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妙慈[五邑大學文學院,廣東江門529030]
龔鼎孳研究(三)
論龔鼎孳的酬酢詩
⊙鄧妙慈[五邑大學文學院,廣東江門529030]
龔鼎孳《定山堂詩集》中,酬酢詩占到一半以上,這使龔詩備受質疑。但龔鼎孳的酬酢詩不盡是游戲應酬之作,當中多有情辭俱到的優秀篇什。按照酬贈對象的不同,可將龔鼎孳的酬酢詩分為兩類:與遺民的酬唱,與貳臣的酬唱。前者多寫龔鼎孳的故國之思與失節之愧;后者除了表達兩大主題外,還展示了龔氏的功業之心與道德自信。
龔鼎孳酬酢詩遺民貳臣
龔鼎孳(1615—1673),字孝升,號芝麓,安徽合肥人。明崇禎七年(1634)進士。甲申之變中先后降附李自成與清朝,入清官至禮部尚書。龔鼎孳是明末清初的文壇領袖,他的詩詞文中都有為數不少的酬贈之作,而這種傾向在其詩歌創作中體現得尤為鮮明。在《定山堂詩集》將近四千首詩歌中,酬酢類占到一半以上,正是這種帶有游戲性質的題材選擇,使龔詩飽受詬病。沈德潛在《清詩別裁集》稱:“時有合錢、吳為三家詩選,人無異辭,惟宴飲酬酢之篇多于登臨憑吊,似應少遜一籌?!饼彾︽芘c錢謙益、吳偉業于清初詩壇并稱“江左三大家”,然歷來論詩者多認為龔詩不逮錢吳,最關鍵就在于酬酢詩在龔詩中所占的壓倒性比例。
無須否認,龔氏的酬酢詩確有不少流于敷衍應景之作,其思想性與藝術性都乏善可陳。但另一方面,他的酬酢詩中還有許多情辭俱到的優秀篇什,令人耳目一新,感慨系之。鑒于龔鼎孳特殊的人生經歷,筆者重點敘述其表達故國之思與失節之愧的詩作,且將其酬答的對象主要分為兩類,一是入清不仕的遺民友人,一是與龔氏經歷相近的由明入清的貳臣文人。此外當然還有清朝新貴、后進文士、家族親友之類的酬贈對象,但以上兩類卻最稱典型。
明清易幟的時代巨變未能斬斷身為“兩截人”的龔鼎孳與守節不仕的遺民間之交誼,而生活在同一時空下共同經歷著痛憤、驚懼、絕望、迷茫等種種心緒的他們,相互間的傾訴、聆聽與回應無疑成了他們緬懷故國與維系情誼的最佳方式,而龔氏面對遺民友人剖白自己失節的愧悔與無奈,更是懺悔自贖與消除彼此隔閡的重要一途。試看:
貞松不塵處,高云無群飛。鑿坯類慢世,安知心所悲。葉落戀故柯,中林猶可依。萬動息初夜,獨鳥知還歸。百年能幾何,所恨不早衰。沉飲非養生,庶于意不違?!稄埇幮钦屑娠L閣用陶公飲酒韻》其二
這首五古應作于順治三年(1646)至七年(1650)間龔鼎孳歸里守制并漫游吳越一帶之時。張瑤星即著名遺民張怡,他在明末以諸生授錦衣衛千戶,明亡后,隱居于上元的攝山僧舍。龔鼎孳明亡再仕,面對守節不貳的友人,本已自慚形穢,兼之他在新朝立足不易多受排摒,此次漫游實多有放廢之感,故交重逢,便更平添了一份愧悔交集的情愫。他以“貞松”“高云”擬張氏,讓人想見其為人之高潔超逸。接著稱張氏之隱居看似玩世不恭,實則悲戚滿懷,悲從何來?“葉落戀故柯”,還是那彌天漫地的亡國之痛與故國之思,把這位看似灑脫不羈的隱士纏縛得只能以林居歲月自我排遣。面對自身與張氏共有的亡國之悲,再聯想自己舊巢已覆的凄愴與新枝難棲的尷尬,龔鼎孳發出“所恨不早衰”的浩然長嘆,最后惟余縱飲解愁了。雖不乏宴飲之歡褒揚之意,但更多的卻是訴說經歷鼎革后的友人與自身心中那無法消逝的創痛,絕非輕儇膚泛的酬應之作所能比擬。
