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月
摘 要: 《包法利夫人》是法國著名作家福樓拜的代表作,在世界文學史上占據重要的地位。而納博科夫在《文學講稿》中對福樓拜及《包法利夫人》所作的評論可謂是獨樹一幟、別具一格。盡管他的評論仍有值得商榷之處,但他對作品的主題、風格、情節等方面的評述以及對細節的解讀都堪稱經典。
關鍵詞: 《包法利夫人》 《文學講稿》 納博科夫 評價
俄裔美籍作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1899~1977)既是二十世紀一位赫赫有名的文學大師,也是一位卓越的文學評論家。我們今天要談的這篇評論就是出自他的《文學講稿》。《文學講稿》并不是一部文學理論專著,它是納博科夫四十年代末在康奈爾大學擔任文學教授時的講義。就他對《包法利夫人》所做的這篇評論來看,可以分為主題、風格、人物等方面,下面我們將依次闡述這篇評論的高明之處與不足之處。
一、主題的多樣性
納博科夫的評價方法主要是文本研究,納博科夫用超冷靜和精確的反復閱讀觀察來分析《包法利夫人》中的人物、結構。他對作品的歸納和分析中提出了幾個福樓拜創作的特點,其中之一便是主題的多樣性。他在講稿中作出如下定義:主題、主線是指小說中反復出現的形象或思想,就像賦格曲中重復出現的旋律。
(一)千層餅主題
這個主題起源于小說開篇13歲的查理上學時戴的帽子。“這是一種混合式的帽子,具有熊皮水獺皮帽、騎兵盔圓筒帽和布便帽的成分。……帽沿閃閃發亮。”不僅如此,查理與愛瑪在道特所居住的房子也是一個多層次結構,福樓拜對于房子的描寫從房子外部到進門、再到廳房、診室、廚房等等,由外至里,多達六層。而在查理為妻子安排喪事時,他關于愛瑪棺槨的構想“一棺兩槨:一個用櫟木,一個用桃花心木,一個用鉛……拿一大幅綠絲絨蓋在她身上”亦是一個多層結構。納博科夫通過細致的研究,指出這四個多層次事物在作品中的呼應關系,并且指出它們之間存在的內部聯系:帽子與蛋糕是查理未來生活的預兆,多層次的房子是多層次棺槨的伏筆,一層又一層,一級又一級,房套房,槨套棺,意向層次分明,且具有象征意義。象征著查理未來生活——同樣寒愴又俗氣。在分析了查理結婚蛋糕和果醬湖泊的先兆之后,納博科夫精煉地概括和提取了小說中作者有意設置的一些隱喻和情節。這也正說明了納博科夫所提倡的反復精細閱讀的重要性。若讀者只是帶著尋找類似情感的心情來閱讀以消遣,絕對不可能發現文中所蘊含著如此之多的瑰麗的設置和隱喻。而納博科夫的巧妙正在于這里。
(二)浪漫與幻想交融的主題
納博科夫把浪漫與幻想作為《包法利夫人》的主題提了出來:浪漫是指“一種夢幻式的,富于想象力的心態,主要由于受到文學作品的影響,時常沉湎于美妙的幻想之中”①。通俗地說,也就是“生活在一個非現實的世界之中”②。從作品中可以看出,愛瑪游離在真實生活的邊緣,她常常保持著一種“出神”的狀態,她所向往的生活不在此岸。渥畢薩爾之行使她一度瞥見了理想生活的模樣,她的想象圍繞著安德威烈侯爵的府邸蔓延鋪展,某位子爵遺落的雪茄煙盒作為那個令她心笙搖蕩、目眩神迷的繁華世界的象征,被她緊緊珍藏。她先后有過兩個情人,與其說她愛她的情人,不如說她愛的是自己的理想。就連她所謂的宗教信仰也成了一種模擬幻想生活的表演:“等到書從手上掉下來的時候,她還以為自己是得了天主教的憂郁癥,因為純潔的靈魂都是多愁善感的。”③因此納博科夫對“浪漫”主題的把握是很到位的。
納博科夫還指出浪漫與幻想的性格特質在查理·包法利身上也有體現。愛瑪在家居裝幀上的種種創意,購買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物件,以及高貴的穿衣品位,都在她的周圍籠罩上了一層朦朧典雅的氛圍,包法利“越不懂這些名堂,越是覺得雅致”④。愛瑪死后,他更是繼承了亡妻的浪漫想法,要亡妻優雅體面地下葬,其浪漫的程度令眾人咋舌,只不過他的浪漫癖遠遠不及愛瑪那么嚴重罷了。總之,納博科夫將浪漫與幻想作為貫穿整個故事的一根紅線加以強調,確實抓住了小說表現的重點。
二、獨特的風格
