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文學作家版權生態探究

王志剛

[摘 要] 中國網絡文學產業總體產值的逐步攀升以及由此引發的IP版權開發產業鏈的逐步加強，并沒有帶來網絡文學創意資源版權運營的規范化。網絡版權保護的相對混亂，受到傷害的不僅是網絡文學平臺，更為嚴重的是那些網絡文學創造者。網絡文學作家不僅面臨盜版、抄襲的維權難題，更是一直經受網絡文學平臺強勢“買斷合同”的壓榨。而造成這一版權生態現實的原因，有資本優勢產生的網絡文學平臺強勢話語權，有免費商業模式造成的網絡文學作家的“非精英”標簽，更有政府宏觀制度層面“又愛又恨”的管控態度。

[關鍵詞] 網絡文學 版權 盜版 抄襲 維權

[中圖分類號] G230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5853 （2017） 02-0029-07

The Copyright Ecology of Online Literature Writers

Wang Zhigang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475001）

[Abstract] The gradual rise of output of online literature and strengthen of copyright development chain did not bring the standardization of copyright management. The online literature writers bear more infringement than the literature platform in the bad copyright environment. These online literature writers usually exploited by the platform while they encountered plagiarism and pirate. As for the reasons for bad copyright situation of online literature writers， it includes the stronger position of online literature platform because the capital advantage， and the weakening of ‘elite label of online literature writers because the freemium business model， and the confused management attitude from government.

[Key words] Online literature Copyright Pirate Plagiarism Protect rights

中國網絡文學作為一種與傳統紙質出版系統截然不同的創作方式，近年來得到快速發展。從上世紀1990年代發展至今，網絡原創文學經歷了“內容為王”的1.0時代、“渠道為王”的2.0時代并逐步向“用戶創造內容為王”的3.0時代過渡。在這一過程中，我國網絡原創文學產業也在不斷調整與創新，擁有大財團支持的閱文集團、百度文學、阿里文學逐漸成為中國網絡文學產業的核心力量。在資本力量驅使下，以網絡文學為核心知識產權（IP）進行影視和游戲改編的產業生態逐漸形成，網絡文化產業的盈利模式也從單純依靠文本訂閱的用戶付費轉變為影視、游戲內容生產和文本用戶付費并存的多元盈利模式。

根據2016年8月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CNNIC）發布的《第38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截至2016年6月，網絡文學用戶規模達到3.08億，較上年底增加1085萬，自2015年6月以來連續兩個半年增長率保持在3.5%以上。手機網絡文學用戶規模為2.81億，較去年底增加2209萬，增長率達到8.5% [1] 。2015年中國網絡文學市場整體規模達到70億元，環比上漲25%。隨著網絡文學市場的加速發展，預計2016年國內網絡文學市場可達到90億元，環比上漲28.6% [2] ，成為國民經濟的重要新興力量。

然而中國網絡文學產業總體產值的逐步攀升以及由此引發的IP版權開發產業鏈的逐步加強，并沒有帶來網絡文學創意資源版權運營的規范化。2016年1月艾瑞咨詢發布的《中國網絡文學版權保護白皮書》顯示，2014年盜版網絡文學共造成77.7億元的付費閱讀損失。這一損失僅是付費閱讀的直接損失，其他因為盜版而造成的間接損失更是難以計數。這一數據說明，以版權運營為核心競爭力的網絡文學產業版權狀況不容樂觀。在這種版權保護相對混亂的環境下，受到傷害的不僅是網絡文學平臺，還有那些被稱為網絡寫手的網絡文學創造者。事實上，糟糕的版權市場環境已經威脅到他們的生存。

