動力來自于對儒家道德的堅守。相反,如果沒有樂道為目的,安貧就毫無意義。缺乏道義的安貧至多只能算作儒生沽名釣譽的工具,此時的儒生不是懶惰,就是治生無術。這種貧困,連自己的生存所需都滿足不了,更不可能對他人、對社會有什么貢獻,還談什么行儒家之道,他們的存在毫無價值。
從馬子才輕而易舉地接受物質享受和美色可以看出,他屬于這種沽名釣譽的假高雅之士。不能不說,這是馬子才的悲哀,他的悲哀在于個人觀念上的抱殘守缺,冥頑不化,而且還排斥新興的意識形態,在有意無意中阻礙了日益繁榮的商品經濟的發展,從而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
二、人性的異化
我們知道,人性中的許多矛盾對立因素,諸如善與惡、高尚與卑微、道義與利益等,常常互相交織,共同存在于一個完整的、感性的人體中,否定一方,壓抑一方,另一方就會扭曲變形,甚至消失。在“義”與“利”之間的矛盾中,過分地重視道義而排斥利益,或者過分地重視利益而排斥道義,將它們對立起來,加以絕對化,都會妨礙人性健康、協調地發展,導致對人性的異化。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不僅描寫了追求利益能引起人的精神異化,而且還深刻地揭示了程朱理學所宣揚的道義也是人性異化的重要原因。
一般說來,高雅之士堅守道義,拋棄物欲之念,既不逐名也不逐利,而那些汲汲于功名富貴的人,那些從事商品經營的商人,就是俗人。但是,蒲松齡與傳統價值觀念不同,認為追逐利益是商人的本性,是正當的行為,“凡商賈之志在于利耳”(《白秋練》)。白秋練精通貨值之術,能預測商品的價格走向,按照她的預測,販運貨物就能獲取巨大的經濟利益;在《劉夫人》篇中,劉夫人把廉生由好學不倦的讀書人改變為不斷追求利潤的商人,“非獲巨萬勿歸也”。蒲松齡在肯定求利的同時也沒有忽視道義對利益的規范、制約作用。《黃英》中的陶生經商時首先強調的是自食其力,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通過誠實的勞動獲得利益,這不但不是貪鄙的俗務,反而是正當的行為。為了實現商業利益最大化,商人總會想盡辦法,多渠道擴大生產規模,提高產品質量,不斷開拓市場。小說中的陶生深諳經營之道,他把盈利所得的一部分轉化為擴大再生產的資本,買地種花,“更于墻外買田一區,筑墉四周,悉種菊。至秋載花去,春盡不歸”。到金陵、廣東設立花肆,開拓銷售市場,而且銷售完花后又從遠方帶回異地的奇珍花卉到本地培植、銷售,“乃以蒲席包菊,捆載數車而去。逾歲,春將半,始載南中異卉而歸,于都中設花肆,十日盡售,復歸藝菊”。他很快富裕起來,“得金益合商賈,村外治膏田二十頃,甲第益壯”。陶生的經營之道充分表明,他已經擺脫了傳統商品單一性的流通方式,融生產、銷售于一體,頗具現代經營模式。
但是,如果道德之義被邊緣化,求利就會失去強有力的制衡,走上不擇手段侵占別人財產或損害國家利益的道路。不義之財的無止境追求就會導致對人性的戕害,使人變得唯利是圖,缺乏道義。在利益的驅動下,陶生沒有擺脫利欲的誘惑,他采取了欺詐和不正當的手段,欺騙買者,“去年買花者,留其根,次年盡變而劣,乃復購于陶。陶由此日富”。為了擴大銷售數量,攫取更多的利潤,他賣出去的花根只能保持一年的正常生長、繁盛,第二年花根就變成劣質的,顧客不得不再次向他購買。陶生在商業經營中采取的欺騙手段與其自我標榜的自食其力是互相矛盾的。從這個角度說,陶生被物質利益異化了,體現出鮮明的商品拜物教傾向。
不僅物欲能導致人的異化,而且程朱理學對道德之義的極度張揚也導致了人的異化,導致與人們真實生命無關的虛化夢想。程朱理學把完整的人性強行分裂為道德之義(天理)和物質利益(人欲),而且將兩者對立起來。人所追求的充滿道義的高雅生活只不過是把完整的自然人肢解為碎片后所產生的幻象。例如,馬子才結婚后與陶生姐姐的一段對話就十分深刻地說明了這一點:
