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陳浩
程十發藝術館學術部主任藝術史與藝術博物館學博士
程十發水墨寫意人物畫的筆墨意境與時代追求
文_陳浩
程十發藝術館學術部主任藝術史與藝術博物館學博士

程十發Cheng Shifa
程十發(1921—2007),上海市金山區楓涇鎮人。名潼。1941年畢業于上海美術專科學校中國畫系。1956年參加上海畫院的籌備工作,并任畫師。長期任上海畫院院長,此后,藝術視野不斷拓展,在人物、花鳥方面獨樹一幟。在連環畫、年畫、插畫、插圖等方面均有一定造詣。
20世紀的中國藝術史,是一部與時代政治與家國命運緊密關聯的藝術發展史。20世紀的中國藝術家,也正是在與家國同呼吸共命運的過程中,演繹了各自的藝術人生。這是歷史賦予他們的人生底色,也是歷史給他們出的一道難題。他們用以應對歷史的作為,即是他們這一代人書寫歷史的方式,也是后代人用以觀照20世紀歷史的一面鏡子。
20世紀中國藝術所處的時代,是一個跌宕起伏、風云變幻的時代,也是一個充滿不確定性與偶然性的時代。作為個體的藝術家,也正是在這種不確定的動蕩時局中,跌跌撞撞地向著各自的藝術理想進發的。有的藝術家,因此而讓自己的才情得到了充分自由的發揮,一舉成名,而有的藝術家,也可能因此而未能讓自己的才情完全地發揮出來,或延遲發揮,或改變方向,甚至有可能就此與成功失之交臂。
程十發的水墨寫意人物畫創作風格的形成,是20世紀中后葉特殊歷史文化背景下的產物。當歐洲文藝復興以來的寫實繪畫及前蘇聯契斯恰科夫素描教學體系影響下的中國畫壇,出現一邊倒的形勢下,程十發以對傳統寫意繪畫筆法的堅守,在云南邊陲采風寫生基礎上,通過對連環畫、插圖、年畫及宣傳畫的大量創作實踐,將陳洪綬、任伯年一路的畫法,發展為散鋒簡筆的水墨寫意人物畫新風格,從而與那個時期以結構素描為基礎發展起來的水墨寫實人物畫拉開了距離,保持了獨立性。
程十發是20世紀中后葉海上畫壇堅持水墨寫意人物畫筆法創新的一位重要實踐家,也是從連環畫、插圖領域凸顯而出的書畫家。其對傳統散鋒簡筆一路筆墨線條的繼承與創新,以對少數民族少女形象與歷史人物的演繹,以及對直覺簡約審美趣味的追求,呈現出機趣智慧、雅俗共賞的平民化氣質。他以自己的藝術人格與操守,承前啟后,團結并影響了以上海中國畫院為中心的一大批海上畫家集群。
程十發早年在上海美專,主要學習山水花鳥以及書法篆刻,畢業后又臨摹了大量的宋元以來古畫,且有數張留存,對了解他這一時期的繪畫思想流變至為重要。可以說,上海美專的學習生涯,程十發在功力和技術的訓練上,基本找到了個人專注的方向,剩下的就是在這個方向上,進一步加強臨摹和寫生了。自此,他開始正式以書畫作為自己的人生追求和職業發展方向,遵從了來自童年和少年時期的內心訴求。書畫本質上不是追求程式上的像,而是追求神韻上的似。從程十發日后對美專生活的回憶文字中,我們可以發現,程十發正是借助這一機會,在臨摹、寫生、創作、寫字、讀美術理論和美術史等環節上,為自己規劃了一個自學的門徑,以開闊眼界,增長學識,保證了內心的自由。他既沒有受到當時時髦的西畫誘惑,也沒有泥守美專老師們的程式。比如,他雖然是王個簃的學生,但直到畢業,也仍不以畫得像老師為個人繪畫的最高追求,足見他的自視之高,當然,這也說明了他已初步洞悉了中國書畫的精髓所在——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然而,20世紀40年代的中國,正是抗戰正酣的時代,世道兵燹,民不聊生,國家和民族正在經歷一場史無前例的思想和社會轉型。這種轉型的一些重要的特點,就是當時的新舊之爭和中西之爭。程十發雖然在書畫的精神層面上,悟到了一些古人的精華,但面對現實的社會與現實的文藝思潮,他還是陷入了人生的迷茫。世道混亂,人倫顛覆,做職業畫家,但沒有豐富的社會關系,則無法賣畫養活自己和家人,又不愿意去與那些無民族性的庸俗畫風同流,因而他非??鄲?。從已有的文獻資料來看,20世紀40年代的程十發仍然是一個相對保守的傳統派畫家,恪守著臨摹寫生創作的古代書畫家的路數,這可以從他20世紀40年代的幾幅臨摹作品如《臨〈葛稚川移居圖〉》中可以看出來,畫面雖然有今人的筆法和設色,但構圖和意境還是古意居多,與他所處的時代關聯性不大。即便是他送給同學的一張小幅山水,也仍是以文人趣味為主。

