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淑 娟
(聊城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山東 聊城 252059)
民國以后,女性法律地位顯著提升,女權的社會思潮更為激進,女性性解放是其議題之一。其直接指向,顯然是通過解放女性傳統的貞操觀,改變中國女性千年來對男性的人身依附狀態,提高女性的權利。但這種法律文本上的進步和媒體的宣揚,是否給民國女性帶來了切實的益處?從實際生活和司法實踐看,對一些女性而言,這種提升非但未能給其提供更多保護,甚至相反,引起了其思想行為上的混亂,以及犯罪之后更重的處罰。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吊詭現象?司法判解又有何啟示?目前相關研究已經注意到法律及輿論的理想化與社會現實的差距,但對這種吊詭的發生及其影響卻呈現較粗*大多文章描述法律條文或媒體論證,對于其與實際生活的脫離皆是幾句話帶過,缺少深入分析。見徐靜莉:《男女平等原則在近代中國民法中的確立》,《婦女研究論叢》2012年第7期,第61~66頁;王新宇:《近代女子財產繼承權的解讀與反思》,《政法論壇》2011年第6期,第164頁;艾晶:《離婚的權利與離婚的難局:民國女性離婚狀況的研究》,《新疆社會科學》2006年第6期,第115頁。對輿論媒體的關注有林郁沁:《30年代北平的大眾文化與媒體炒作——關于劉景桂情殺案》,載陳平原、王德威編《北京·都市想像與文化記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68頁。。這里以1935年新女性劉景桂的情殺案為例,從法律條文、輿論風潮與社會普通心理的斷裂、隔膜,基層法院與高層法院間司法理念的沖突兩個維度進行解析,為法律移植和借鑒提供歷史的參照。
1935年3月,北京志成中學發生一起槍殺案。犯罪嫌疑人劉景桂,女,察哈爾宣化(今屬河北)人,24歲,察哈爾第二女子師范學校畢業,曾在宣化縣女子高級小學任教員,作案時在北平北華美術專科學校學習。其情夫逯明,系被害人丈夫,全國知名運動員。逯在與原配離婚后,先與被害人滕爽認識,訂口頭婚約,1933年4月又經人介紹與劉景桂訂立紙上婚約,一個月后逯以書信形式與劉景桂解約,未果;11月與被害人結婚,婚后才以600元與劉解除婚約;但不久與劉恢復往來,并發生關系。1935年3月劉買槍殺人。案發后,劉景桂、逯明分別被檢察機關以殺人罪、妨害風化罪提起公訴,引起全國輿論報道、評判,轟動一時。
在此三角戀情中,具有一定文化水平的劉景桂一方面在與逯的交往中表現得積極主動(包括性關系),但另一方面,卻不能接受失貞又失婚約的現實而買槍殺人。如此極具沖突性的思想行為,非單純的個性缺陷所能解釋,背后隱含著深層的社會歷史因素。
首先,在法律條文上,從《大清民律草案》《民國民律草案》到《民國民法典》,在婚約訂立及解除、婚姻權、財產繼承權等方面,女性權利逐步提高,男女平等的法律原則貫穿其間。在婚約訂廢上,否定了家長、尊長對子女婚嫁的控制、干涉,樹立了男女雙方當事人的自主決定權,訂婚及悔婚均須尊重婚約雙方當事人(包括女性)的意愿。[1]61—66對民國女性尤其是劉景桂這樣受過系統學校教育的民國新女性而言,這意味著在日常生活中,可以自主選擇訂婚的對象,也可以決定是否(同意)解除,甚至可以任意同居。婚前性行為,關涉女子貞操,在王朝時代屬刑事“無夫奸”,違者將受嚴厲處罰。至清末律例改革,爆發了一場激烈的禮法大辯論,“無夫奸”被趕出正式的《欽定大清刑律》(《大清新刑律》),而僅在作為附則的《暫行章程》中偏安。[2]民國后,廢暫行章程,改《欽定大清刑律》為《暫行新刑律》,其中通奸罪僅對有夫之婦適用,無夫奸放由社會道德調整。此為1928年民國刑法第256條繼承。1935年民國新刑法頒布,第239條依男女平等原則,對已婚及其通奸者同等治罪。但劉景桂案案發時適用1928年刑法,對未婚女子與男子發生關系不懲罰,亦無保護。意即,在男女平等的精神下,未婚女子的貞潔歸屬其自身負責。