馬不自安,曰:“仆三十年清德,為卿所累。今視息人間,徒依裙帶而食,真無一毫丈夫氣矣。人皆祝富,我但祝窮耳!”黃英曰:“妾非貪鄙;但不少致豐盈,遂令千載下人,謂淵明貧賤骨,百世不能發跡,故聊為我家彭澤解嘲耳。然貧者愿富為難,富者求貧固亦甚易。床頭金任君揮去之,妾不靳也?!瘪R曰:“捐他人之金,抑亦良丑?!庇⒃唬骸熬辉父?,妾亦不能貧也。無已,析君居: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何害?”乃于園中筑茅茨,擇美婢往侍馬。馬安之。然過數日,苦念黃英。招之不肯至,不得已反就之。隔宿輒至以為常。黃英笑曰:“東食西宿,廉者當不如是?!瘪R亦自笑無以對,遂復合居如初。
結婚初期,馬子才怕兩院的物品混淆,砌了一堵墻把南院和北院分開。他還念念不忘自己的精神防線——“三十年清德”,希望以此來抵擋物欲的誘惑。這樣,他就把自己的精神和欲望割裂開來,導致人的肉體自然和理性精神的分裂,肉體成為被蔑視、被鄙棄的東西,它只能作為異己的客觀物質存在于自己的幻想中??墒?,當代表了欲望魔力的美貌婢女來侍候他的時候,馬子才置“三十年清德”于不顧,拋棄了所謂的“道德之義”,竟然沒有拒絕,這就充分揭示了“清德”的虛偽性。看來,他不是沒有欲望,而是欲望被道德之義壓抑,變成了單向度的道德之人,一旦強烈的物質誘惑襲來,脆弱不堪的道德之墻就會轟然倒塌,沖決道德防線。
由此,我們看到,馬子才試圖調和功利、欲望與道德價值之義之間的沖突(蒲松齡也在有意識地幫助這種調和),但卻陷入兩難之境,直至被物欲俘虜。南北兩院合而為一標志著馬子才不得不接受市民階層的功利意識,并被其異化。
蒲松齡不僅通過馬子才人性的分裂揭示了程朱理學義利觀對人性的異化,而且更重要的是,蒲松齡還詳細描寫了馬子才被異化時矛盾復雜的心理狀態。社會心理學的行為理論派研究表明,在現實生活中,人的活動常常受到價值目標和功利目標的雙重影響,表現出價值目標與功利目標的不統一。所謂價值目標相當于儒家的道德之義,與社會政治的正義聯系在一起,而功利目標則相當于物欲。這兩種目標常常同時存在于人的動機系統中,如果價值目標占主導地位,那么,人就會按照道義的召喚,無反顧地投身到自己認定的正義事業中,毫不退縮。這種人常常是殉道式的理想主義者。相反,如果功利目標占主導地位,那么,人在行動時就會瞻前顧后,患得患失,謹慎地選擇自己的機會和行動,從中找出使自己獲取最大利益和實惠的最佳行動方案。這種人常常表現為賭徒式的機會主義者。根據這個理論分析,在深層心理上,馬子才游移于道德仁義與物質享受之間,根本不是什么堅守儒家道義的高人雅士,也不是什么淡泊名利、超然物外、灑脫自適的隱士。在他的所有行為中(包括他與陶生的初次相見),在道義形式的外表下,隱藏著與自己功利目的相關的復雜動機。馬子才雖然愛花成癖,但并不懂得菊花的性情,所種的花大都干枯而死,拔掉后扔在外面,他不過是借養花顯示自己虛假的高雅性情。表面上,他淡薄自適,不計名利;實際上,他斤斤計較。陶生的門前顧客絡繹不絕,生意紅火,他不無嫉妒,揣測陶生藏有養花秘方不向他公開,因而十分憤怒,決定與他斷絕交情。比如:
未幾,菊將開,聞其門囂喧如市。怪之,過而窺焉,見市人買花者,車載肩負,道相屬也。其花皆異種,目所未睹。心厭其貪,欲與絕;而又恨其私秘佳種,遂款其扉,將就消讓。陶出,握手曳入。見荒庭半畝皆菊畦,數椽之外無曠土。劚去者,則折別枝插補之;其蓓蕾在畦者,罔不佳妙,而細認之,盡皆向所拔棄也。……過宿又詣之,新插者已盈尺矣。大奇之,苦求其術,陶曰:“此固非可言傳;且君不以謀生,焉用此?”
