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捷飛[鄭州大學文學院,鄭州450001]
《左傳》所載泓之戰與宋襄公霸業論析
⊙侯捷飛[鄭州大學文學院,鄭州450001]
春秋五霸作為春秋時代著名的歷史人物,千百年來為大眾所熟知。然而歷史文獻關于五霸人選的記載有所出入。學界對于《白虎通》《孟子譯注》中將宋襄公列為春秋五霸之一的說法爭議較大。從春秋時代對于霸主的評判標準、春秋時期齊桓公初霸后楚宋泓之戰的歷史背景及前人研究成果來看,宋襄公在霸主標準的“德”和“力”兩個方面的確表現突出,其為春秋五霸之一存在合理性,從一個側面折射出春秋初期上層貴族的價值取向和不同時代價值觀念的變遷。
霸權宋襄公泓之戰
幾千年來,歷史上對于宋襄公的評價褒貶不一。贊賞者多認為其頗具貴族的仁義風范。貶斥者多從兩個方面對其進行否定,其一,縱向與“五霸”其余比較來看,宋國根本不具備稱霸的實力,稱霸只是其自我幻想;其二,宋襄公與楚國在泓水展開的戰爭中表現出了其完完全全不懂戰爭而將不該用于戰爭的道德規則用于戰爭,導致宋軍大敗。然而,從當時的歷史記載與霸主“德”和“力”兩方面的評判標準來看,宋襄公確實具備稱霸的實力,泓之戰也不應僅從軍事角度進行評判。
《左傳·僖公八年》載“宋公疾,太子茲父固請曰:‘目夷長且仁,君其立之。’公命子魚。子魚辭曰:‘能以國讓,仁孰大焉?臣弗及也。’遂走而退”。記載了時為太子的宋襄公讓位于弟的“固請”之舉。對于宋襄公的讓國,后世對此頗多微詞。清魏禧在《左傳經世》中稱宋襄公的讓國是為了邀取名譽,與王莽的謙讓相同;馮李驊在《春秋左繡》中同樣認為宋襄公的讓國是沽名釣譽之舉。但從宋襄公讓國于子魚到受齊桓公和管仲的囑托幫助齊國平定內亂進而圖謀稱霸,直到最后泓之戰中輸給楚國的人生經歷來看,其所作所為體現出的是一種以周禮為核心價值觀的貴族精神,個人對于君子價值觀念的信守終身并未改變。其讓國的“固請”說明其內心真正愿意讓位于兄。且子魚在宋國后來不論是內政還是外伐中,都展示出超人的才識而被宋襄公予以重用。若宋襄公為假意推讓,那么相信以子魚的能力應該能夠分辨,而不會說出“能以國讓,仁孰大焉?臣弗及也”這樣發自肺腑的喟嘆。所以從整個事件的記載來看,宋襄公的讓國確實出于誠心。據《左傳·僖公二十一年》載:公元前639年,宋邀請楚、陳、鄭、許、蔡謀求盟會,各方約定不帶兵甲。襄公輕信楚人而遭挾持囚禁,楚國以宋襄公為人質進攻宋國,后在魯僖公的調停下才釋放了宋襄公回到宋國。試想若宋襄公與子魚均有爭位之意,那么子魚完全可以利用宋襄公在盟會上的失敗而奪取君位。且子魚歸還君位后,宋襄公若忌憚子魚威脅到自己君位,完全可以不動聲色地排擠、疏遠子魚,而不是使其繼續擔任宋國大司馬。這說明宋襄公與子魚兩人確實均出于公義而非為一己私利。此外,齊桓公受胙而驕的事件也從一個側面肯定了宋襄公之德。據司馬遷《史記·卷三十二·齊太公世家第二》載“三十五年夏,會諸侯于葵丘。周襄王使宰孔賜桓公文武胙、彤弓矢、大路,命無拜。桓公欲許之,管仲曰‘不可’,乃下拜受賜。秋,復會諸侯於葵丘,益有驕色。周使宰孔會。諸侯頗有叛者”。此段記載頗有深意。當宰孔向齊桓公賜胙并宣布周王有命不必下拜時,齊桓公竟“欲許之”,很可能是管仲見機行事,使眼色悄悄說了句“不可”,他才勉強下拜受賜。但宰孔還是已經察覺出了齊桓公的隱隱不臣的驕倨之意。故當齊桓公“秋,復會諸侯于葵丘”時,“晉侯病,后,遇宰孔。宰孔曰:‘齊侯驕矣,弟無行。’從之”。當晉獻公要支撐病體前去赴會時,宰孔碰到晉獻公就以“齊侯驕矣”的理由勸其不要參加。這在某種程度上降低了其皇宮的霸主威信。葵丘之會從夏天開始一直到秋九月才完成,之所以遲遲不盟誓,最大的可能就是在等晉獻公的到來,如果中原大國晉國與會,可使桓公的霸業影響力更上一層。