據中國作家網副主編馬季（全國網絡文學重點園地聯席會議聯絡人）調查，目前，在中國以不同形式在網絡上發表過作品的人數高達2000萬，文學網站的注冊寫手也已超過200萬人[3]。這一寫作群體成為網絡文學產業發展的重要生命源泉，但其版權生態卻極為惡劣。如同樣是創作，傳統寫作叫作家，網絡原創寫作就被稱為“寫手”，稱謂不同可看出網絡作家人身地位與傳統作家不可相提并論。另外，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網絡文學作家并不能進入作協，這一現象直到2010年唐家三少、當年明月加入作協才有所改變，但當時這種被“招安”式的加入要求有著歧視性的標準，即加入作家協會不是看你在網上發表多少作品，寫出多少文章，而是看你出版了多少書，骨子里沒有看得起網絡原創文學作家。隨著網絡文學影響力日盛，各地作協也開始吸收網絡作家加入，但仍制定一些較為嚴格的“作家”標準，如2014年陜西省作協規定，網絡作家加入陜西省作協，要求在騰訊讀書、鳳凰網、起點中文網、江山網、紅袖添香網、晉江原創網等重點文學網站發表文學作品100萬字以上；或在其他文學網站發表文學作品50萬字以上，并在《延河》文學月刊“網絡文學專頁”上發表網絡文學作品3篇以上；在其他省級公開發行文學期刊上發表網絡文學作品5篇以上；滿足以上任一條件者均可申請入會[4]。可以看出，網絡文學作者入會要么需在指定刊物上發表網文，要么有線下發表作品，試問對于傳統作家怎會有指定出版商等特定要求。惡劣的版權生態使得網絡文學作家在創作活動中舉步維艱，除了少數成為明星作家的成功者，大部分底層網絡作家經受著人格的歧視和財產權益的壓榨。創作付出與收益的嚴重不對等，澆滅很多新生作家的創作熱情。優秀作家整體數量的減少以及創作勞動智力付出意愿的降低，使得高質量網絡文學作品數量有限，同質化作品不斷涌現，影響了網絡文學產業的健康發展。

本文通過對網絡文學產業公開數據的分析以及對部分網絡文學平臺運營商和網絡文學作家的訪談，探討網絡文學作家精神層面的發表權、署名權、修改權和保護作品完整權所遭受到的嚴峻挑戰，分析網絡文學作家經濟權利的真實收益水平，了解網絡文學作家面臨盜版、抄襲的維權難題，整體描繪中國網絡文學作家真實版權生態環境。由此看來，網絡文學作家版權生態惡劣的原因更值得深思。找到這些原因，有助于促進網絡文學作家版權生態的凈化，改變當前網絡文學創作模式化、同質化的低水平重復現實，催生更多優秀作品的涌現，為網絡文學產業提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作源泉。

1 人身權：受制于合同

根據我國現行著作權法，作者享有發表權、署名權、修改權和保護作品完整權。在傳統的作品出版發行過程中，作者人身權利內容與界限相對明確。但由于網絡文學創作過程和傳統出版方式上的差異，從而導致一系列涉及網絡文學作者人身權利的問題逐漸浮出水面。

1.1 發表權

發表權是指作者決定作品是否公之于眾的權利。就發表權而言，網絡文學創作與傳統創作不同，通常表現為一部分一部分地完成和發表的連續創作，有時創作與發表同時完成。這個特點決定了網絡作品版權有著隨時“定稿”的特征，也就隨時產生發表的這一版權獲取要件。這一特征在紙面上而言，沒有問題。但在網絡文學作家與網絡發表平臺合同簽訂過程中，就會經常出現一些侵犯作者人身權的情形。如對于網絡連載作品尚未完成的作品權利歸屬問題，平臺方總是希望同作者簽訂買斷式合同，經常出現“簽約作品完成指簽約作品完全寫完，包括作品的正傳、前傳、后傳及所有任務的后續發展的一切作品”[5]等強制性的類似約定。這種約定一定程度上否定了作者對已完成并發表的章節擁有的權利，甚至也限制了尚未發表作品的權利，顯然不僅有違合同法的平等自愿原則，還涉嫌侵犯作者的人身權利。

1.2 署名權

署名權是表明作者身份，在作品上署名的權利。這一永久屬于作者的權利，在網絡文學運營實踐過程中也經常被侵犯。如在一些網絡創作合同中，經常明文約定禁止作者以同一筆名為其他平臺創作作品，或者禁止作者為其他平臺創作同一題材作品。這一要求雖然保障了網絡文學平臺的競爭訴求，事實上沒有任何法律依據。署名權作為作者的一項不可剝奪的人身權利，其本質上是作者創作成果的標志，這就意味著只有創作出作品才有署名權的問題，沒有作品也就無所謂署名權。網絡文學合同的主要標的是作品，對于署名權的限制也只能與標的的文學作品而不能延及作者所有作品的署名權利。所以當前網絡文學平臺對作者署名權的限制，侵犯了作者的署名權。