顯然,作為移植法律,這種西式權利和義務的理念與民國實際存在較大差距。從政治與社會的宏觀面來看,其實施的阻力可謂不小。中華民國初成立之時,《臨時約法》所謂的國民一律平等,仍不包含男女平權的內容,女子的社會地位及貞操觀未有根本改觀。相反,在1914、1917年,袁世凱和馮國璋先后頒布、修訂了《褒揚條例》,對婦女守節進行褒揚,掀起復辟及尊孔復古的逆流。至1918、1919年五四新文化運動興起,思想界對這種守舊的貞操觀進行了激烈批判,但1934年蔣介石又興起新生活運動,儒家道德被重新塑造和強化。此外,在廣袤的舊中國,據民國初期的調查來看[3],社會風俗并未如政治運動般驚天動地,歷經三十年樹立起來的男女平等及貞操女性自負的精神,仍難為已承繼傳統文化千年的民國社會認同。因此,一方面,新法律作為國家意志,其司法實踐會對社會產生重要影響,給民國知識女性在婚戀問題上獨立自主的選擇提供了權威的倚靠力量;另一方面,當新法律推行時,必然遭遇本土社會意識的無形抵制,而法律嚴謹、規范,不但其精神主要依賴司法實踐間接展示,而且對當事人的支持也受條文局限。
相較之下,大眾媒體不受此拘束,其文字自由激進,給民國女性追求性自由以直接推力。五四以后,戀愛自由、性解放大力倡行。順著對舊式倫理道德激烈批判的趨勢,1920年后許多報刊雜志展開了戀愛中“靈”與“肉”的關系、性解放與貞操觀的討論。主張性欲是戀愛組成部分的“靈肉一致”論戰勝柏拉圖精神之戀說,獲得更多青年學生的支持,相應的新性道德論提出“打破傳統貞操觀對于戀愛自由的束縛,為此不惜過度強調戀愛的肉欲因素和自由程度”,一些人甚至走向極端的“性交自由”論。[4]20—31這些論點在文化思想界引起極大震蕩,對社會風氣尤其大城市的知識青年產生了極大影響。社會上不但青年男女自由戀愛漸成風潮,甚至出現了非婚同居現象,在統計數據上女性性犯罪的比例也大為增加。[5]71—72因此,一方面,該股思潮可進一步瓦解壓抑女性的傳統貞操觀。另一方面,他們超前的女性解放論述并非學術研究深厚的自然成果,而更多地出于雜志編輯的職業要求,[6]129—130更遑論針對當時女性面臨的社會環境,以及女性因受教育及經濟獨立上的有限而羸弱的抗爭能力而提出建設性的對策。因而,在缺少社會革命的同步支持下,這些理論必然流于浮泛的空談。更大的負面作用在于,一些知識女性在性解放風暴下盲目放松自我保護的意識,釀成很多悲劇事件。*這在當時的文學作品里均有反映,如魯迅的《傷逝》、林徽因《九十九度中》等,參見章敏:《民國女性婚姻權與中國現代文學書寫》,《東南學術》2013年第6期;倪海燕:《民國法律形態與女性寫作》,《海南師范大學學報》2012年第6期。劉景桂即是典型一例。
上述來自法律和輿論的兩種力量,有一個共同點,即均站在本位立場上一味按照自己的方式推銷新理念,而忽略與本土社會的銜接。如此,受眾要選擇哪一種,是全力迎新還是持續守舊,抑或是新舊雜糅,完全依賴自身的判斷,如此極易引發人們在思想上的困惑及行為方式上的錯亂。從劉景桂的表現來看,她有過多次自由戀愛、訂婚、解除婚約的經歷,并自愿與逯明發生關系,明顯接受了自主訂廢婚約、與男性自由交往的觀念。但在承認與逯明發生性關系系出于自愿的同時,在供述作案動機時卻表示,失去貞操是她怨恨逯明,并因之產生復仇心理的首要因素,[7]即對失身之后解除婚約無法接受,并據此指責逯欺騙了她。這表明,劉景桂對于權利與義務相隨相生這一新法律精神理解有限,因而缺失隨之應有的義務意識,即對自己的失貞負責。也就是說,在性關系上,她并沒有把自己看作一個與逯明平等獨立的個人,無論她自己是否有意,逯明與其發生兩性關系又不履行婚約便形同欺騙。這在很大程度上遵循傳統貞操觀的思維模式:女子在男子地位之下,性關系由男子主導并負責其后果,女子失貞值得同情。
