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Ang Lee,1954年10月23日~),著名導(dǎo)演,曾獲得多個主要國際電影獎項。李安在1999年執(zhí)導(dǎo)的《臥虎藏龍》獲得第73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及三個技術(shù)獎項,2006年和2013年則分別以《斷背山》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獲得第79屆、第85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導(dǎo)演獎,是第一位獲得該獎項的亞洲導(dǎo)演,也是至今唯一兩度獲得該獎項的亞洲導(dǎo)演。李安是柏林電影節(jié)歷史上唯一兩次奪得最佳電影的導(dǎo)演,亦是歷史上唯一集奧斯卡獎、英國電影學院獎以及金球獎最佳導(dǎo)演于一身的華人導(dǎo)演。
張愛玲小說《小團圓》的開頭,九莉想,“老了至少有一樣好處,用不著考試了,不過仍然一直做夢夢見大考,總是噩夢。”李安到了三十多歲的時候,和九莉一樣,半夜總是做自己考試解不出數(shù)學題的噩夢,然后被驚醒。
在關(guān)于夢的解析里,考試這個意象,指向的通常是焦慮。
李安祖籍江西德安,當年父親又是乘著“永安號”輪船來到了臺灣,因此得名“安”字。然而李安又時常處于一種不安之中。
李安有一種大眾都熟悉的怯怯的神情,伴隨他的口頭禪“我不曉得”——那神情從他童年開始,就掛在他的臉上。小時候他身體不好,瘦小多病,又莫名其妙地總碰到一些喪氣的事情,比如被鄰居家的狗咬得鮮血淋漓,或者是劃船栽進水里差點死掉。讀書成績也不好,小學的時候被老師扇過耳光,然而他還是做不對題目。到了高中,父親是校長,李安覺得這是很糗的事,便躲著他。上課的時候他胡思亂想,讀書不專心,駝背又害羞,課余時間全花在補課上,可是還是高考兩次落榜,只得去上藝專。
所有的混沌,在他碰到舞臺之后,就云開霧散了。他的不清晰、模模糊糊、胡思亂想、莫名害羞,在站上舞臺那一刻便褪去了。舞臺給了李安清晰,給了他安全感,然而又叫他緊張叫他興奮。舞臺上的題目不像數(shù)學題——無論補習過多少遍,他都看不清數(shù)學里的陷阱,而在戲劇里,他變得“耳聰目明”,每一個提問都這么清晰,讓他不得不全力以赴。
“我是一個只會當導(dǎo)演的人”,這句話李安在不同場合反反復(fù)復(fù)說過很多遍。關(guān)于自己在其他方面的無能,以及在成為導(dǎo)演之前的失敗人生,他統(tǒng)統(tǒng)都承認,并且是一再承認——時至今日,媒體采訪他的時候仍時常讓他追憶從紐約大學畢業(yè)后在家里賦閑的六年。然而若是回到那六年,其實內(nèi)里并不是篤定的等待,甚至沒有發(fā)憤圖強的狠勁,有的只是走投無路的痛苦與絕望。“有片拍就來勁,沒片拍就沒勁”,李安這么形容自己。
山窮水盡里,1990年《推手》得了臺灣優(yōu)良劇本甄選第一名。他因此拿到了40萬獎金,和第一個導(dǎo)演的機會。
然而,李安很猶豫要不要將《推手》拍成電影。這個劇本其實只是他投評審所好而寫出來博獎金的作品,他很懷疑一個講述老頭的電影,是否真的會有人愿意來看。在李安的自我評價里,這個故事“既不藝術(shù),也不商業(yè)”,即便畢業(yè)后六年都沒有開張,他也擔心以這部電影為處女作的風險——不成功,有可能斷了自己未來的路。