1.程十發 麗人行紙本設色 137cm×68.5cm 1978 中國美術館藏

2.程十發 山水八景圖冊紙本設色 32.5cm×49cm×8 1989 程十發藝術館藏
新中國成立后,在新時代的洪流下,他積極響應新中國提出的“文藝要為工農兵服務”的文藝宗旨,認為走出單純風雅的高閣,走向接近民眾生活的“通俗”,是書畫藝術創作真正接地氣的重要審美標準。他也因此立定了自己要為大眾“畫通俗的”繪畫的信念,這是他創作美學的新取向。他認為“通俗的道路就是普及的道路”,于是他就在藝術的通俗化與普及化的道路上,找到了內心得以依托的所在。他一生的為人和藝術創作的方向,就是圍繞通俗化和普及化這兩點展開的。晚年的程十發曾作一詩,云“唐宋元明夢一場,前人窠臼好思量。千家萬法熔成我,我為千家哺后生”,呼應了他早年的藝術志向。
程十發在新中國成立前十七年的那段時間里的藝術探索,是卓有成就的。他更新了20世紀40年代舊式文人的審美習慣,將雅俗共賞的審美趣味與靈活機趣的樸素文風糅合在一起,創造了以少數民族少女形象和民間民俗題材為主題的簡筆寫意人物畫新風格,找到了自己的繪畫語言,同時也反映了那個時代的美學風尚,這是一個非常完美的契合。剩下的就是在這一道路上,反復打磨,使之更加完善。可以說,此時的程十發,已然將他的精神狀態鼓足到了一個新境界。即便是接踵而來的十年“文革”,也沒有消磨掉他的這股銳意進取之氣,反而讓他迎來了藝術人生的成熟期。

