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仁亮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24)
由于元祐黨爭影響,黃庭堅的仕途受阻,《豫章先生傳》載:“紹圣初,議者言《神宗實錄》多誣失實,召至陳留問狀,三問皆以實對。責授涪州別駕,黔州安置?!盵1]431貶謫黔南期間,黃庭堅與黔守曹譜來往密切,據載:“山谷初到黔南,曹譜伯達、張兟茂宗為守貳,待之頗厚。山谷《與張叔和書》云:‘庭堅至黔南將一月矣,曹守張倅相待如骨肉?!帧杜c楊明叔書》云:‘守倅皆京洛人。好事尚文,不易得也。’”[2]925
黃庭堅詞作中涉及曹譜的有《水龍吟·早秋明月新圓》《品令·敗葉霜天曉》及《減字木蘭花·中秋多雨》,另外在其它詩文作品亦有所涉及。其中因賀祝曹譜生日而作的《水龍吟·早秋明月新圓》,意象不蹈俗艷,風格近乎豪放,為人稱賞,品鑒黃庭堅詞者多有提及。但在該詞詞意釋讀上,各家意見不一;在注釋細節上,也常有歧議。本文對《水龍吟·早秋明月新圓》一詞之詞意再作考辨。
本詞上片為:“早秋明月新圓,漢家戚里生飛將。青驄寶勒,綠沉金鎖,曾瞻天仗。種德江南,宣威西夏,合宮陪享。況當年定計,昭陵與子,勛勞在、諸公上?!?/p>
馬興榮、祝振玉《山谷詞校注》注釋指出了所引典故的出處,但對這些典故的具體用意均未明言。范之麟主編的《全宋詞典故詞典》認為:“此詞上片全以曹彬喻曹伯達?!盵3]1382即將上片內容定為敘述曹彬生平事跡。廖承良在《蘇門四學士》中謂“漢家戚里生飛將”“指曹譜”。[4]86陳永正亦持相同觀點。[5]20-24另楊慶存從語句上分析:“上片稱揚曹氏有‘飛將’之才,曾‘種德江南,宣武西夏,勛勞在諸公上’”。[6]399明確將上片內容定為曹譜事跡。這兩種注釋均有不當之處。
其一,《山谷詞校注》引《與大主簿三十三書》:“太守曹供備譜,濟陽之侄?!睗栔笣柾醪苜?,為開國功臣曹彬之孫,事見《宋史·外戚傳》,曹彬即曹譜曾祖。
曹彬一生戎馬,但并未涉及宋與西夏的爭斗,《全宋詞典故詞典》將上片內容定為寫曹彬“宣威西夏”,就與曹彬經歷難以吻合。另原詞有“昭陵與子”一句,“昭陵”指宋仁宗,宋仁宗生于公元1010年,而曹彬則已于公元999年離世,可見“昭陵與子”所述事實必然與曹彬無涉。因此《全宋詞典故詞典》所謂“此詞上片全以曹彬喻曹伯達”也就不能成立。
另外,關于“昭陵”一詞,《全宋詞典故詞典》解釋稱:“昭陵是唐太宗李世民的陵寢,后因用以代稱唐太宗。”又認為:“這里借以代指宋太宗趙光義。”[3]1382據《山谷詞校注》:“宋仁宗葬永昭陵,故宋人以昭陵作仁宗的代稱。宋樓鑰《王岐公立英宗詔草》:‘昭陵以英宗為皇子。’”[7]5可知《全宋詞典故詞典》對本詞中“昭陵”一詞注釋有誤,當確定為指宋仁宗。
其二,若依據廖承良等人觀點,將上片所寫內容指向曹譜身平,同樣有解釋不通之處。
首先“合宮陪享”同曹譜生平矛盾,“陪享”是大臣死后享有的殊榮,此時曹譜尚且在世,且正處壯年有為時期;雖然多數享有此榮者是在生前已經確定,但也多是有大功勞之人,反觀曹譜此時不過身為七品的“供備庫使”,未見受皇帝恩賜、重用史實。