在馬子才的內心深處存在著強烈的對比,一方面,高雅生活的理想是他的價值目標,也是他衡量別人是否貪鄙的標準;求秘方則體現了功利目標對他有利的另一方面。蒲松齡不加掩飾地描寫了馬子才行為和動機之間的沖突,表明他是一個被功利目標異化的虛偽的人。
不過,話說回來,能被調和的價值目標本身就不再具有真正的價值,也就失去了其存在的意義。馬子才視為精神圣物的“清德”,一旦被金錢、美女“調和”之后,就一文不值,成為其被市民意識異化的遮羞布。正是由于這一點,通過《黃英》中馬子才的性格表現,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道貌岸然的背后隱藏著的道德信仰缺失,經受不住美色和優越物質生活的誘惑,其主要原因就在于他沒有堅定的道德信念,出現了信仰危機。
三、人性異化的根源
馬子才被市民意識異化還與他深諳儒家的權變之道有密切關系。儒家的道德意識與道德踐行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張力。作為儒家道德規范的律令,義具有普遍的規定性和絕對性,到了程朱理學那里發展為至上的權威性和道德理性的獨斷主義。但是,在具體的行動上,義是可以隨著周圍環境和條件的變化而隨時變通,不必拘執一端??鬃釉f:“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保ā墩撜Z·泰伯》)就是說,士人行道,實現治國、平天下的偉大理想,這是士人的責任和義務,但是士人是否必須這樣做還取決于具體的、特定的境遇。當社會黑暗、君主無道、完全不具備行道條件的時候,士人便可以放棄,不必拘守一端。儒家的權變之道具有理性與非理性的雙重性特點。這種雙重性容易產生截然相反的兩方面效應:一方面,擴大了行道之士的主觀能動性,他們能根據不同的情境做出合乎道義的恰當選擇;另一方面,這種靈活性恰恰也為一些道德意識淡漠或者投機取巧之人提供了冠冕堂皇的借口,成為他們自我安慰的麻醉劑。
一般說來,對于那些道德高尚、境界很高的士子完全可以化當然之則為內心的自愿之理,無論遇到何種情況,都能從容應對,始終保持向善的本性不變,不存在權變的問題。但是,對于缺乏道德信念的一般人而言,尤其是遇到自己的利益受到損失,自身處于生死攸關的時刻,選擇義還是選擇利,如何選擇以及選擇是否具有合理性就成了權變的關鍵問題。馬子才就是這“一般人”中的一員,權變之道恰恰成為他調和價值目標與功利目標之間沖突的最好武器。他所追求的高雅的理想,只是從個人的主觀感受(貪還是不貪、雅還是俗)出發,衡量標準缺乏理性因素,他所秉持的義也是非理性的,可以隨時轉變。所以,在關鍵的時候,馬子才就把自己“權變”到對自己有利的方面去,把自己原來稱為貪鄙的謀生之事竟然視為當然之事,盡情享受商品經營所帶來的成果。這樣,在馬子才那里,高尚與貪鄙、雅與俗也就互相顛倒了,失去了明確的界限。更有甚者,他故意攛掇陶生與曾生比拼酒量,致使曾生醉酒而死,陶生醉倒在地,化為花樹。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他沒有及時叫來黃英,結果花樹慢慢枯萎,陶生無法再復還人形。馬子才還虛情假意地大罵曾生,說是曾生誤了陶生的性命。其實,他自己才是害死陶生和曾生的罪魁禍首。他的所謂道德之義已經被無恥的“好奇”之欲吞噬殆盡,蕩然無存。
相對說來,黃英這個人物則顯得真實多了,她并不否認自己追求利益,而且聲明自己之所以求富,完全是為了給自己的祖先陶淵明正名,“遂令千載下人,謂淵明貧賤骨,百世不能發跡,故聊為我家彭澤解嘲耳”。為了證明陶淵明并不是沒有能力致富這個功利目標(這就是黃英的義),面對馬子才的阻撓,她義無反顧,毫不退縮。在她的身上集中體現了真實的自我個性。
因堅守道義和追求物欲的矛盾而導致馬子才的人格分裂,除了商人地位的提升這一社會原因之外,還與蒲松齡本人的創作心理不無關系。蒲松齡在科舉之路上辛苦勞作了一輩子,但卻幾乎一無所成(直到七十一歲那年,他才援例成為歲貢生),貧困潦倒,現實的功名富貴已經無法獲得,美食美色漸成夢中幻像。這些積淀在他的心理深層,成為創作中揮之不去的情結,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他的小說創作的價值取向。在《畫壁》的結尾,“異史氏”說:“‘幻由人生,此言類有道者。人有淫心,是生褻境;人有褻心,是生怖境。菩薩點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動耳?!币馑际钦f,世界上任何虛幻的情景都是人心想象創造出來的,人心境界的高低直接決定著自我創造的境界的高低,有什么樣的人心就會有什么樣的人生境界。有淫邪之心的人就會創造出淫邪之境;有向善之念的人,誦經參佛,就會幻化出菩薩境界。這不僅是蒲松齡總結小說所反映的社會現象,而且也是夫子自道。按照這一說法,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創造出的花妖狐魅世界就是他自己人生經驗和世界觀的自然流露,那些書生艷遇美妾、靠運氣獲得財富的幻境就是他自己性饑渴和財富貧乏的變相反映。