1.3 修改權

修改權是作者修改或者授權他人修改作品的權利。由于人身權利不能轉讓，因此作者有權對已經轉讓的作品進行修改并發表修改的版本，也可以在同一類題材基礎上再創作，甚至使用相同的人物名稱和形象以形成新的作品。當然，局部改動后的版本會對原作市場產生沖擊，可以通過合同進行限定。但若利用相同人物名稱和形象形成新的作品也就取得新的版權，自然不受合同限制。例如金庸和古龍的作品，這種基于原作再創作的情形很多，可見這是文學作品創作的一個規律，也不為著作權法所禁止。然而在網絡文學平臺與網絡文學作者簽訂的民事合同中，經常會出現“買斷”性的規定，禁止簽約作者用自己的名義去創作類似題材，成為簽約平臺的“文學包身工”。這種行為不僅違反著作權法和合同法，同時也是一種違憲行為。

1.4 保護作品完整權

保護作品完整權是指保護作品不受歪曲、篡改的權利，屬于著作人身權之一。即未經著作權人許可，不得對作品進行實質性修改，更不得故意改變或用作偽的手段改動原作品。但近年來在網絡文學作品改編成影視作品過程中，經常出現改編作品對網絡文學原作的歪曲和篡改，造成對原創作者人權權益的傷害。如2015年以《鬼吹燈》為藍本改編的電影《九層妖塔》為迎合銀幕喜好，將原著進行了“奇幻+打怪”式的粉碎化改編，由此引發原著作者的抗議。作者天下霸唱發出聲明，認為《九層妖塔》在故事情節、人物設置、故事背景安排方面均與原著相差甚遠，超出了法律允許的“必要的改動”范圍，涉嫌侵犯保護作品完整權。這是作者的一次公開抗議，但是更多的作者選擇忍氣吞聲[6]。這一事件并非孤例，很多網絡文學作品的粉絲在觀看同名電影后常?！巴虏邸备牡谩懊婺咳恰?。

總體來看，由于網絡文學作家在同網絡文學平臺簽訂創作合同時處于弱勢地位，網絡平臺往往借助其強勢地位，在合同中增加全面維護平臺利益的條款。這些條款不僅在實質上侵害了作者的人身權利，而且由于有失公平原則，使得合同本身存在爭議，這一事實可能成為未來版權開發的隱患。

2 財產權：突出的兩極分化

因為網絡小說的流行、讀者受眾的增加，尤其是強IP的開發，一些網絡作家的收入大幅增長，如唐家三少資產早已過億。但是我們要看到，并不是所有作家都有很高的收入。據統計，網絡寫手真正享受到IP改編福利的“幸運明星”不到萬分之一，而余下99.99%的寫手中，大約會有1%的作者在粉絲數量達到一定程度后成為簽約作家。簽約作者的收入一般分為三檔，較低檔的點擊率維持在千位數，每月可獲得2000—3000元收入；中檔月入幾萬；最高檔的點擊為億級，年入達到百萬，這部分人的數量極少[7]?？梢娋W絡作家財產權體現為突出的兩極分化，這種兩極分化不僅體現在財產權益，甚至影響人身權。

我們可以通過分析目前網絡文學作家的主要收入來源來了解兩極分化的原因。總體來講，網絡文學作家收入主要來自平臺福利、粉絲收入和改編收入三個方面。

2.1 平臺福利——少數“精英”作家獲得多數資金支持

從作者的收入來源分析，網站給予作者的經濟福利主要是三個方面。

最低工資。這一部分屬于簽約作家的“大鍋飯”，如為作者購買保險，全勤獎，其實都屬于低保的一種。以紅袖添香網為例，作品自然月稿酬不滿1600元，可申請創作保障。申請經審核通過后，在作品當月實際稿酬的基礎上，補齊至1600元發放[8]。閱文集團也為簽約作家發放各種福利，只要與閱文簽約，作家每月最少能獲得1500元的收入。這對于還沒有作品、還沒有入VIP章節的作家，是一種精神上鼓勵，也可以適當緩解作者的經濟壓力，促使作者有動力寫出更好的作品。但是，“低?！惫べY的設立，也催生了一批為了達到“低?！庇媱澋淖畹妥謹狄?，不顧質量在作品中注水的網絡文學作者。