其次,與“昭陵與子”句意同樣存有沖突。本詞下片描寫曹譜“風流年少”、“朱顏玉鬢”,又在黃庭堅不久后為曹譜送別而作的《品令·敗葉霜天曉》中有“去取麒麟圖畫,要及年少”的表述,一再凸顯曹譜此時與黃庭堅相較呈現的“年少”特征。宋仁宗于公元1063年駕崩,本詞則作于紹圣三年(公元1096年)[7]4,要發生“當年定計,昭陵與子,勛勞在、諸公上”的相應史實,則曹譜年齡至少應接近五十,稱五十歲左右武將為年少,顯然不合適。
因而依據廖承良等人觀點,認為上片所寫為曹譜生平也是不可取的。
綜上所論及相關史實,推斷上片存在爭議處詞義如下:
(1)漢家戚里生飛將
開篇此句以“飛將”喻指曹彬、曹瑋二人,但因為“漢家戚里”的共同出身,也同時一語雙關稱揚曹譜本人。
據《宋史》:“周太祖貴妃張氏,彬從母也”[8]8977,曹彬本身即是皇室姻親,自然可稱出身“戚里”。臨至宋仁宗時期,皇后曹氏即出自曹家,曹瑋與曹譜自然同樣是“戚里”身份。黃庭堅曾于書信中明確稱:“黔守曹伯達,雖戚里子弟,文雅有馀,遠蒙采聽推薦,不肖實與受賜,傳君春首必蒙湔拂。”[9]790
以“漢家戚里生飛將”開篇,一方面總領上片敘述的曹彬、曹瑋二人,另一方面也巧妙地夸耀了曹譜的高貴出身。
(2)種德江南
此句敘述的是曹彬事跡,據《宋史》記載曹彬在攻克金陵前,曾與部下約定破城后不妄殺百姓:
彬又使人諭之曰:“事勢如此,所惜者一城生聚,若能歸命,策之上也?!背谴箍耍蚝龇Q疾不視事,諸將皆來問疾。彬曰:“余之疾非藥石所能愈,惟須諸公誠心自誓,以克城之日,不妄殺一人,則自愈矣。”諸將許諾,共焚香為誓。[8]8980
(3)宣威西夏
此句為曹瑋事跡。曹彬逝世前,向宋仁宗推薦其子曹瑋、曹璨,并稱“璨不如瑋”。后來曹瑋果然屢立戰功,令西夏人畏懼不已:
渭州有告戍卒叛入夏國者,瑋方對客奕棋,遽曰:“吾使之行也。”夏人聞之,即斬叛者,投其首境上。羌殺邊民,入羊馬贖罪,瑋下令曰:“羌自相犯,從其俗。犯邊民者,論如律?!弊允菬o敢犯。[8]8988
(4)合宮陪享
此句指曹彬、曹瑋二人死后,皇帝給予恩榮,分別“配享太祖廟庭”[8]8982“配享仁宗廟庭”[8]8989。
朱德才認為上片內容涉及到曹彬另一子曹璨:“此句指……彬子瑋、璨等屢破西羌契丹事?!盵10]73然而曹璨死后并未有配享的尊榮,并且曹璨也未有與西夏發生戰斗的記載,所以上片至此句描述的是曹彬、曹瑋二人的生平經歷,并未涉及曹璨。
(5)況當年定計,昭陵與子,勛勞在、諸公上。
此句敘述曹皇后事跡。宋仁宗無子存世,經大臣進諫,才冊立濮安懿王第十三子為皇子,此即后來的英宗,這當是“當年定計”所指之事。當時英宗尚且年幼,養于后宮,由曹皇后細心照料:“英宗方四歲,育禁中,后拊鞠周盡;迨入為嗣子,贊策居多?!盵8]8621宋仁宗去世后,曹皇后輔助朝政,“御內東門小殿聽政”[8]8621。曹皇后在養育英宗上功勞卓著,故可稱“昭陵與子,勛勞在、諸公上”。
至此,可見上片所寫內容是歷數曹氏功勛,自男子報效疆場至女子有功于皇室,意在彰顯曹譜所在曹氏家族的不凡之處,進而刻畫曹譜不凡身世,乃烘云托月之法
此詞下片為:“千騎風流年少,暫淹留、莫孤清賞。平坡駐馬,虛弦落雁,思臨虜帳。遍舞摩圍,遞歌彭水,拂云驚浪。看朱顏綠鬢,封侯萬里,寫凌煙像?!?/p>