這一思維模式也符合當時社會的普遍心理。案件發生后,公眾對劉景桂表現出廣泛的同情。有人給法院寫信,憐憫劉景桂受了奸污,喪失終身名節;更有人明確提出劉景桂是因“貞操問題”才殺人泄憤,因此“情節可憫”[8]。雖然劉景桂殺害了逯明的妻子,在古代可算是“奸婦謀害本妻”[9]4,但公眾卻把一切責任推在男方逯明身上,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雙方奸情中女方的主動,把劉景桂殺人泄憤看作因失貞而進行的“復仇”行動。[10]268就連官方批準代表新女性的組織北平婦女會,也譴責逯明“實屬此慘案之禍首……社會上之敗類,玩弄女子之魔鬼。希望法官能根據人情與法律,將其定罪,而警將來”,對劉景桂并無批評,僅提醒女性打破舊的貞操觀念。[11]359這種把女子失貞歸責于男子的說法,與普通民眾的看法并無本質區別,凸顯出舊式貞操觀在當時社會的強大影響力。
劉景桂這種只知權利不知義務,以新思潮倡導的男女交往標準行事,卻在責任意識上停留在舊時代(女性失貞應由男性負責)的沖突性思維模式,導致其在思想言行上失序,在民國女性中具有相當的代表性。
民國女性貞操觀與性解放的吊詭,是中西方兩種文化沖突的反映,也是近代中國向現代化過渡早期階段的一個正常現象,但當其釀成案件后,司法判解的過程和結果將對其走向產生重要的影響。從理論上講,作為新法律的推行機關,各級法庭應遵從新法律的精神(即男女平等、戀愛自由、貞操責任女性自負等項原則)審理判結,但劉景桂案從檢察機關提起公訴,到北平地方法院、河北高等法院第一分院、最高法院三級三審,出現了兩種截然相反的認定和審斷標準。本土傳統顯示出頑強的生命力,它不僅表現在普通社會成員的言行上,而且隱藏在警檢法機關人員的思想中。在劉景桂案中,突出表現在對關系人逯明的公訴及對犯罪嫌疑人劉景桂的審判上。
如前所述,關系人逯明在該案中的行為,社會輿論的各層雖對之大力撻伐,僅停留在妨害風化的道德范疇內。但自偵查階段開始,警察、檢察官均受傳統道德觀的影響而把逯明從道德上的妨害風化推到了法律上的妨害風化罪。
1935年3月30日,北平地方法院檢察處對逯明提起公訴,指其犯妨害風化罪中以詐術使婦女誤信有夫妻關系而聽從其奸淫條款,其理由謂:一,逯明承認與滕爽結合并與劉景桂解除婚約后,與劉景桂通信并贈與相片及物品;二,在劉景桂衣箱內存有逯相片及其所贈物品;三,查北京旅館底簿上有李紀文(逯明化名)帶眷屬(劉景桂)入住的記載,并已經旅館茶役指認。[6]然而細加分析,這些不過是基本事實,關于“詐”在哪里,即這些事實與犯罪結果之間,并沒有建立直接而必然的證據鏈條。再看檢察官的法條解釋,認為其所依據的法條中所謂“婦女”應包括已結婚之婦人及未結婚之女子二者,又解釋“夫妻關系”指男女經過性交,放棄自由的意思,“誤認為有夫妻關系”指本無夫妻關系而誤認為有者而言。
查看警察署及北平地方法院檢察處的詢問筆錄[6],劉景桂關于自己主動接近逯明以復仇的內容清晰可見,公訴書卻絲毫未提。公訴書明確以逯明以詐術欺騙劉景桂并對其行奸,作為劉景桂殺人的動機來源。這說明,在檢察官的認識中,也存在這樣的推理鏈條:逯明欺騙劉景桂——劉景桂被奸——劉景桂得知逯明結婚后殺人,其中亦隱含著對劉景桂失貞行兇的同情。
