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玲
人生就像一場不斷加速度的奔跑,成年之后很少會像少年時那般日日追問生活的意義,也少有閑暇坐下來對當時當下的自己檢視一番:現在的生活和工作是自己想要的嗎?昨天的我究竟是如何一步步走來,走成了今天的我?我們的人生曾經充滿無數可能,在慢慢做過一道道選擇題之后,生命的謎底漸次揭開,人開始嘗到命運的味道,便不再有質疑與叩問的勇氣。很多時候,生活憑借的只是來自各個方向的慣性,而不是什么精心的設計與規劃。
這是2016年的夏天,我需要完成一篇題為“我和我的文學批評”的文章,許久沒作命題作文了,我有些無所適從。辦公室的窗外是連日來下不完的雨,空氣中的潮濕和悶熱與記憶中每一個南方的夏天并無二致,但滴滴嗒嗒的雨聲卻讓人意外地獲得了一份寧靜,坐在“我和我的文學批評”這八個漢字形成的話語場域里,過往的歲月開始在眼前快速地閃回。我需要用回憶來解釋生命的因果:究竟是在何時何地我與文學批評之間有了蛛絲馬跡的關聯?
2006年夏天,我毅然結束了兩年的北漂生活,來到南京備戰考研。當時這一行為,只是出于改變命運的期待,以及對更為深長的精神生活的向往。我騙父母,說是在南京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實際上那時候我生活中一無所有,基本上屬于孤注一擲、背水一戰的境遇。從2006年6月到2007年9月,一年多的時間里,我心無旁騖地租住在南大旁邊的出租屋里,除了復習考研,便是大量地旁聽南大老師的課程,莫礪鋒、張異賓、徐小躍、周憲、楊正潤等老師的課從中國古典文學、中西方哲學、西方美學、西方文論等不同譜系上為我建立起相對系統的知識結構。那時有些老師的課是異常火爆的,幾乎要用比上課時間更長的等待時間去早早排隊占坐,即便這樣我依舊是樂此不疲。這份如饑似渴的求知圖景映在那個破釜沉舟的生活畫面下,現在想來依舊有一絲讓人熱淚盈眶的悲壯,對于那些從小學一路順利地讀到大學、碩士、博士的人而言,也許很難理解這些旁聽的日子于我有多么珍貴。當然,我聽的更多的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的課程,當時丁帆老師的課因為只給博士生上我終究沒有勇氣去聽,其他老師的課幾乎都聽遍了,其中王彬彬老師講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魯迅、胡適、陳獨秀、瞿秋白等知識分子的文章與故事,王老師細致梳理歷史文章和歷史人物的功夫讓人佩服,他在課堂上流露的思想鋒芒和批判激情更給我帶來了無比深遠的影響。以至于今天我回首來路,尋找自己文學批評之路的起點時,它成了我記憶閃回的第一站。
還有更隱秘的精神起點,時光繼續往前溯回。1997年,也是夏天,我結束了中師三年的學習,本該回家鄉做一名小學老師。但對于中師學歷,我心有不甘,當時沒有選擇的選擇就是去如皋師范再讀兩年“三二分段”的大專。非常幸運的是,在那里我遇上了汪政、曉華、何平等老師。那時候汪老師他們在國內的文學批評界已是頗有名氣了,但對于剛剛從中師“三字一話”的基本功中走出來的我們而言,他們的文學批評還是太專業了,我們其實是讀得囫圇吞棗,云里霧里的,只是當時沒人敢承認罷了。幾位老師對我們的影響主要還是讀書和寫作習慣的培養,那兩年,我們一方面根據老師開的書單瘋狂啃讀,另一方面在老師的指導下開始練習寫作稚嫩“文章”。