3.程十發 風塵三俠紙本設色 70.6cm×69cm 1977 程十發藝術館藏

4.程十發 彈箜篌圖軸紙本設色 67.3cm×67.3cm 1978 程十發藝術館藏

5.程十發 太白醉寫紙本設色 42cm×31.5cm 1980 程十發藝術館藏

6.程十發 姜白石詞意圖軸絹本設色 57cm×43cm 1978 程十發藝術館藏
程十發善寫多種字體,并都有自己的面貌。他對魏晉以上出自無名匠師之手的北碑,以至竹簡、木簡或更遠的石鼓、詔版一類純樸、雄放的書法情有獨鐘,將之用于大量的連環畫與插圖創作中,并嘗試將傳統中國書畫的簡筆構圖,與民間鄉土藝術的立意和設色相結合,為連環畫的創作開辟一條水墨連環畫的新路,為20世紀中后葉簡筆寫意人物畫的創作,找到另外一種表達的可能。
童年時期,程十發生活在松江的水鄉市井。生活環境給他送來的世界,是20世紀江南民間底層日常的牛羊馬鹿雞鴨鵝,商鋪小販烏篷船。這是他的本色,也是他繪畫的源頭。另外,十發先生自小頗富盛氣,不甘人后,不接人腳踵。大抵畫走獸鱗介,以猛獸為易得,因可隨意想象為之,稀見之故也,而家畜為常見之物,自然難繪,隨意則為人所不屑。十發先生以常物入畫,而又須別得意趣,可見其難,亦可見其負氣之高。
走獸鱗介是程十發先生所常入畫的題材,其中尤以牛、羊、鹿、馬、雞、魚、蟹為多,此中的情愫,頗類于白石老人以瓜果菜蔬、蝦蟹蟲草入畫的日常情懷。細觀十發先生眾多走獸鱗介作品中,以羊入畫者,為有趣,也富深意。這不僅在于羊的表情豐富,更在于羊與人的特殊關系。于20世紀中國繪畫史言之,大抵十發先生常為人稱道的,是他的簡筆人物畫。然,十發先生的人物畫,不孤立于人的描繪,較看重人與物、人與動物的互動互生。這是他與眾不同的地方。單就他以羊入畫作品中的典型言之,《少女牧羊圖》《北海牧羊圖》《李時珍問藥圖》等,即是以人與羊的互動互生,營造了日常溫情,渲染了時代氣氛,增添了畫面趣味,以文學敘事的寬度,延展了畫作的深度。畫中的人,是有淳樸感情的人;畫中的羊,是了通人性的羊。程十發藝術館收藏的一幅作于20世紀70年代初的《少女牧羊圖》,可以看作是他畫風走向成熟的重要作品。此圖以牧羊少女為主角,女孩身著民族服裝,擁坐群羊,懷抱幼羊,以淡墨勾勒的羊群,只只肥碩可人、形態可掬。該作是十發先生20世紀70年代畫風成熟初期的重要代表作品。值得留心的是,此幅作品中羊的胡須、濃筆皴擦出的羊背,以及墨筆暈染出的羊的額頭與耳朵,再復以四肢、腹部細勁而又變化多姿的線條,特別是幾只小羊羔的不同畫法。十發先生畫羊,并不僅僅拘泥于羊,而是有廣闊的社會觀察與深入的切身體悟為根基的。他曾在一幅《二羊圖》上題云:“趙松雪初寫二羊圖,世為神品。余日日涂鴉,不成半器。乃松雪以察馬之法以察百獸,腕下即有真羊。余胸中只知一羊,不知百獸,如是腕下無羊矣?!壁w孟為元畫高手,百獸皆長,十發先生正是以識者的洞察,立趙畫為高標,又上追晉唐,借以匡扶自家胸襟的。十發先生畫羊,多以意取之,不喜細節的拘泥。故畫中的羊,雖夸張變形、簡約概括,卻很生動傳神。十發先生曾于其1960年所作《牧歌圖》中題一詩,云:
初展高麗紙一張,畫羊不似費思量。
宵來曾夢初平子,笑吾真羊變石羊。
這詩中的“真羊”與“石羊”,說的是十發先生于畫法上對羊的一種追求,所謂“真羊”即是寫實的像某物,而“石羊”則是寫意的像某物。中國的繪畫美學,多不在前者,而在后者,即多在“似與不似之間”。十發先生的“石羊”畫法,是以傳統六法之“骨法用筆”為綱,參用墨法后的所得。十發早年學的是山水,山水重骨法的線條變化,尤其是石頭的畫法最難,筆簡而意不能簡。
