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運動中上海商人罷市的心態研究

李焰淋

【摘要】五四運動期間，上海商人參與罷市有著復雜的心態因素，這種復雜的心態往往與民族主義有著密切的關系。總體來說，商人參與罷市并非完全基于愛國熱情與民族意識的自愿心理，大多是受到了學生的動員才采取行動。面對經濟利益與國家利益的選擇，商人往往充滿矛盾心理，但在民族主義壓力之下只能舍棄經濟利益。在罷市的過程中，不同群體的商人存在利益的分野，因此在運動中的心態也不一致，進而導致了運動中大商人和中小商人有不同的行為表現。

【關鍵詞】五四運動；上海；商人；心態

在五四運動中，上海商人是十分重要的一支力量。此前的研究，一般對工人罷工給予了很高評價，對學生先鋒作用也有較高肯定，而單獨的關于商人罷市的研究相對薄弱。對于上海商人參與五四運動，學界的評價隨著時代變化發生了一些轉變。20世紀80年代以前，商人因“資產階級”的定性往往受到負面的評價，認為上海商人代表了“資產階級的政治態度”，“他們是五四運動的右翼”。80年代開始逐漸轉向肯定其積極作用，認為上海商人罷市“表現中國民族資產階級的愛國主義精神”。在肯定其積極作用的文章中，也多研究商人在運動過程中的表現，關于參與運動的原因研究較少。

事實上，上海商人參與罷市有復雜的心態。彭衛在對心態史學的研究中將“心態”定義為“歷史上各種類型人物的欲望、動機和價值觀念”以及“激蕩歲月中人們的精神變化”。個人和群體的心態往往是決定其行為的重要因素。商人的本職是維護個人經濟利益，必然考慮罷市所要付出的經濟代價。但除職業身份以外，商人也是國民的一分子。因此在這種特殊的社會環境下，商人面臨著在商業利益與民族國家利益之間進行選擇的矛盾心理。而促使他們心態發生轉變的一個重要因素是民族主義。在建立民國以后，民族主義主要指的是因為外侮而產生的“救國觀念和衛國運動”。北京學生被捕之后，上海商人并未有主動發起罷市的行動，而是上海學生奔走呼號動員商界。面對學生的動員，各類商人有著不同的心態和反應。

一、中小商人對學生的同情心理與身處壓力之下的無奈心態

上海學生在罷課之后直接與廣大的中小商戶接觸，積極動員其罷市以支援學生。

《申報》6月5日載，“昨日下午七點余時，本埠各學校學生手持傳單，沿途分發……爰特分投告知城內南市各商號，請為協助，如荷應允從，請即簽名，準定自今日一律閉門罷市?！薄稌r事新報》也做出報道，愛國學生“于前日即本月4號星夜分隊向城內外并租界登出大小商號內，跪地泣求商界一律罷市，營救學生。一面又到處分發傳單及當眾演說?！笨梢妼W生采取了發動簽名等諸多方式對商人進行動員。面對動員，有的商人出于愛國熱情和同情積極響應，“各商號聞之類皆贊成，樂為簽名，允許停止營業”。有商家起初不愿采取行動，但在學生感召之下轉變了態度。學生當眾進行號召罷市演說，“演說諸君，唇焦舌敝，農工商界聽者均為動容，甚至有憤極下淚者”。還有的商家態度起初比較強硬，但學生采取“跪求”這樣的方式無疑給他們造成了道德壓力，最終無奈地讓步。“小東門內之某銀樓，因不允從，各學生沿街跪求，始由店主應允，而出為扶起云。”此種情形下商家對罷市請求的回應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身處于學生“跪求”“泣求”的壓力之下，若是不予回應，即面臨學生和旁人的道德指責，于是罷市是一種身處壓力之下的無奈之舉。這也在商人的文件來往中有直接的反映。上海交通銀行公函載，“不圖本日因北京學生被捕消息傳滬，晨間學生結團出發，現在南市要求商號罷市，或用勸告，或用跪泣，加之途人附和，人勢洶洶，各商店非閉門不可”。

還有一部分小商人未參與罷市，“有于側門及后門交易者，此系一種抗議之表示，惟其勢力殊亦薄弱云”。但若被學生發現，他們的財物和經營活動就可能受到干涉。在此前的研究中，學者們一般將商戶受到的壓力完全歸結于來自學生，事實上他們還可能受到同界人士的干涉。罷市第三日，“各菜市只有鄉人售賣素菜鮮貨，殊不多見，至八點時有一年約六十余歲，形似小販，操寧波口音之老者，向各菜攤勸告明日切不可設攤售賣等語”。到了第四日，“法租界內有少數小販仍設鮮貨攤于市售賣，旋有形似小販之人至菜市場逼令停售，有不允者，即用火油澆入鮮貨之內，以致各菜攤均各收市?！贝饲皩W者一般直接根據第二條材料，認為不參與罷市的小商人受到了學生的干涉。筆者認為此處的結論還值得商議，根據前一日的報道，有“形似小販”的“年約六十余歲”的老者對還在設攤的小販進行勸告。這位老者的身份還存疑，澆火油逼令停售的人也是形似小販，筆者以為不能排除這位老者自己也是一位小販的可能性。即進行勸告和逼令停售的來自同一群人，他們可能是已經參加罷市的商人，不能接受其他人繼續營業。民族利益是國民共同的，而代價只有參與罷市的商人付出。從經濟學角度來講，他們不能接受這樣一種“搭便車”的行為，所以很可能采取干涉財貨等方式來阻止其繼續營業。