當年的我們青春年少,如師校園古色古香、文化氛圍濃郁,老師們又身體力行地沉醉于讀書與治學,占盡天時、地利、人和之后,這種“閱讀+思考+書寫”的學習方式和生活方式在我們的生命中產生了神奇的化學反應,有一種精神生命被喚醒、被激活、被洞開的無邊的喜悅。因此,很多同學在離開如師許多年以后都仍對母校懷有無比的深情,如師成了一枚大家爭相認同的精神徽章。至于文學批評啟蒙,汪老師后來在一篇回憶他們的文學批評道路的文章中曾寫到:“我在講授文學概論課程時強調學生一定要關注文學理論的當代發展,并且要運用它對當代文學進行分析和讀解,我明知這對專科學習、畢業后從事的是小學語文教學的學生們是一些過高的要求,但我還是堅持這一目標,并且時常選擇相應的篇目與學生一起做同題批評,我的許多當代作品批評與鑒賞就是這樣寫出來的。”在《文學概論》課上了一學期快結束時,汪老師給我們布置了一篇課程作業:給雷蒙德·卡佛的短篇小說《你在圣·弗蘭西斯科做什么?》寫個評論。這是我平生寫下的第一篇文學批評文字,汪老師當然不記得,當年他給了我這篇作業班上最高分,我因此受到莫大的鼓舞,最初的文學批評種子也許就是那時在心中悄悄埋下的。
當然,種子埋下,并不一定就能發芽生長。我們的一生都曾種下過多少夢想的種子啊,但它們大部分都將隨風而散,不知所終。不同的現實生活際遇會把人拋向各種無法預料的生活軌道,我們只能在命運的大前提下灌溉夢想,我的命運卻是真的一步步走向文學批評了。2007年9月,當我在離開校園八年之后重新回到校園攻讀碩士研究生的時候,我的愿望非常簡單,只想用三年的時間讀書、讀書、再讀書。而實際上,研究生學習是學術研究的入門,高永年、朱曉進、楊洪承、賀仲明、何言宏等先生給我們進行了規整的學術訓練,那些被一再強調的文學研究方法,文學史的眼光以及文學研究中的問題意識貫穿了三年的學習和碩士畢業論文的寫作。當時每位老師課程結束時都會要求交一篇課程作業論文,這些論文是我文學評論寫作的開始。研究生畢業后,我來到省作協創研室工作,算是走上了文學批評的專業崗位,從事文學批評成了我順理成章的選擇。但剛到作協的幾年,我幾乎沒有寫作。當我以職業的眼光近距離接觸當下文壇的人事,以及日常工作中很多雜事的干擾,文學的熱情被慢慢瓦解,失重感與幻滅感在一段時間內盤踞在內心,那種提筆無力聚氣的潰散感曾在無數個日子折磨著我。索性放逐,等待調整。正好剛工作的那兩年,我個人現實生活的事情不少,戀愛結婚、買房裝修、懷孕生子、學車買車,我像一個人生后進生一樣,惡補了同齡人十多年走過的路。其實回想起來,前三十年的自己確實是太不食人間煙火了,因此一直以來我都沒有一種健全的社會現實感,對世界、對生活、對文學的認識始終處于凌空高蹈的虛幻想象中,所以才會有失重和幻滅。當我開始真真切切為自己現實的生活奔忙,我突然感到自己沉了下來,沉到柴米油鹽的日常生活中,沉到枝枝絆絆的現實人事里,人變得理性而務實了,內心也因腳下蔓延的堅實而重新獲得了力量。這兩年,再拿起文學批評的筆,我開始領悟到自己的幸運,畢竟這世界上能從事一份興趣與命運共同選擇的工作并不容易。
之所以拉拉匝匝回憶這么多極具個人色彩的學習、成長經歷,不僅是想回答“我是如何走上文學批評之路”這一問題,更是因為我相信每個人對于事物的看法和觀念都有它生成的土壤,具體到我的文學批評觀念,也一定跟上述的個體經歷密切相關。