針對檢察機關的指控,逯明的律師辯護:首先,逯明施行“詐術”不成立。雙方發生關系可分兩個階段,在雙方婚約解除之前,逯明對劉景桂的承諾(婚姻)是真實意思表示,不存在欺詐。而婚約解除之后,劉逯來往信件證明,劉為主動。這種主動一直維持到最后一次奸淫,因此應定為合奸(原文如此),而在現行刑法中合奸二十歲以上女子并不定罪。其次,劉景桂把其與逯之關系誤認為“夫妻關系”不成立。夫妻關系本是指結婚后的男女關系,當然不包括訂婚后的男女關系。劉景桂作為成年人和受過健全教育的女子,對此不可能沒有認知。在婚約解除后,劉曾登報詈罵逯明,可見在其內心已明確雙方婚約解除的事實,更不可能誤認為夫妻關系了。[6]而且,1935年實施的新刑法把其中的“夫妻關系”修改為“配偶”,更加明確這所謂“婦女”乃指已婚女子。至于劉景桂,作為未婚女子,在主動意愿下與人發生關系,在清代可以治罪(即使是已經訂婚,律例也禁止男女通奸)[12]129,而在民國,既不受法律懲罰,也不受法律保護。總之,劉景桂既不能積極證明逯明有強暴脅迫及詐術或其他不正當的方法,即不能依妨害風化罪論處。
對比公訴書與辯護意見,可以更清楚地看出檢察官抱有傳統的情感偏向,因此扭曲了對法條的理解。一審法院采納了辯護律師的意見,認為被告奸淫劉景桂“屬實”,但“妨害風化罪以誤信有夫妻關系為構成要件,其夫妻關系系指已結婚之夫妻關系而言”,此點司法院已經做過解釋,而“劉景桂系未嫁之女,其與逯明所訂婚約又已解除,無所謂夫妻關系”,且據劉景桂情書——“徘徊在愛的歧途上的我,一顆收不回的心無法處置奈何”,可見其并無“受騙誤信”。故此宣判逯明無罪。
確認逯明是否犯妨害風化罪和劉景桂是否值得“憫恕”是一個二而一的關系,其實質指向是司法該怎樣面對傳統的貞操觀?檢察機關指控逯明犯罪,即認定劉景桂是受害者,其失貞殺人值得同情。正是循著這一鏈條,劉景桂的辯護律師請求法庭給予“憫恕”,其辯護書描述劉景桂“既被奪愛,又失童貞……殺人之動機實由于逯明之騙奸”[13]。1928年的《中華民國刑法》第77條規定,“犯罪之情狀可憫恕者,得酌減本刑”。但“情狀可憫恕”的范圍和性質,都沒有具體的規范,而有待具體的法官認定。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作為新法典的一個條文,“憫恕”的內容不能漫無標準,且不應明顯與新法典的精神背離。在實際的審判中,法官還應在可以“憫恕”的犯罪情狀與量刑依據之間做出法律上的聯結。
在當時媒體及社會輿論對劉景桂幾乎一邊倒的同情下,一審法庭對劉景桂做出了“酌減本刑二分之一”即十二年徒刑的判決*林郁沁認為這十二年徒刑的輕判,是因為劉景桂的律師對“自首”情節的辯護在法庭上奏效(見林郁沁:《施劍翹復仇案·民國時期公眾同情的興起與影響》,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51頁)。事實上,檔案顯示,其“自首”情節始終沒有被法院認定,在一審判決中的減刑處理,乃是根據“情可憫恕”做出的。,理由是“情狀可憫”。其具體的描述為:“查該被告之謀殺滕爽由于滕爽與逯明結婚,致將該被告與逯明之婚約解除,其情不無可憫。”[14]說明極為簡單,未使用任何法律術語來論證“情狀可憫”在劉景桂殺人案中適用理由和標準,似有欲言又止之態。因為婚約的解除,在古時亦有之,即受之于第三者攪擾的亦不會少見,何能導致殺人的嚴重后果,并認為殺人者情狀可憫?正如近代法學家燕樹棠所言,這一在舊法律上可認作“謀害‘本妻’的犯罪,奸婦即劉景桂有什么可以憐憫之處呢?”[8]故此,這里有一個判決書中未言卻暗含的重要情節——劉景桂的失貞,只有對劉景桂的生活能造成破壞性影響的貞操問題,才能讓“情狀可憫”的論斷合乎邏輯。但是如果明確提出貞操問題符合“情狀可憫”的要求,等于承認在通奸行為中責任歸屬男方,女方始終被同情的舊貞操觀念,而這與新法律中尊重個體自由的精神相悖,故而法官在判決書中對劉景桂“自首不成立”長篇大論,而到關鍵性的直接影響量刑的“憫恕”環節卻一筆帶過。