風格是作者的手法,是他特有的詞匯,以及那些足以讓讀者讀到一個段落就立刻認出這是奧斯丁而不是狄更斯的手筆的東西。于是納博科夫創造性地發現了每一個作家獨特的技法或風格,并為之命名。他指出《包法利夫人》中體現了福樓拜“多聲部配合法”和“結構式轉換法”的獨特創作手法。“多聲部配合法,也可稱作平行插入法、或打斷兩個或多個對話或思路的手法”⑤。他在講稿中對幾個最明顯的片段進行賞析。當愛瑪如愿以償與查理第一次來到永鎮客店時,他們在客店中便進行了一場平行交叉式的談話。諸多主要人物紛紛入場,其中主要談話的對象是查理和郝麥,而同時進行的愛瑪與萊昂的談話不過是故作風雅的無病呻吟。另一次明顯的平行談話是在年輕的婦人和教堂堂主之間進行的。當愛瑪無法控制心中的欲念時,她在短暫的時間內動了信教的念頭,于是她在教堂門口遇到愚昧庸俗的堂主,想要一訴心中的痛苦,尋找心靈的安慰,不料旁邊孩子們的打鬧卻數次打斷了這場談話。最能體現多聲部配合法的片段當數愛瑪與羅道爾夫在州農業展覽會會面的片段。在這個片段中,福樓拜把小說的全體人物都聚焦到展覽會上,以便顯示自己高超的藝術手法。州行政委員的發言和羅道爾夫與愛瑪的談話不停穿插,州長在談農業,愛瑪和羅道爾夫在談愛情。州長的發言枯燥且拖沓,而愛瑪和羅道爾夫的談話卻越發熱烈。三人的話語,兩種話題、兩種語調交織在一起,偶爾插入觀眾臺上的哄笑和掌聲,從而產生了張弛有致、眾聲喧嘩的音樂效果。如果官員的講演是陳腐的“官腔”,那么羅道爾夫和愛瑪的情意綿綿的對話也只是陳腐的“浪漫腔”。⑥
另一種獨特的創作手法“結構式轉換”則是指敘述主題在同一章像柔和的波浪一樣自然地進行轉換。納博科夫以萊昂離開巴黎前夕的情節為例對這一手法進行詮釋。小說從描寫愛瑪心境的場景開始,隨著諸多事件的發生,各種人物也隨之出場和活動,小說最終也自然而然地轉移到萊昂內心活動的場景中去了。這種如水波蕩漾開來的敘事手法柔和自然,使這部小說產生了詩一般的效果。
三、推崇虛構
在這篇評論中,納博科夫幾乎是開宗明義地提出:“對一首詩或是一部小說,請不要追究它是否真實。”⑦這句話看似簡單,其實含義卻很深邃。它一方面含蓄地指出了文學作品的虛構性,另一方面也在向讀者倡導一種正確的閱讀方式。納博科夫強調文學的虛構性,主要是出于以下幾方面原因。首先,他通過文學史上有理有據的事實表明,文學創作是任由作家馳騁想象的領域,作者可以大膽去描寫他(她)不熟悉的生活環境,也可以將庸常的現實生活改頭換面,講述傳奇性的故事。其次,他對文學作品虛構性的強調,還源于他對藝術創作過程的認識:現實世界是一堆龐雜的素材,藝術家要對之進行挑選,并加以再創造。最后,文學作品從本質上來講就是話語的虛構。納博科夫用一個形象的比喻指出文學作品的這一性質:“一個孩子從尼安德特峽谷里跑出來大叫‘狼來了,而背后果然緊跟一只大灰狼——這不成其為文學;孩子大叫‘狼來了而背后并沒有狼——這才是文學。”⑧正如瑞恰茲所言,文學是非指稱性的偽陳述,它所指的對象僅僅存在于這個故事的敘述話語之中,它是用話語來虛構藝術世界。這是納博科夫強調文學虛構性的最重要的一個原因。
出于以上諸多認識,納博科夫就閱讀《包法利夫人》向讀者提出了一些建議。首先,他建議讀者不要從外部環境的角度探索愛瑪的悲劇命運:“像包法利夫人這個人物一樣,包法利夫人所生活的社會環境也是福樓拜精心創造出來的。所以,說福樓拜式的社會影響了福樓拜式的人物,就是在做無意義的循環論證。”納博科夫的這一看法很有意思。他認為,小說中的社會環境既然是作者創造出來的,那小說中的人物也自然被打上了周圍環境的印記(但是不宜過度強調這種影響),在這種前提下再去探討環境對人物的影響,豈不是多此一舉?當然,在這里納博科夫之所以強調這一點,還出于他對作家意圖的揣測。納博科夫認為:“福樓拜的小說表現的是人類命運的精妙的微積分,而不是社會環境影響的加減乘除。”其次,針對《包法利夫人》中的一些細節上的紕漏,如丈夫從未發現妻子半夜失蹤、奧默先生從未發現愛瑪的秘密等不合常理的情節,納博科夫建議讀者不必較真:既然整個故事都是作者虛構出來的,再去斤斤計較其中的細節是否真實,又有什么意義呢?最后,納博科夫還建議讀者不要使用自然主義或現實主義這樣無謂的稱號。不管何種小說,說到底都不過是一種虛構。如果硬要根據小說和現實之間的距離來確定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自然主義)以及其他流派之間的分野,似乎沒有什么必要。總之,納博科夫對文學虛構性的強調是不遺余力的,這也是整個現代文學批評的重要傾向。后現代元小說更是將這種強調推向了極致,它把矛頭指向了現實主義所標榜的“寫真實”,將語言操作的過程公諸于眾。