在我的理解里,文學批評也是一種創作。對我個人來說,我進行文學批評寫作,絕不是想以真理在握的姿態給他人以批判或贊揚,也不敢說是去指導、引領作家的創作,而只是出于自身的精神需要。由于工作的原因,平時總能接觸到眾多的文學作品,讀過之后,總會有許多感受和思考,寫下來是梳理,也是深化,它讓我在生活中得以保持思考的習慣,這是個體精神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是我從如師求學以來形成的生命方式,我通過文學批評寫作認識自我、認識人性、認識社會、認識生活、認識世界。當然,盡管我沒有指導作家的妄想,但在進行文學批評寫作時,心里卻也是存著一份與作家交流溝通的愿望的。我迷戀人與人之間的文字關系,迷戀觀點碰撞帶來的思維樂趣,通過文學批評,如果能與文學創作者之間建立起一種無需文字以外東西連結的隱秘而深厚的情誼,那么這份枯坐案頭的工作也就獲得了它的溫暖與詩意。
因此,我理想的文學批評必然是貼著文本本身的。高屋建瓴的文學史研究、文藝理論研究當然重要,但作為文藝學中最基本、最活躍、最普遍的一種研究形態,文學批評需要回到文學本身,細致的文本解讀是一切宏論的前提和基礎。第二,好的文學批評必然是充滿真知灼見的。沒有人愿意讀陳辭濫調,也沒有人會待見那些生搬硬套的艱澀理論。好的文學批評對理論應該不排斥也不膜拜,重點在于理論是否幫助批評者對作品有了新的發現。第三,好的文學批評必然有好的文風。批評者應該持一種健康的文學心理,對作家既不捧殺也不棒殺,以客觀之心作公允之論,對讀者掏心掏肺,為了能把問題說清楚而力求行文流暢,絕不會故作高深。當年讀不懂汪政、曉華老師的文學批評而羞于承認,時至今日我卻是真正咂摸出了恩師們文章的好來:扎實的文本細讀功夫和敏銳的審美觸覺,落筆即能切中肯肇,溫和中不失鋒芒,曉暢中別有洞見,字里行間處處體現著批評者自身的生活智慧和生命經驗,篇篇都是知文之論,知人之論,知世之論。這正是我理想的文學批評。
文學是感性的,批評又是理性的。生活中,我總是不希望自己過分沉緬于感性,也不希望在過于理性的世界丟失生命天賦的直覺。人總是個矛盾而糾結的個體,一方面,我對全情投入精神世界而走火入魔的生命方式充滿恐懼,總是會刻意逃避對人生中那么多無解的問題的追問,總是不斷提醒自己要擁有健全的現實感,一個人只有擁有正常的日常生活,才可以語其他,否則一切都是可疑的。但另一方面,我對人的精神生活又有著強烈的依賴和向往,對于完全沉醉于塵世生活懷有本能的負罪感。文學批評,是適合我精神生命展開的一種方式,它能讓我在現實生活和精神生活中保持平衡,我需要文學批評肯定是甚于文學批評需要我的。也許,我這篇文章寫得過于感性了,但當我靜心細思“我和我的文學批評”時,誠實地講,我確實發現自己從來沒有多少浩大的雄心,也真的不習慣用批評界流行的那套話語方式來作一番批評的“宏大敘事”,不知道這樣微小、不確定、不自信的“個體敘事”是否出賣了自己文學批評的道行之淺。
時光倏然,快得讓人覺得恍惚,如師學習已是近二十年前了,我到南京也已整整十年了。這二十年,這十年,我一直在分辨與選擇,為尋找一條適合自己的道路而努力,如今人生雖未到水落石出的地步,但也幾無懸念了。二十年前文學開啟了我的精神生命,十年前文學讓我于倉惶中得以安頓,她也必將在未來的人生路上繼續吸引我與之為伍。從小到大,有個夢一直在做,做了無數次,而且夢境無比清晰,那就是我能飛。在夢里經常是腳一蹬,然后扇動雙臂,我就能在大地上空飛翔,飛過森林的樹梢,飛過林立的樓宇,飛過山川與河流。現實生活中的我循規蹈矩,老實無趣,文學批評之于我的現實生活正如同飛翔之于夢境,它是我精神世界里的涉渡之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