十發先生用畫石法畫羊,往往先以大筆潤墨勾勒羊的脊骨、輪廓,復以小筆細繪腹部、四肢、胡須、羊角、眼睛,再以墨筆暈點臉部、耳朵,有時也用濃淡相宜的墨,皴擦羊的毛發。至于具體的畫要,正如他在一幅畫稿中所題:“長角山羊,身現圓袋形,后面略大,角,注意其轉折。”
20世紀70至90年代的三十年中,程十發開始將山水花鳥書法筆法融入人物畫,從生活感受出發,對少數民族少女形象、歷史人物典故以及古典詩詞意境加以提煉、夸張和變形,逐漸以散鋒皴線、大筆勾線和散鋒枯筆,凸顯豐富多變的輪廓與墨色,實現了以線的筆墨變化代替人物結構與光影的表現,從而拉開與水墨寫實人物畫的距離,回歸到中國畫筆墨的獨立體系中來。
程十發人物畫風的轉變,主要起于1957年參加由國家文化部組織的云南德宏景頗族自治州寫生團,此后,他又多次作邊疆旅行寫生。
起初,他以健康、明朗、歡愉為基調的少數民族少女形象為題材,以凝練的概括性線條和淡墨淡彩,專注于一種散文化的生活趣味的營造,迥然不同于當時流行的宏大敘事主題人物畫創作風潮,強化了獨具審美功能的筆墨圖式創新,逐漸形成了自己的個性圖式?!拔母铩币唤Y束,思想得到了解放,他迎來了個人創作的另一個旺盛期,開始集中創作以歷史人物故事為主的古典人物畫,繪畫風格也呈現出了嶄新的風貌。
程十發的人物畫色彩古雅流麗、拙樸率真,具有獨特性。他能從民間藝術豐富的寶藏中多方吸收營養,大膽地運用補色并列,間以黑、白,使得色彩統一并提高了明度的技巧,使人想到民間的玩具,而美麗的宮女又使人聯想到古代的墓室壁畫與敦煌、永樂宮壁畫泥塑等的影響。他畫的走獸和禽鳥也多有漢唐陶俑和民間的剪紙刺繡的神氣。人物的衣裙和發飾,雖然用色種類不多,但于流動溶解中產生出來的豐富感覺,使人想到唐代的三彩和鈞窯的釉變。而那種高度夸張且又主次分明的浪漫主義的色彩方法,又使人想到戲曲中的服飾和化裝。如創作于1978年的《麗人行》,即是很好地體現了程十發古麗清雅一路的人物畫風。畫家創作此件作品時,“文革”剛結束,受到那個時代強烈的現實人生感染,情感中抒情與浪漫的一面被激發出來,對身邊的諸多人事有了重新的認知與感喟,于是他即創作了包括《麗人行》(1978)、《橘頌》(1978)、《李時珍問藥圖》(1978)、《禮忠魂》(1979)、《廣陵散》(1980)等大量反映時代人心與藝術感想的歷史人物畫。此幅《麗人行》以感讀唐代詩人杜甫名篇《麗人行》為觸媒,重點描繪了韓、虢、秦三位夫人上巳節踏青與滿樹繁花爭艷時的豪華場面,全畫通過對人物裙擺的率筆構圖,形成穩固的正三角結構,襯托出人物的高貴雍容。畫家并不著意于人物的具象描繪,而是用極富抒情性的簡筆線條勾勒人物形體,確定位置,人物發髻、配飾以及衣裙則用不同墨色逐層放筆寫過,細處再以或濃或淡的干筆皴擦,人物顏面不作輪廓勾勒,而只在鼻底、頜下的暗面點兩筆,即表現出頭部的立體,用筆極為簡約。全畫重點呈現了杜甫詩歌的前半段內容,即侈靡盛大的郊游場面。對于詩歌后半段內容的呈現,畫家則以畫中人物手中的一只“青鳥”,點出詩歌的后半段,可謂舉重若輕,點中詩眼,頗見匠心。如果將《麗人行》與畫家同時期其他幾幅作品一起來觀照,不難發現,無論是《北海牧羊》巨大落日和橫空雁群襯托下的蒼茫壯闊,還是《麗人行》繁花爭艷的宏大豪華,乃至《禮忠魂》的深情厚誼,都極為強烈地反映了畫家立足當下的現實人文關懷,而畫家也正是通過這些歷史人物的描繪,來賦予現實人生以活潑靈動的生命張力與厚重凝練的詩情畫意的。
2000年至2007年去世前這段時間,是程十發筆墨藝術人生的晚期,筆鋒開始趨向混成老辣。由于身體的原因,他這段時期創作的山水較多。
約稿、責編:徐琳祺、史春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