新人培育基金。為了鼓勵更多人成為網絡作家，平臺對于有潛力的作者加以包裝，進行“造神”。很多現在耳熟能詳的著名網絡“大神”級作家，事實上都是平臺包裝的結果。如網絡作家亂的《英雄聯盟之誰與爭鋒》，起初知者甚少、粉絲有限，然而在閱文集團的宣傳運作下，3個月內粉絲數由8000增加至20萬，經過網站一系列大力推廣后，新晉作家亂憑借首部作品進入網絡作家富豪榜。再如當前炙手可熱的天蠶土豆第二部作品《斗破蒼穹》就開始大紅大紫，這同樣離不開閱文集團的大力推廣。平臺對網絡文學作家的推廣當然花費不菲，但這一部分福利則只為少部分被平臺認為有培養潛力的新人獲得，非常態而且數額也不固定。

“大神”作家獎勵基金。一個好的網絡文學原創作者的號召力近乎當紅明星。因此很多網絡文學平臺都頒布了一些對于明星作家的特殊獎勵。從而留住明星作者，如起點的半年獎福利計劃，紅袖添香的金手指獎勵計劃等，其宗旨都是為了留住作者，為未來投資。但獲得這一部分資金支持的網絡作家數量更是少之又少。

2.2 “粉絲”收入——大部分流向明星作家

除去平臺的收入，簽約網絡文學作家的主要收入來源來自于“粉絲”。

來自VIP章節的訂購收入。以紅袖添香網為例，網站采用“紅袖幣”作為虛擬的貨幣，1 元人民幣可以兌換 100 紅袖幣。充值金額5000紅袖幣以下，可成為紅袖普通VIP會員；一次性充值獲得5000紅袖幣以上，即可成為紅袖初級VIP會員……即使是最普通的VIP會員，30元足可以看750章的小說；如果是至尊VIP，那么至少可以看1500章的書。便宜的價格吸引了很多會員購買VIP章節。而對于作者來說，每章2分錢或4分錢并不多，雖然大神級的網絡作家收入不菲，但是剛簽約的一般作家訂購收入十分有限。

來自讀者打賞的收入。除了購買VIP 章節之外，讀者會根據對作家及其作品喜好的不同來購買道具打賞作者。打賞的金額隨意從幾元錢到幾千元不等，甚至偶爾也會有讀者給網絡寫手上萬元的打賞。這種打賞形式的收入不固定，不能給網絡作家創作提供穩定的支持。一些明星網絡寫手因為明星效應能夠獲得更多的打賞機會，如“夢入神機”曾經收到過“土豪讀者”一次性打賞100萬元！但這種機會很難落到一個普通網絡文學簽約作家頭上。而且打賞的金額并非全部歸于作者，不同的網站有不同的分成規定，有些網站是五五分，有些網站是作者和網站七三分。

2.3 改編收入：多數網絡文學作家缺乏IP改編話語權

2015年中國網絡文學作為最大的IP源頭，與影視、動漫、游戲等多方衍生聯動日漸成熟，也成為網絡文學作家收入的一項重要來源。如網絡文學作家唐家三少的作品《斗羅大陸》已被改編成網頁游戲和漫畫，而且市場反應熱烈。2014年，唐家三少的全年版權收入將近5000萬元。

然而，這僅僅是少數大神級作家才可以達到的水平，普通的作家還沒有辦法把自己的作品轉化為強IP。如果沒有娛樂資本的支持，僅憑借點擊率幾乎沒有可能登上富豪排行榜。不僅如此，網絡文學作家作品與改編者之間的矛盾在演繹權利開發過程中不斷涌現（如《鬼吹燈》），在眾多糾紛中我們發現，網絡文學作家面對改編者是如此無力，大部分明星IP改編收入也被強勢的平臺方獲取。

網絡文學3.0時代的來臨，使網絡作家收入來源更加多元化，與此同時它也面臨著新的、更加巨大的挑戰。目前來說，很多網絡作家過低的收入導致其很難借此維持其基本生活，進而導致大量作者因為堅持不下去而放棄寫作。作家排行榜的繁榮掩蓋了收入兩極化的現實，更掩蓋了網絡文學作家財產權無法保障的市場現狀。

3 瘋狂的侵權與艱難的維權

以上是正常情況下當前網絡文學作家人身權和財產權的狀況，接下來我們來看看網絡文學作家在現實生活中的侵權之重和維權之難。

3.1 瘋狂的侵權

3.1.1 盜版：從“手打”到“技術分享”