與《張瑤星招集松風閣用陶公飲酒韻》大概作于同時的《和答黃美中寄懷》對友人黃正色的豐才嗇遇深相嘆惋,又對其類于陶淵明之狂狷守節贊賞不已,同時更對自己顛躓宦海油然而生之倦意與懼意和盤托出:“北山悔已晚,況乃長卿倦。上下千百年,茫如未開卷。鼎食與鼎烹,其間不能寸?!睉n生之意躍然如見。又如他順治三年(1646)歸里,舟過淮陰時寄謝與閻爾梅并稱“徐州二遺民”的萬壽祺:“彭城悲戰色,歲晏客心同。一飯憐青眼,千年想大風。中原從逐鹿,吾黨各飛鴻。廚俊相看盡,幽人得桂叢?!保ā度f子年少自清江過訪值余同友他出闕焉傾倒返舟既迫后晤未期臨發惘然賦此寄謝》其二)烽火榛莽,世積亂離,無論是耿介持節的遺民志士,還是屈節再仕的孤臣孽子,他們內心的悲哀是一般無二的,龔鼎孳一句“歲晏客心同”悄然泯滅了自己與友人政治身份之差異。他把自己內心的悲楚娓娓道來,中原逐鹿,山河改易,曾經交情深篤的友人不是重壤幽隔死別經年,便是出處迥別分道揚鑣,曾經志同道合的“吾黨”終是殊途異轍,個中悲哀怎能以言語盡之。最后詩人不忘對友人的“遺民”身份加以頌美,言下也不無對自己未能激流勇進而生的悔恨,和應酬答中自有真情深意?!度甾r將返真州以詩見貽和答二首》其二是最能見出龔氏“貳臣心態”的典范之作:
曾排閶闔大名垂,蠅附逢干獄草悲。烽火忽成歧路客,冰霜翻羨貫城時?;怨蕠铍y到,日落河梁怨自知。隋苑柳殘人又去,旅鴻無策解相思?!度甾r將返真州以詩見貽和答》

再看他與貳臣友人的唱酬。故國之思與失節之愧同樣是他與貳臣文人酬唱時的重要主題之一,龔氏詩集中的佳作很多都是作于國變之初與貳臣文人的唱和往還,試看其作于順治三年(1646)的《春日同金豈凡少宰劉玉孺司馬曹秋岳太仆吳雪航侍御宴集澹園即席限韻》四首中的其二與其四:
綺筵三月敞蘭亭,垂柳還依御苑青。檻外晴沙分鳥夢,西來山色入漁汀。鳳笙隊尚喧名部,雉尾香偏染畫欞。一座春愁天寶客,曲終未許落花聽?!洞喝胀鹭M凡少宰劉玉孺司馬曹秋岳太仆吳雪航侍御宴集澹園即席限韻》其二

詩題中的金之俊、劉余佑、曹溶、吳達都是與龔鼎孳一樣的仕清明臣,可以說這是一次非常典型的貳臣宴集。在前首中,鼎革后的京師的某個角落,在詩人的眼中是柳青沙白水色山光,兼之高朋滿座歌吹喧闐,這該是多么賞心悅目的良辰美景,可是尾聯卻將詩人鼎革后內心那種瀾翻泉涌的哀愁款款傳出。好一句“一座春愁天寶客”,這在座的都是曾經食明俸祿的舊朝之臣,他們沒有任君之事死君之難,他們在國破君死的時候茍活了下來,縱然風物無改繁華依舊,他們卻已不能瀟灑如故,曲終花落,只能將他們內心的漠漠愁情攪動得難以自持。后者乃龔鼎孳觀賞宋徽宗墨跡有感而作。同為被異族接替的華夏政權,入清的明人往往自比亡于金元的宋人,龔氏在這里借觀賞徽宗墨跡抒發對這位被金人擄掠北上繼而客死他鄉的徽宗的哀憫,不過亦是借古傷今,“鸚鵡猶能哭上皇”,那么他們這些明朝舊臣又豈能淡忘崇禎帝兩年前的喋血殉國?這種對故君的思憶與痛悼之情又轉化為對自身境遇的一種不無自責的悲怨,“銜杯難盡文通感”,文通即大名鼎鼎的南朝江淹,他雖文名籍甚卻經歷坎坷,他在那個改朝換代如走馬觀花的時代里歷仕宋、齊、梁三朝,龔氏以之自擬,實乃出自對自身轉仕多君、遭際多艱的慨嘆。而他的這種慨嘆,在與他有同一經歷與懷抱的貳臣文士聽來,自然是心有戚戚感極而悲了。
比起與遺民酬唱時低眉順眼的姿態,龔氏與貳臣友人之間的贈答似乎更能看到他更為真實的自我。當然,這并不是說他對遺民的言辭虛偽或敷衍,但在那樣一種情境中,道德的自我貶抑及對對方的適度迎合在所難免,而與遭際相似出處相同的貳臣友人交流,則能更為隨意與適性。順治二年(1645)仕清明臣熊文舉引疾求歸,龔鼎孳作《送雪堂夫子南歸用古詩十九首韻》二十首送別,當中就將故交零落的哀涼與國變改節的痛疚向同為貳臣的熊氏表達得淪肌浹髓,“廉頗免長平,坐中無故客”(其三),“死當魂慨慷,生當獨悲辛”(其四),“結手語汨羅,絕命良已遲”(其八),真可謂一唱再三嘆,慷慨有余哀。但這里除了痛悔之情的表達,還流露了一份不會輕易在遺民面前啟齒的對功業榮名的向往以及屈節投誠也無法改變的道德自信?!吧焦芨鹦模⒛戟q未晚”(其一),“寸心本自知,向人亦何益”(其七),“夫子崇令德,多難以自考。深山豺虎疑,守身默為寶”(其十一),“所貴道義完,寧嗟榮華暮”(其十四),管葛乃管仲與諸葛亮的并稱,二人皆為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事功之臣,龔鼎孳稱熊氏的弘濟之心足以頡頏二人,即使屈節再仕,縱然失意求歸,亦不足為道,因為盛年未晚,可以相機復起。此雖出于對熊氏的稱許,但更是龔氏的夫子自道?!笆厣頌閷殹薄暗懒x貴完”云云,可見龔氏并未將改節仕清當作自身或友人萬劫不復的道德戕害,否則他自立于何地大談“道義”與“守身”?“寸心本自知,向人亦何益”更是將自己飽經毀譽幸蹇卻未曾衰竭的道德底氣表達得淋漓盡致,而他也只有在面對同命相連的貳臣時,才能也才敢無所忌憚地讓這份功業之心與道德自信噴涌而出。