在過去的六年里,李安時常懷疑自己的運氣,但從未懷疑過自己的能力。他在紐約大學的碩士畢業(yè)作品《分界線》被他的教授認為是迄今為止他見過的最好的學生作業(yè)。在第一次摸到攝影機的時候,李安就擁有了權(quán)威,“那時我的英文破破的,可是我的學生作品每個人都聽我的——即便是在幫其他人拍片,他們?nèi)匀坏寐犖业摹!薄斗纸缇€》也讓李安一畢業(yè)就被經(jīng)紀公司的人看中,與他簽下一紙合約,并把他定位成首部片就要是兩百萬美元以上劇情片導(dǎo)演,從而替他拒絕了不夠數(shù)的“小兒科”合作機會。
最后決定拍《推手》與侯孝賢相關(guān),是侯孝賢說,“我以前只有800萬,我們也拍啦,有機會能拍就拍”,這讓李安下定決心。
第一部電影,李安碰到第一個問題是,如何建立一個拍攝計劃,如何有計劃地花錢。至于如何訓練演員,則是拍攝了幾天之后的問題。一開始李安并不好意思向那些年齡是他長輩的演員們提要求,鼓了好多天的勇氣——至于我們所知道的李安是一名訓練和逼迫演員的專家,那都是后話。
最初的三部電影都與父親有關(guān)——“父親三部曲”這個稱呼是在這三部電影都演父親的郎雄提出來的。父權(quán)是李安電影里的一個重要命題,那是李安的壓力與恐懼所在——和任何成績不佳而父親又是老師的孩子一樣,更何況他的父親還是一名校長。李安用電影去瓦解這種恐懼,他清晰地認識到他的電影與他的恐懼之間的關(guān)系,“隨著一部部電影的完成,父親壓力的陰影從我的體系內(nèi)逐漸滌除,對我來說,電影有著凈化和救贖的功能。”
李安也清晰地知道每部電影與自己的關(guān)系。除了《理智與情感》之外,他的電影都是導(dǎo)演制,他自己選擇項目并把握項目的走向。他一開始面對的是對于父權(quán)的恐懼,然后新的主題在生活里日益浮現(xiàn)——他拍了第五部電影《冰風暴》,討論的是家庭。家時常都在分崩離析之中,然而人又受制于此,不得自由。李安把這段時間的幾部電影,包括之后的《與魔鬼同騎》《臥虎藏龍》等都概括成“講我自己長大了做爸爸這樣的事情”。
李安所有嘔心瀝血的自我剖析,都在電影里。“電影就是我的生活,我選擇主題的時候常常有一種感覺,一種主題在召喚我,那段時間里面我最關(guān)心的人生主題,還有我存在的價值到底是什么,我想要那樣的探討。”
在《臥虎藏龍》里,他將自己投射于三個角色身上:李慕白、俞秀蓮和玉嬌龍。“李慕白就不用講了,俞秀蓮有時候我覺得是在生活方面相似,可是我腦子里面想的東西像玉嬌龍。我的行為不像玉嬌龍,我的行為像兩位大俠,但我心里面有一個捉摸不定的東西,我一直在追求玉嬌龍藏的那條龍。”
從《冰風暴》開始,李安的戲就很難。主題難,過程也艱難。是他一路追著艱難前行?還是艱難追逐著他?
李安以他的“我也不曉得”來回答了這個問題。李安不曉得為什么,但他接受了自己的成功與艱難之間的關(guān)系,“我生命里面在某一個階段最關(guān)心什么樣的主題,我有什么樣的心情,那我就老老實實把它做完。”
那是無可選擇的宿命——他要面對困難,他要制服他的困難。他像大海上軟弱、孤獨卻無可選擇的派,他如此恐懼,但他必須把這船駛回岸邊。李安一邊哭著,一邊作這殊死的搏斗。
這個獲名“安”的男子,一生都在尋找不安全感——在安全感中,他反倒渾渾噩噩稀里糊涂。反倒是不安全感扼住了他的脖子,讓他奮力掙扎,“就像被一股旋風吸入一個巨大黝黑的深洞里,在牽拉擠壓、掙扎摸索中,一路尋找這黑暗盡頭隱約閃爍的那一絲光明”。未知,不曉得,不安全感鞭打著他,他用電影來尋答案。
那個答案可能寫在他傳記《十年一覺電影夢》的第143頁,“恐懼鞭策我不斷地求改進,因為沒有比恐懼更強烈的感受了。能夠持續(xù)不斷地嘗試,動力就在于不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