對網絡文學的盜版，不僅有屢禁不止的貼吧，還有隨著技術發展出現的各種快速便捷的盜版平臺。

“手打”——貼吧“秒盜”。2015年中國網絡文學用戶電腦上看盜版網絡小說的渠道中，論壇貼吧比例高達64.3% [9]。據《南方都市報》報道，2016年4月5日百度小說人氣總榜的前50名中，處于網絡更新狀態的小說共31本，且收費內容全部被貼吧免費更新，其中至少21本為破曉、啟航、閃神更新組更新，速度最快的離首發網站發布時間僅1分鐘[10]。貼吧有專業的 “手打團”，在正版網絡文學出來后，這些人一邊看正版一邊打字，幾分鐘后盜版就能夠在貼吧里連載。雖然不斷有平臺和作者提出強烈抗議，但貼吧管理很混亂，真正的作者難以成為貼吧的吧主，因為這種請求通常被平臺管理者用各種理由拒絕。

“技術創新”——規模更大也更加隱蔽。隨著網絡技術的發展，盜版侵權模式變得更加復雜和隱蔽，同時侵權規模也更大。騰訊集團高級執行副總裁湯道生指出，目前各種互聯網的技術被應用于網絡文學盜版，P2P分享文件、深度鏈接、云盤盜版層出不窮，搜索引擎轉碼、瀏覽器聚合，移動App盜版屢禁不止，新技術應用對網絡文學的侵權更加嚴重[11]。以文檔分享平臺侵權模式為例，由于大部分文檔分享平臺注冊成員不要求實名制，同時也無法對海量的上傳文檔做到精確審查，因此導致侵權人可以任意上傳未經授權的作品而逃避處罰，同時文檔分享平臺作為傳播者也經常引用“避風港”規則為自己抗辯，使得文檔分享平臺成為盜版網絡文學作品傳播的重要途徑。

3.1.2 抄襲：從“內容拼接”到“隱性抄襲”

對于網絡文學作家的傷害，除了盜版還有愈演愈烈的瘋狂抄襲。

內容直接拼接。在網絡文學創作中，模仿其他作品主題直接進行內容拼接的新作品很常見。尤其是對玄幻、言情等類型化創作，除了少部分原創之外，大部分作品本身就是對同類題材、情節、人物等的拼湊。由于網絡讀者對于類型化快餐文學作品食欲旺盛，網絡寫手們也就用各種時尚、誘人的內容進行拼接。拼接新作品所采用的內容，同樣來自于其他網絡文學的內容，事實上已經構成了侵權。但由于這種侵權行為極為普遍，甚至一些網絡作家本人也版權意識淡薄，愿意在題材和內容方面進行共享。如天下霸唱贊成跟風自己的作品《鬼吹燈》，后來南派三叔承認自己的《盜墓筆記》走的正是《鬼吹燈》開啟的盜墓路子[12]。也正是因此，類似抄襲糾紛雖屢見不鮮，但大多不了了之。然而這種內容拼接行為不僅大大降低了作品原創性，更是對原作內容創作性權利的漠視。

隱性抄襲。除了直接拼湊，還有另外一種隱性抄襲——“模仿”“借鑒”。這種抄襲的受害者往往是一些小眾網絡文學作家。這些作家影響群體相對有限，但其故事題材或人物關系頗具時代性，因此有時會成為其他作者 “模仿”“借鑒”的對象。但是各種題材如穿越、宮斗、官場等歷史事實是唯一的，因此即使同一段歷史故事描寫類似也很難判定是否抄襲。而且目前業內對抄襲或剽竊的界定，主要是根據兩部作品中人物形象、故事脈絡等進行綜合判定。所以盡管經常有讀者在網上用列舉比對的方式舉報涉嫌抄襲的小說片段，但這種舉報經常贏了輿論卻很難構成版權訴訟。這種隱性抄襲由于其難以制止有著蔓延趨勢，使得那些努力原創的網絡文學作家深受其害，人們往往記得并感動于某些經典語句、故事情節或人物形象，但卻不知究竟是誰為這個社會創造了這份感動。