一審判決以含混不清的方式支持了輿論對劉景桂的同情,變相認可了貞操觀對當時社會的影響力。但矛盾是顯而易見的:法庭認定逯明沒有使用詐術,二人性關系乃出于雙方自愿,逯明妨害風化罪不成立。但逯明無罪,即等于認為劉景桂應對自己的失貞負責,如何同時又以婚約的解除給劉景桂造成的傷害(主要是失貞)予以“憫恕”?
一審判決后,劉景桂和檢察機關均上訴。二審對劉景桂則撤銷原判,改判無期徒刑。二審法院在判決書中謂,雖然逯明在與劉景桂、滕爽的三角關系中存在過錯,但在解除婚約后,劉景桂“即應潔身自愛行己有恥以作終身之計,乃復與逯明戀奸不已”,卻因逯解除婚約產生怨恨,終致殺人,無憫恕可言。[15]這傳達出兩個信息:第一,所謂“應潔身自愛”與“無憫恕可言”者,二審法院解讀一審法庭的“憫恕”正是針對劉景桂的“失貞”;第二,劉景桂應對自己的失貞負責,法律不予寬容。二審判決后,劉景桂再上訴。三審即最高法院的終審駁回上訴,維持二審判決。理由書以“上訴人年非幼稚,并屬智識分子,既與逯明解除婚約,乃復與逯明戀奸不已”[14]的描述,把劉景桂定義為新法律下的“新女性”,明確拒絕了傳統貞操觀的影響。
高等法院和最高法院均立場鮮明地用新法律的標準衡量劉景桂案及嫌疑人,把劉景桂看作一個與男子人格平等的人,在法律上具有完全行為能力,并對其后果負完全之責。貞操非但不再是國家保護的對象,即作為“憫恕”的情節亦不可容。這本符合新法律的精神,但一個不能回避的事實是,民國時期女子失貞對其生活的影響仍十分重大,這從劉景桂本人的陳述及案件發生后社會輿論的激蕩可見一斑。然而司法判決對嫌疑人面臨的實際困境置之不理,與真實生活隔膜如在兩個社會。如此,民國女性在無能力按新法律下之標準行動的前提下,亦無力擺脫舊傳統風俗的束縛,并沒有也不利于真正提高其社會地位,且因其部分接受了新思想而受到了更嚴厲(較之王朝時代)的懲罰。
“權利的行使必須滿足兩個條件:一是具有權利能力,二是具有行為能力。權利能力是法律賦予主體的一種法律資格,具有合法性,就自然人而言,是人人生而具有的,始于出生,止于死亡;行為能力則是行為人真實行使權利的行為條件,也稱‘法律行為能力’。”而所謂“行為能力”,是指“該人是否具有足夠的判斷能力來決定自己與他人間的私法關系,并進而對此負責”[16]164。可以明確的是,民國時期的女性已經具有法律賦予的權利能力,但從經濟上、教育水平上、心理獨立性上均不具備或不完全具備“行為能力”。①劉景桂犯罪的深層根源即是權利能力與行為能力不一致的典型表現。
劉景桂權利能力與行為能力的不同步,是近代法律移植在文本上的高歌猛進、大眾媒體的盲目引導與社會法律文化變遷緩慢相矛盾造成的一種個體反應。即其沒有接受權利義務一致的原則,而表現出行為上的性解放與思想上維持傳統貞操觀的吊詭。而立法者們對此預期不夠及法庭拒絕予以矜憫,則使由此吊詭引發的犯罪受到了相對法律變革前更重的處刑。因此,從根源上言,這種吊詭雖然在客觀上是移植法律過程中難以避免的,但立法者們及司法官們也在其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劉景桂案的司法判解過程及其結果表明,這種與立法預期正相反的司法實踐結果,既超出立法者們的預料,也因其不能給個體提供實際幫助、缺乏與社會的有效銜接而不利于過渡期新法律文化的成長。為此,民國有法官曾做出調和兩者的努力,尤其在傳統文化影響較大的特定領域。