又如他寄懷趙開心父子有言:“勿問行藏事,俱稱憔悴人。感時雙鬢白,過眼一枰新。鴻雁天南北,龍蛇道屈伸。風波京洛滿,羨汝五湖濱。”(《寄懷友沂兼柬洞老》其四)洞老乃貳臣趙開心,友沂即趙開心之子趙爾ffffa2。順治九年(1652),趙開心為其子疏請應禮部試,但因趙爾ffffa1曾舉隆武丙戌鄉試,趙開心以此掛彈章,罷職南歸。開篇一句“勿問行藏事,俱稱憔悴人”就道出龔鼎孳對趙開心這位貳臣友人之身份認同,在遺民那里,“行藏事”乃名節大事,是不能不問的,而貳臣在新朝側足而立的“憔悴”與遺民絕意繁華固窮自守而來的“憔悴”也是不可同日而語的,短短十字,便清晰透出詩人那種物傷其類的郁怏與幽怨。世事滄桑棋枰翻覆,是非輸贏不過煙云過眼,而雙鬢斑白銷減了壯志雄心,鴻雁南北恰似朋輩星散,更無奈的是,經歷了甲申之禍驚魂甫定的他們,又要面對異族新主的天威難測。供職于清廷的漢官動輒得咎,升沉榮辱變幻無定,友人的去官罷歸未嘗不是因禍得福,一句“風波滿京洛”將綿延于龔鼎孳內心的憂懼展露無遺。鄧漢儀稱“時友沂被放而公亦憂讒畏譏,故言之沉摯如此”,真可謂得此中三昧。
當然,像龔鼎孳這樣喜好呼朋引伴而又以其聲望贏得“士流歸之”之局面的人物,他的歌筵舞席上,常常都是遺民、貳臣、新貴、后進等多種身份的人物齊聚一堂,也因之酬酢詩所特有的游戲性質,龔氏的許多酬贈對象不同的詩歌也有著相近的特點,所以不必膠柱鼓瑟地強分爾汝。雖然光陰流逝逐漸減輕了故國與名節帶給他的精神重壓,但宦海浮沉的崎嶇、懷鄉思歸的情愫、自許清流的意氣、生離死別的沉痛、世事滄桑的空漠,這些情感無一不深深纏縛著他?!帮枤v仕宦趣,涉險若探湯”(《和答澹心兼壽其五十初度》),“釣船秋好能相待,入洛方知行路難”(《何次德返白門》),“飄泊還山夢,艱難負米心”(《舟至淮陰與家弟孝積小飲》),“濁世人難臥,清流勢本孤”(《春夜次古古韻十五首刻燭促成漏三十下》),“舊交回首盡,凄咽到歡場”(《九日招崔兔床吳岱觀姜綺季朱鶴門王望如紀檗子白仲調項器宗閻秩東紀法乳姜孝阿沈云賓王公遠黑窯廠野集用重陽登高四韻》),“新燕新鶯即漸飛,冶游天寶夢依稀”(《春日古古伯紫昭茲同集小寨》)……這些觥籌交錯之中、送往迎來之際不愿停止也無法釋懷的訴說,是他笑中帶淚的回眸,是他深藏于游戲當中的孤憤,是他理想幻滅之后無力的清醒。人生自是有情癡,縱使傳杯換盞花月流連,也未必盡是富麗堂皇情意寡淡的書寫,龔鼎孳的酬酢詩,當作如是解。
①(清)方苞:《望溪先生文集》卷八《白云先生傳》,《續修四庫全書》第142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據上海圖書館藏清咸豐元年戴鈞衡刻本影印,第390頁。
②(清)鄧漢儀:《詩觀初集》卷二,清康熙慎墨堂刻本,第9頁。
作者:鄧妙慈,文學博士,五邑大學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輯: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
江門市哲學社會科學研究課題(JM2016C49);五邑大學博士科研啟動經費項目(2015BS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