總之，中小商人面對學生的動員有著復雜的心態，進而有著不同的反應。幾乎所有商人都不希望自己的經濟利益受損，一些商家出于對學生的同情或是受到學生愛國熱情的感召選擇停業。一些商家在學生的乞求面前，產生了一種道德壓力無奈地響應罷市。還有部分繼續營業的商人，他們的經營活動往往會受到來自學生以及同界商人的干涉，而干涉行為多是以民族主義為外衣出現的，因此為了避免更大的經濟損失，他們也陸續以一種自我保護的心態被動地加入罷市。

二、大商人出于現實考慮的焦慮與面對群眾要求的畏懼心理

在五四運動初期，“除了偶見一些大的商人團體通電聲援外，多數地方的商人團體持靜觀態度”，從通電聲援發展成罷市的實際行動，促成這種轉變的原因也在于上海學生的動員。與普通中小商人相比，罷市給大商人帶來的損失更大，但面對愛國學生的要求又不能直接拒絕。兩方面的因素使得大商人初期面對罷市動員時，往往采取委蛇拖延的方式應對。

5月26日上海學生舉行總罷課，《申報》5月31日載，當滬上學生“最后要求該會通知各業，仿學校有所表示”時，縣商會坐辦嚴漁三則向學生代表聲稱：“盡諸君所要求諸問題，關系重要，必待朱會長到會就職時，彼此商明，再行決定”。但幾日之后仍無結果，于是學生再請商會表明罷市決心?！睹駠請蟆?月2日載，縣商會召開緊急會議，各學生代表“將學界罷課一切苦痛情形報告畢，即要求商會各董聯絡進行，請為表意思是否堅決，再定進行辦法”，商會會長則回應稱“商界方面同屬國民分子，咸具愛國之心理。但事關重大，必須公眾討論，意見相同，方可表示。”總之，商會以事關重大為由，沒有直接回應學生的要求。于是學生代表又到縣商會動員，但“沈君等略述欽仰之情；惟對于表示同情及商界一致協同進行諸端，并未做任何答復”?？梢姵跗谏虾W生主要想通過聯系商會獲得大商人的支持，爭取聯合商界一致行動。結果往往是商會沒有采取實際行動，但面對學生時都明確表明自己的愛國之心和對學生愛國之情的贊揚。

作為商人，他們首先有利益考慮。上海交通銀行6月5日公函中提到，“正值南方絲繭上市之際，商界營業所關，力持鎮靜?！贝送?，大商人群體還有其他現實因素的考慮。如上?？h商會會長曾說：“然商界營業為根本，滬上為通商大埠，若果罷市，恐地方秩序有不安之勢，而況一般苦力經濟之人，將何以謀衣食？”與中小商人不同，大商人們還考慮到在上海這樣的通商大埠實施罷市必然會對正常的社會秩序造成沖擊，其一是對居民正常購買消費品的影響，其二是在罷市作為一種社會運動在其進行的過程中很可能會發生暴力沖突事件。在罷市第二天，軍警“驅逐閑人，行走稍遲為軍警所毆擊者，凡不知有幾”。這也證明了大商人的考慮是不無道理的。同時，大商人經營活動規模大、范圍廣，創造了許多工作崗位，罷市確實于崗位上普通勞動者的衣食來源有重要影響。對于當時罷市產生的蕭索情形，從《申報》一篇文章可窺見一斑，“上海竟罷市了……如今人人哭喪著臉，四下里也布滿著凄慘的空氣，況且到處貼著白紙條，仿佛死了人”。此外，大商人對于自身參與運動有著極強的不安全感。京代表許德珩就曾說：“因昔學界罷課，尚有商界為后援；試問今之商界，亦尚有后援否？”這種言論其實也反映了大商人的焦慮心理。青年學生作為民族棟梁，相對而言能得到較多的支持和保護。而商人的利益盈虧等種種得失，絕大多時候都只能依靠自身力量去解決。

但大商人這種復雜的心態對學生而言只會外化為一個定義標準，即究竟是愛國國民還是“奸商”。傳統社會將在經營活動中投機取巧、缺斤少兩的商人稱之為“奸商”，但在現代民族主義運動中，“奸商”是指置民族大義于不顧，只顧自己私利的商人。在公眾眼中，“奸商”的行為危害國家前途與尊嚴，與“賣國賊”、“亡國奴”屬同類，關涉民族存亡。而“奸商”的名號對大商人而言無疑是一個巨大壓力，也使他們產生了一定的畏懼感，于是最終都屈服于民族主義的壓力轉變態度。上海交通銀行6月5日公函中載：“午后風潮愈烈…銀行公會傍晚緊急會議，明日起對外態度不能不隨眾轉移。”這是大商人畏懼于群眾運動力量的直接反映。

總之，在“五四”運動中，上海商人參與罷市有著復雜的心態，并且與民族主義有著密切的關系。一方面他們自身產生了一定的民族意識，擁有愛國熱情。另一方面，他們時常也被民族主義情緒所裹挾，在個人商業利益和民族利益的矛盾之間只能向后者傾斜。當國家和民族面對危急情況之時，中國人往往熱衷于訴諸強烈的民族主義，這種民族主義的力量是強大的，有時甚至充滿了不理智的行動。民族主義的產生是針對外侮，但在實際作用過程中會出現向內轉化的趨勢，即由轉向為對國人的要求和規訓，并且其力量是極其強大的，對國人有極強的約束力。正因為如此，它所產生的效果是立竿見影的。正如“五四”運動中商界被成功動員一樣。但這種影響往往也是很短暫的，當民族主義情緒過去以后，商人和普通民眾就會重新回到利益的追求之上，正如“五四”運動中商人在事態稍緩時就迫切地希望開市。這也一定程度上表明了民族主義情緒對社會大眾，包括商人在內的影響是不能持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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