但是由于自己在周王面前的驕恣導致了晉國并未與盟。所以可以推測齊桓公在經過此事之后應該是有所察覺并反思的,故齊桓公應會更加注重“德”在“國際”事務中的巨大作用。而《左傳·僖公十七年》載“公與管仲屬孝公于宋襄公,以為大子”,即齊桓公和管仲將當時為太子的齊孝公公子昭托付給了宋襄公,以齊桓公與管仲之明,再加上葵丘之會的深刻教訓,所托之國必定是有一定實力且國君為有德之人。從另一個層面來說,齊桓公稱霸后期“諸侯頗有叛者”,齊國的稱霸勢力已經處于下降的態勢。托付太子于宋襄公或許有以宋為繼承其霸業的意思,最起碼也是希望宋襄公能夠輔佐齊國延續霸業。由此可知,齊桓公與管仲很可能是看重宋襄公所具有的德行符合“尊王”的霸主之“德”,才將未來的國家領導人托付給宋國。綜上所述,宋襄公具備作為春秋霸主應有的德行與素質。
春秋時期,國家實力是霸主之國的重要標準。《史記·卷三十二·齊太公世家第二》載“孝公元年三月,宋襄公率諸侯兵送齊太子昭而伐齊。齊人恐,殺其君無詭。齊人將立太子昭,四公子之徒攻太子,太子走宋,宋遂與齊人四公子戰。五月,宋敗齊四公子師而立太子昭,是為齊孝公。宋以桓公與管仲屬之太子,故來征之”。因齊桓公曾委托宋襄公照顧太子,宋襄公傾宋國全國之力幫助太子昭回到齊國繼承君位。至襄王十年(公元前642年)各國諸侯接到宋襄公共同護送公子昭回齊國的通知,宋襄公率領衛國、曹國、邾國及宋國軍隊大敗齊四公子,迫使齊國的貴族殺無虧與豎刁并趕走易牙,在國都臨淄迎接公子昭回國繼位。從宋襄公的一系列外交、軍事行動來看,從宋襄公能夠合四國軍隊平定齊國內亂,維護國家秩序并踐行承諾,其威信與實力可稱一霸。


這一戰發生于公元前638年,此時周王室雖日漸式微,但以周禮為核心的禮樂文明仍具有一定的影響力。如果還原到春秋初期這一歷史大背景下來看泓之戰,在戰斗中宋襄公所秉持的“君子不重傷,不禽(擒)二毛。古之為軍也,不以阻隘也。寡人雖亡國之余,不鼓不成列”正是以周禮為核心的價值觀中貴族戰爭精神的深刻體現,而從子魚對戰爭的論斷中,可以看出子魚已經完全從戰爭勝負角度出發,強調不擇手段,但這與真正的貴族精神是相違背的。從當時的歷史時期人心背向和主流價值觀念來看,宋襄公恪守周禮中的戰爭規范是沒有錯的。春秋前期戰爭雖然頻繁,但是雙方憑借實力展開公平較量,失敗的一方認輸,勝利的一方“服而舍之”是“可謂知禮矣”戰爭素養的展現。宋襄公“君子不重傷,不禽(擒)二毛”“不以阻隘”“不鼓不成列”正是堅持貴族戰爭基本原則的體現。顏世安先生在《華夷之辨與春秋泓之戰》中指出,在泓之戰之前宋襄公在齊桓公去世后的最初三四年的努力實際上很有成效,魯僖公二十年(公元前639年),宋、齊、楚三大國的鹿上之盟,是當時最有影響力的三個國家會商局勢。宋竟能迫使楚國同意他的盟主地位,論實力,宋國只是二流國家,有此成績,自是有一批中原國家在背后支持。《公羊傳》載此事對襄公的鎮定是非常贊賞的。
在后世主流觀點看來,楚宋泓之戰宋國的失敗,是宋襄公不能夠成為霸主和宋國國家實力弱小的證明。然而,若留心當時宋楚的實力對比,就不難發現,楚國兵鋒北到之處,中原國家無不畏懼,謂之“楚患”。直到魯僖公四年,齊楚召陵之盟才勉強是把楚國北進的勢頭暫時遏制。但中原聯軍在齊桓公的帶領下,與楚軍對峙從春到夏,最終也沒有正面交鋒。可以推測楚國與中原聯軍大抵實力相當,其實力極為強悍。據《左傳》記載,召陵之盟中,當齊桓公質問楚子使“爾貢包茅不入,王祭不共,無以縮酒,寡人是徵;昭王南征而不復,寡人是問”時,楚使答曰語:“貢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給?昭王之不復,君其問諸水濱。”語氣之強硬可見一斑,當“齊侯陳諸侯之師,與屈完乘而觀之”,桓公炫耀武力言:“以此眾戰,誰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屈完針鋒相對地回敬曰:“君若以德綏諸侯,誰敢不服?君若以力,楚國方城以為城,漢水以為池,雖眾,無所用之!”可見當時楚國并不畏懼,齊桓公也并無必勝把握。假若有一方實力差距過大,那么就不會存在一直對峙的狀態。而泓之戰后六年發生的晉楚城濮之戰,是晉國傾全國之力對付楚軍的一支偏師,晉文公“夢與楚子搏,楚子伏己而監其腦,是以懼”,仍然擔心不能取勝,足見楚國當時強大的軍事實力。