3.2 艱難的維權

目前中國針對版權糾紛有兩種管理方式，一種是直接走司法途徑，另一種途徑則是通過行政手段解決。但是無論哪種維權，網絡文學作家維權之路舉步維艱。

3.2.1 維權取證艱難

網絡文學作家維權，面臨確定原、被告身份的舉證困難。

難以找到的被告。就打擊盜版而言，找到盜版人是訴訟的關鍵，但網絡文學侵權經常出現找不到“被告”的情況。網絡文學作家蛇發優雅（李之星） 認為在維權過程中很難找到維權對象。他說：“早期盜版網站在頁面上還會留一個郵箱處理版權問題，但給他們寫郵件，大概發了百八十封也沒有處理，現在那些網站連郵箱都不留了。App更加猖狂，根本找不到他們的聯系方式。網盤、文庫更是嚴重，有成千上萬條盜版鏈接，我們不可能把每一個鏈接發給他們進行解決”[13]。版權行政執法人員也認為被告難以確定。浙江省版權局版權處副處長吾曉紅認為：“由于很多網站注冊登記不是實名制，管理人員執法時會發現很難找到負責人。同時如果侵權服務器設在國外，國內執法部門根本無權管，最多只能對其進行封禁?！盵14]

在抄襲方面，一些網文選擇抄襲涉多篇原稿，往往難被發現。演員石天琦所著的《水風空落眼前花》被訴抄襲一案就涉嫌侵權網絡奇幻作者goodnight小青、冥靈等20多位作家的30多部作品。該案法官聞漢東說：“這個案子時間之所以拖得相當長，一個重要因素就是聯系被告花費了兩三個月時間，因為按當事人提供的地址依法寄送相關材料，很難確認是不是本人簽收，而且名人的地址等聯系信息更難找到?！盵15]這些因素無疑為案件訴訟設置了重重障礙。

難以自證的原告。網絡文學作家作為原告起訴還面臨復雜的“自證”問題。

由于很多網絡文學作者與平臺簽訂了“買斷合同”，因此成為“文學包身工”。這類合同經常規定作為乙方的公司“對簽約作品的使用均包含對簽約作品及其所有衍生作品和/或所有衍生產品的使用”[16]。這種背景下很多作者對于自己作品只有人身權，不能成為作品財產權利的合法原告，贏了官司也只能獲得道歉。

此外，網絡文學作家在訴訟環節還涉及“如何證明我是我”的難題。因為網絡文學作者通常使用網名寫作，沒有和身份信息掛鉤。因此如何證明自己就是這篇作品的作者成為維權難點。一旦訴訟發生，不能僅以涉案的作品版權作為證據，原作者只能重新申請作品版權。一些資深作家可以加上當年在網站發文的后臺路徑來取證，但如果換成剛出道的作者就比較麻煩。雖然可以通過網站配合調查，但會增加取證的難度。審理冥靈等訴石天琦《水風空落眼前花》侵權案的北京市西城區法院知識產權庭法官聞漢東認為，“網絡文學發展給作品權屬確定增加了新難題。因為網絡上電子信息和數據易于更改，因此這種情況下假如作者沒有去相關部門進行公證，那么證據很容易滅失。”由于大部分網絡文學作者多為自發性寫作，沒有類似的證據意識，因此“自證”在維權過程中成為費時費力的一個重要環節。

3.2.2 賠償標準低但維權成本高

網絡文學作家維權的經濟難題在于網絡侵權成本低但維權成本高。司法實踐中，網絡文學作品盜版的侵權賠償標準一般是30—100元/千字，意味著100萬字的作品最多能索賠10萬元[17]。而根據國家版權局和發改委2014年發布的《使用文字作品支付報酬辦法》，索賠標準提高為每千字80—300元，提高后的標準仍然相對較低。此外，網絡文學線下實體書出版經常未標明印量，賠償標準無法按照傳統印數計算，只能根據侵權字數，同時考量原告和被告知名度、傳播途徑等，導致賠償數額相對較低。

相反，網絡文學維權成本相對較高。而且由于訴訟工作量與案情倒掛，很多律師不愿接案。如冥靈等訴石天琦《水風空落眼前花》侵權案中，原告作者身份的相關公證書就達5斤重，律師張茜從46萬字的作品中統計出抄襲的數據，工作量巨大。不僅如此，由于知識產權案件取證和例證比較復雜，無法適用3個月的簡易程序，因此需要按照普通程序6個月審理，可謂耗時耗力。這起案件的原告代理律師張茜猶豫后在考慮薄利多銷的情況下最后以3萬元左右的費用接下這個案子的委托。案件最后勝訴，法院判定被告賠償經濟損失4200元、合理費用6000元。這場官司原告花費3萬多元——律師費10000元，公證費4120元，版權登記費4000多元，律師函1000多元，但最后的賠償金額僅是訴訟成本的1/3 [18]。這一結果也讓原告冥靈明白為什么很多網絡文學作家遇到侵權往往放棄訴訟求償，轉而更傾向于用網絡輿論聲討。