沉思《聊齋志異》近五百篇的小說,我們會發現當時社會一個普遍的精神問題,即為什么小說中會缺乏為道義而獻身的英雄或者理想的悲劇性人物?缺少一種以道義價值目標為本的內在精神動力?在這些作品中,我們很難找到令人感到情感震顫的人物形象,充斥在這些作品中的一個突出的主題就是極端個人主義泛濫。小說中的陶生致富之后,買田置地,大興土木,建造豪華的私第,過著“世家”般的生活,有向封建價值觀念回歸的傾向,并沒有拿出利潤中的一部分做一些有利于民生的善事?!稌V》中的郎玉柱所癡迷的是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的傳統信條,不知疲倦地攻讀。為了獲得三百金的利益,他逢迎權貴,奴顏卑膝;為了報自己的私仇,想盡辦法、羅織罪名,置政敵于死地,顯示出人性的扭曲、變形。不過,小說中確實也有一席悲劇性人物,或者理想化的人格神,比如商三官、席方平等人屬于悲劇性人物,具有抗爭精神的話,但是,他們的動機仍然是狹隘的個人復仇情緒,沒有脫離“小我”的局限。關公、二郎神、張飛、聶政、李左車等理想的人格神,能夠主持社會的正義,鋤強扶弱,但它們缺乏符合自身發展邏輯和現實邏輯的生動個性,只不過是一些理念的符號而已,作為藝術形象,是失敗的。
這種以自我為中心的心態描寫是否真實,姑且不論,它的出現,必然有深刻的社會原因。但是,即使真的存在產生這種心態的客觀社會原因,也是不可取的。如果社會轉型時期的人們都持有這種心態,那么中國人的精神就會徹底崩潰,成為毫無希望的精神荒原。這是因為,以自我為中心的心態必然帶來道義的邊緣化,導致小說中日漸凸顯的道義虛偽和物欲橫流等嚴重的社會問題。
綜上所論,在《黃英》中,蒲松齡一方面敏銳地描寫了馬子才被市民階級意識異化而成為以自我為中心的利己主義者的真實過程,而且從心理上深刻地剖析了在意識形態交流、碰撞時下層失意文人的艱難選擇,實際上提供了映現世紀之交的社會變革和人們價值選擇的典范文本。另一方面,蒲松齡在小說中以寓言的形式(不僅是《黃英》,而且還有《聊齋志異》的其它小說)所寄托的“孤憤”不過是人性被異化、人的欲望得不到滿足的苦悶象征而已。從這個意義上說,馬子才的悲哀恰恰正是蒲松齡自己的悲哀,它充分暴露了蒲松齡一方面反對人性的異化,另一方面又缺乏反對異化的先進的思想武器??梢哉f,思想的貧乏和膚淺以及由此帶來的藝術上先天性缺陷,如人物性格不統一、藝術上一定程度的格式化等等是蒲松齡小說的普遍弱點。
參考文獻:
[1]王守仁.王陽明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Liaozhaizhiyi Huang Ying: Human Nature Alienation of Fables
LI Cheng-wen
(Literature Department of Zaozhuang College,Zaozhuang 277160,China)
Abstract: Huang Ying is the important period of social transformation is that it profoundly touched the alienation of human nature. Ma3 zi3 only sadness is that personal ideas on the past,excluding emerging ideology,in intentionally or unintentionally,hinder the development of the growing prosperity of commodity economy. Of pu song-ling in"liao zhai zhi yi"not only describes the alienation can cause the human spirit pursuit of interests,but also profoundly reveals the neo-confucianism advocated by moral is the important reason for the alienation of human nature. The "GuFen" but is it on human nature alienation,depressed symbol of human desires are not being met. At best,scholar riches,encounter the concubine is caused by loss of desire abnormal psychological pu song-ling illusory image,but it is his fantasy,irrelevant of fantasy.
Key words: Huang Ying;human nature alienation;fable
(責任編輯:陳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