泓之戰是宋國獨力抗楚,宋國軍力遠不及齊、晉,更不用說與召陵之盟的中原聯軍相比,此為其一。其二,子魚在事后謂“阻而鼓之,不亦可乎?猶有懼焉”,即使利用險阻出擊仍然“猶有懼焉”,可知即使宋軍趁楚國立足未穩出擊,恐怕也沒有勝算。有學者認為宋襄公在對陣楚軍時的表現,可能在運用一種非常的策略。“宋襄公借中華文化親和感抗拒楚國北進,是接通了當時最蓬勃有力的社會資源”,從某種程度上來看,泓之戰雖然在軍事上失敗,但在中原國家的心目中,宋襄公以一己之力抵抗蠻夷侵略,這可以給宋襄公帶來極高的名聲,于其所追求的霸業也會有積極的影響。如果宋襄公采納了子魚的意見,能不能獲勝還是未知,反而會給中原諸國留下狡詐而不擇手段的印象,這樣不僅會給楚國進一步欺負宋國提供借口,而且會導致自身威望的降低。在這種復雜的情況下,宋襄公選擇的戰爭方式是有一定合理性的。其在泓之戰中所堅守的貴族戰爭方式恰恰也是霸主之“德”的一種體現。
綜上所述,宋襄公的所作所為兼具霸主之“德”和霸主之行。這也是《春秋公羊傳》中謂“故君子大其不鼓不成列,臨大事而不忘大禮,有君而無臣,以為雖文王之戰,亦不過此也”和《史記》中太史公謂“襄公之時,修行仁義,欲為盟主。其大夫正考父美之,故追道契、湯、高宗,殷所以興,作商頌。襄公既敗于泓,而君子或以為多,傷中國闕禮義,褒之也,宋襄之有禮讓也”,以及班固《白虎通·德論·卷一·號》中“或曰:五霸,謂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莊王也。宋襄伐齊,亂齊桓公,不擒二毛,不鼓不成烈。《春秋傳》曰:‘雖文王之戰不是過。’知其霸也”,對于宋襄公諸多肯定和將宋襄公位列春秋五霸之一的原因。
①②④⑧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23頁,第391頁,第374頁,第459頁。
③⑤?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1490頁,第1494頁,第1633頁。
⑥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123—124頁。
⑦⑨顏世安:《華夷之辨與楚宋泓之戰》,《南京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3期,第68頁,第83頁。
⑩劉尚慈:《春秋公羊傳譯注》,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245頁。
?《新編諸子集成·白虎通疏證》,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61—65頁。
作者:侯捷飛,鄭州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方向研究。
編輯:張晴E-mail:zqmz0601@163.com
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詩經》地理文獻整理與研究”(項目號:16CZW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