3.2.3 一些特殊作家群體無法利用現有法律維權

我們發現在眾多類型網絡作家中，有一些特殊作家因其作品主題過于敏感而無法利用現有法律進行維權。這類作家的作品通常很小眾化， 這一特征也引起一些其他網絡創作者的注意，成為重點抄襲的對象。然而就在抄襲事實確認無誤的情況下，寫作這些特殊類型作品的網絡作家卻很難維權，比如近年來相對火爆的耽美文學網絡作家。耽美文學最早是近代日本為反對“自然主義”文學而呈現的一種文學寫作風格，1960年代以后則漸漸流變為描寫男男愛戀的動漫（小說）作品。這類作品事實上并沒有被我國《著作權法》禁止，但由于在文化情感上不能被大眾接受，因此司法實踐也沒有很大動力對這種作品進行保護。這一現實助長了很多抄襲者的囂張氣焰，如李亞玲的《國色天香》涉嫌抄襲風弄的《不能動》，唐七公子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涉嫌抄襲大風刮過的《桃花債》，雖經網友調色板比對證明抄襲事實無誤，但相關糾紛版權磋商或者訴訟的結果最后都是抄襲者贏了，足見耽美小說作家不好維權。大風刮過說抄襲她作品的人都可以組成一個文學網站了，通過法律解決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所以這些耽美作者都以耽美作品不受法律保護為由不愿意提起訴訟，以免維權最后不僅輸了還惹了一身麻煩，最后封閉退圈。這種情況顯然不利于網絡文學創作環境的健康發展。

4 中國網絡文學作家版權生態惡化的原因及其影響

通過描述中國網絡文學作家人身權、財產權整體現狀及其被瘋狂侵權和艱難維權的現實，我們可以得出以下幾個結論。

4.1 話語權的不對稱造成版權利益分配的失衡

網絡文學作為一個自發性產業，它的產生來自于寫作者自發的創作激情，發展壯大卻是來自于資本的市場逐利。經過早期發展階段的網絡文學產業，當前急需資本的不斷注入，平臺商業模式以及產業鏈的構建更是需要資本的有力支持，因此在這一時期平臺必然擁有強勢話語權。網絡文學平臺的資本優勢決定了網絡文學作家必然成為商人剝削剩余價值的對象。雖然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剝削正是資本愿意注入網絡文學生產環節并使這個產業迅速壯大的原因。但這種存在于網絡文學平臺與作家之間的話語權差異，直接導致作品權益分配的失衡，其突出表現就在于作家與平臺簽訂的“買斷”合同。這種買斷不僅完全剝奪了作者對自己作品財產權益的進一步處分權利，更是影響到作者的人身權益。

4.2 免費商業模式影響公眾對網絡文學作家的“精英”認同

網絡文學產業的免費商業模式使得公眾難以認同網絡寫手的“作家”精英地位。

網絡文學創作的免費商業模式，需要作者創作大量作品在平臺上線供讀者免費閱讀，只有作品積累了一定人氣或作者有了一定知名度后，才能開始對VIP章節展開訂閱收費。同時由于網絡閱讀更新速度與數量有著極高的要求，長期每日更新5000—10000字必然影響作品質量，甚至一些傳統作家直呼這已經不能稱之為“創作”。因此使得網絡文學作家很難和傳統作家相媲美，難以在公眾中樹立精英作家地位。此外，一些“大神”級網絡作家的作品已經擁有了相當多的粉絲和穩定的收入來源，自己不愿再辛苦碼字也沒有那么多創意可以表達，因此樂意雇用寫手以其名義更新，由此也催生了專業代寫團體。目前中國網絡文學領域代筆現象極為普遍，并在圈內成為了一個眾所周知的“潛規則”。這種現象更是削弱了網絡文學作家在公眾層面的“精英”形象，所以在維權時也經常受到公眾的質疑。

4.3 輕創作重營銷的運營法則影響網絡文學產業的健康發展

在網絡文學產業鏈中，作家是產品的生產者，平臺是傳播者，相應二者享有的是創造性版權與傳播性版權。盜版抄襲等行為出現時，平臺與作者都是受害者，不同的是平臺有機會利用話語權再一次傷害網絡文學作家。就此而言，網絡文學產業鏈中營銷環節強勢而生產環節弱勢，這種版權保護狀況令人擔憂。