比如對于女子在財產繼承與宗祧繼承中的權利處置,民國最高法院的精英們曾堅持傳統的宗祧決定財產繼承的規則,甚至在貫徹男女平等的《民國民法典》頒布之后,仍然有部分法官堅持傳統宗祧財產合一繼承的必要性。[17]直至今日,女性在家庭財產繼承中的角色仍然帶有深深的傳統觀念烙印,而女子貞操觀與性解放的吊詭同樣困擾著現代女性。故此,面對傳統的強大慣性,要降低法律移植過程中吊詭現象的影響,應在司法實踐中有意識地留存一定的空間,以調節移植法律與本土傳統之間的脫節。而民國法律留給法官一定自由度的“憫恕”條文恰好為一個合適的選擇。其更深遠的意義,正如學者李啟成提倡的:民國法官們在祭田案件中力圖溝通外來規則與固有習慣的思路應為當代民事司法繼承。[18]筆者以為,不獨民事司法,刑事司法亦然。
① 這方面的探討多集中在某一個角度,缺少綜合分析,參見艾晶:《民國初年女性的教育問題與女性性犯罪探析》,《甘肅社會科學》2010年第1期;張洪陽、艾晶:《民國初年女性被告人的經濟和職業狀況分析》,《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學報》2010年第6期;余華林:《現代性愛觀念與民國時期的非婚同居問題》,《首都師范大學學報》2009年第1期,第20~31頁,等。
[1] 徐靜莉.男女平等原則在近代中國民法中的確立[J].婦女研究論叢,2012,(7).
[2] 李欣榮.清末關于“無夫奸”的思想論爭[J].中華文史論叢,2011,(3).
[3] 胡旭晟,夏新華,等點校.民事習慣調查報告錄[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
[4] 余華林.現代性愛觀念與民國時期的非婚同居問題[J].首都師范大學學報,2009,(1).
[5] 艾晶.罪與罰:民國時期女性性犯罪初探(1914—1936)[J].福建論壇,2006,(9).
[6] 邱雪松.“新性道德論爭”始末及影響[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1,(5).
[7] 北京市檔案館藏民國訴訟檔案[Z]. J065-004-00197.
[8] 北京市檔案館藏民國訴訟檔案[Z]. J065-004-00206.
[9] 燕樹棠.北平滕爽情殺案與社會問題[J].清華周刊,1935,(4).
[10] 林郁沁.30年代北平的大眾文化與媒體炒作——關于劉景桂情殺案[A].陳平原、王德威.北京·都市想像與文化記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11] 劉寧元,等.北京的社團·第二輯(婦女社團專輯)[M].北京:知識出版社,1994.
[12] 錢泳宏.防控與失控:清代重懲奸罪與“因奸殺夫[J].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2,(1).
[13] 北京市檔案館藏民國訴訟檔案[Z].J065-004-00199.
[14] 北京市檔案館藏民國訴訟檔案[Z]. J065-004-00198.
[15] 北京市檔案館藏民國訴訟檔案[Z]. J191-002-04836.
[16] 王新宇.近代女子財產繼承權的解讀與反思[J].政法論壇,2011,(6).
[17] 尹偉琴.論宗祧繼承與財產繼承的分離——以民國時期女兒的祭田權利為例[J].法學,2011,(2).
[18] 李啟成.法律近代化過程中的外來規則與固有習慣——以祭田案件為例[J].中國社會科學,2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