下片承接上片鋪陳之力,筆墨轉至敘述主人公曹譜本人,稱揚其過人本領,預想其日后功業,突出其年少有為的人物特點。對比黃庭堅為王補之而作、同樣慶賀生辰的《洞仙歌·月中丹桂》,其中出現的就是“白首防秋”一類描述了,對曹譜“年少”的側重十分鮮明。
《山谷詞校注》對于下片“彭水”一詞釋義為:“縣名?!遁浀丶o勝》卷一七六黔州引《元和郡縣志》云:‘隋開皇十三年,蠻帥內屬,于此置彭水縣,屬黔州?!盵7]6但據“遍舞摩圍,遞歌彭水,拂云驚浪?!焙汀澳币辉~注釋“僚人呼天曰‘圍’,言此山摩天,故名?!盵7]5可見“拂云”對應“摩圍”,“驚浪”對應“彭水”,“彭水”應當作水名解。《輿地紀勝》于“景物上”一條下收有“彭水”[11]376,顯然“彭水”除縣名外,亦是水名?!吨袊鴼v史地名大辭典·下》引郭子章《郡縣釋名》:“彭水縣‘因彭水為邑名?!盵12]2499
元祐三年(公元1088年),楊希元去世,與其妻張氏合葬,張耒所作《張夫人墓志銘》載:“次嫁左藏副使曹譜”[13]889;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高太后去世,范祖禹《賜夏國主告諭遺留詔》中載:“今差供備庫使曹譜”[2]345;紹圣三年(公元1096年),黃庭堅送別曹譜所作《品令·敗葉霜天曉》提到“便解銀章歸報”,據《山谷詞校注》:“供備……通常無職掌,僅為武臣遷轉之階”[7]4,此次當時職滿回京敘職,以待進職。按照官階轉承,張耒《張夫人墓志銘》所載“曹譜”當為黃庭堅在黔州所交往曹譜無疑。
張耒在《張夫人墓志銘》中又稱:“中散楊公諱希元,夫人張氏”、“夫人于某為從姑”[13]889??梢姀堮缫驗橥瑮钕T迯埵系年P系,與曹譜有也存在了一定的姻親關系。張耒與黃庭堅并居“蘇門四學士”之列,因而曹譜同黃庭堅的交往并非全然毫無緣由,二者之間本身存在關系網的交集。
《山谷詞校注》箋注:“太守曹供備譜,濟陽之侄,通判張兟張景儉,孫公休之妻弟?!盵2]345此句斷句存在問題,應作“通判張兟,張景儉孫,公休之妻弟”。
張景儉具體生平不詳,有兩條對區分該人與張兟有所幫助的文獻,一是慶歷四年(公元1044年)左右歐陽修在《條列文武官材能札子》中提到“張景儉”,另一處是《天柱山山谷流泉石刻》刊錄署名張景儉的石刻一條:“河南張景儉,熙寧二年四月八日游,男沛侍?!盵14]23參見現存可見其它關于張景儉的材料,張景儉與張兟所處時代并不吻合,根據時間推斷,斷句作“通判張兟,張景儉孫”更加較為合適。另外,公休應當指司馬康,范祖禹著有《司馬諫議康墓志銘》一文,對其生平主要事跡有所敘述,其中記敘其娶妻情況:“初娶張氏朝散郎保孫之女,追封真寧縣君。再娶張氏大理寺丞淮之女,封安仁縣君”[2]387,可一定程度上與“公休之妻弟”的說法相印證。
鄭永曉主編的《黃庭堅年譜新編》也采取“通判張兟,張景儉孫,公休之妻弟”的斷句方式。
《司馬諫議康墓志銘》載司馬康“(元祐)四年為修《神宗實錄》檢討官”[2]385,其與黃庭堅共同參與編訂《神宗實錄》一書。張兟與曹譜相似,作為司馬康妻弟,與黃庭堅的結識也并非偶然,當是早有耳聞,其后“曹守張倅相待如骨肉”情況的發生,更當是帶有晚輩敬重長輩的一種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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