在這種市場傾向下，很多不重視營銷的作者雖然贏了官司但卻輸了市場，而一些明星作家雖然被認定侵權，但并沒有影響其繼續利用明星光環去獲取市場。如莊羽告郭敬明《夢里花落知多少》抄襲《圈里圈外》案件，雖然最終讓 “夢里”停止出版并賠償20萬元，但是“抄襲”并沒有阻礙郭敬明成為明星作家的腳步，依然在文學創作以至影視創作領域順風順水。我們經常會驚訝于一些知名網絡文學作品竟然涉嫌抄襲，包括唐七公子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流瀲紫的《甄嬛傳》等。為什么文筆更好內容更豐富的原作者小說沒有變成熱門IP或者走紅呢？一位網絡文學作家在知乎留言：“我之所以比別的作家成功，是因為把碼字的時間用到了營銷上，更幸運的是，我生活的時代，注意力是經濟，價值本身不是?！盵19] 可以看出，尋求關注、營銷之上成為當前網絡文學產業運營的不二法門，努力原創似乎只有傻子才會堅持。

此外，近年來雖然我國政府出臺了一些鼓勵文化產業發展的政策，但大部分政策傾向于支持平臺而忽略了對網絡文學作家的直接支持，甚至在制度層面對于網絡作家表現出了“愛恨交加”的管理態度：既希望網絡文學作家能夠寫出優秀作品，又希望這些作品主題不會觸碰敏感的紅線。這一態度使得一些走在紅線邊緣的作家群體難以享受到版權保護。這種政策態度更加助長了當前網絡文學產業“重營銷輕創作”的現實，因此我們也就能理解為什么那么多被抄襲的網絡文學作家總是委曲求全，也明白為什么那些明星作家就算是敗訴了也只賠錢拒不道歉。這種重營銷輕創作的功利化傾向，會抑制原創，鼓勵盜版、抄襲，將會使得網絡文學作家版權生態更加惡劣從而不利于產業發展。如果在網絡文學產業里，堅持創作不重要、營銷最重要的經營理念，其結果就是大家都去營銷了，找好本子去借鑒！最后，沒好本子了，網絡文學產業也就喪失了繼續向前發展的動力。

注 釋

[1] 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第38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R/OL].[2016-09-22].北京：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 http：//www.cnnic.net.cn/hlwfzyj/hlwxzbg/hlwtjbg/201608/P020160803367337470363.pdf

[2]李國琦.2015年網絡文學市場年度綜合報告[OL].[2016-09-11].速途網. http：//www.sootoo.com/content/661067.shtml

[3] 肖映萱，葉栩喬，朱航，等.中國網絡作家生存狀態報告[J].名作欣賞（鑒賞版旬刊），2015（31）：60-67

[4] 張靜. 陜西省作協通過《網絡作家入會標準及辦法》[N].西安晚報，2014-02-26

[5]韓志宇.如何保護網絡文學作家的人身權利[N]. 中國知識產權報，2016-10-27

[6]唐李晗.天下霸唱狀告《九層妖塔》勝訴 ：片方侵犯署名權[N].法治晚報，2016-06-28

[7]張禎希，網絡小說寫手收入兩極化[N].文匯報，2015-11-09

[8]創世中文網.2015作價體系星計劃[OL].[2016-09-11]. http：//pages.book.qq.com/pages/2015/cssp/czbz.html

[9][10]王佳.網絡作家舉報貼吧盜版網絡原創文學[N].南方都市報，2016-04-25

[11]王開廣.面對盜版作家利益受損心在滴血[N].法制日報，2016-05-05

[12]許苗苗.網絡小說：類型化現狀及成因[J].文藝評論，2009（5）：32-36

[13]王峰.網絡作家自述：關于維權，我能說的很少[N].21世紀經濟報道，2016-04-05

[14]汪恩民，吳雨辰.網絡文學版權“治理”困難重重[OL].中國新聞網，http：//www.chinanews.com/fz/2014/11-26/6817599.shtml

[15][16][18]毛翊君，丁雪.網絡文學抄襲 律師不愿接案[N].法制晚報，2016-04-26

[17]廖豐. 網絡文學集團瘋狂搶人“造神”[N].京華時報，2015-06-08

[19]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8373258/answer/761271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