納博科夫的這種觀點有助于讀者拋開那些關于故事真實性的無謂的糾結,避免陷入傳記式批評或社會歷史批評的窠臼,能夠從純藝術的角度欣賞作品。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虛構與真實是一枚硬幣的兩面,只有同時擁有了這兩面,文學才能稱其為文學。他認為“風格和結構是一部書的精華,偉大的思想不過是空洞的廢話”,因此他反對外部研究,拒而不談作品和社會歷史的明顯關聯,表達對小說教化傾向的厭惡,這是他的一個不足之處。其實,文學作為審美意識形態,是與社會歷史密切纏繞的審美表現領域,是用虛構的方式表達真實。在對作品進行分析時,他完全沒有談作品對十九世紀中后期法國社會的真實反映,也沒有從社會環境的角度對愛瑪的悲劇進行分析。這就說明,納博科夫沒能真正把握文學虛構和真實的關系。一個反駁他的最好論據是,愛瑪這一形象是有原型的,即瑞鎮的一位醫生太太——德拉馬爾夫人,她的主要經歷與愛瑪如出一轍。這就有力地證明了現實是藝術創作的重要源泉,拋開現實空談藝術,藝術也就成了空中樓閣。
四、對細節的解讀
納博科夫在文學講稿中特別注意對于作品細節的解讀,“對于納博科夫而言則是:優秀的作家在細節中,優秀的讀者也在細節中”⑨。他運用細讀法,對作品的語言和結構等進行細致入微地分析,往往就能發現隱藏在細節中的無窮魅力。納博科夫對查理第一位夫人稱謂變化的論述讓人印象深刻。當愛瑪和查理相遇時,第一位夫人還健在,于是福樓拜對第一位夫人采用以下稱謂:“杜比克夫人(她原夫的姓氏),然后是包法利夫人,小包法利夫人(以區別于查理的母親),然后是艾勞伊絲。然而當她的財產保管人卷款逃走的時候,福樓拜又稱她為杜比克寡婦最后她又被稱作杜比克夫人。”⑩隨著查理愛上美麗的愛瑪,這第一位夫人便退到了最開始的地位,就和那個已然枯萎的新娘花環一樣。巧合的是兩位夫人最后都是因為一場經濟危機喪失了生命,這不得不讓讀者為福樓拜高超的藝術構思拍手稱贊。
《文學講稿》在文學批評史上無疑是占據著重要的位置的。天才因著其突出的個人才華和觀念,往往容易形成偏見,與此同時就會在創作和評價中忽略作品的某些部分。但瑕不掩瑜,納博科夫獨特的批評視角給讀者們一個新奇有趣的角度,去更深層次地思考文章文本的含義。
注釋:
①[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文學講稿.申慧輝等譯.上海:三聯書店,2005:110.
②[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文學講稿.申慧輝等譯.上海:三聯書店,2005:110.
③[法]福樓拜.包法利夫人.許淵沖譯.南京:譯林出版社,1992:190.
④[法]福樓拜.包法利夫人.許淵沖譯.南京:譯林出版社,1992:53.
⑤[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文學講稿.申慧輝等譯.上海:三聯書店,2005:209.
⑥[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文學講稿.申慧輝等譯.上海:三聯書店,2005:209.
⑦[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文學講稿.申慧輝等譯.上海:三聯書店,2005:210.
⑧[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文學講稿.申慧輝等譯.上海:三聯書店,2005:4.
⑨周小琴.納博科夫文學批評現象之關鍵詞研究——從《文學講稿》、《堂吉訶德講稿》切入.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11(3).
⑩[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文學講稿.申慧輝等譯.上海:三聯書店,2005:192.
參考文獻:
[1][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文學講稿[M].申慧輝等譯.上海:三聯書店,2005.
[2][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堂吉訶德》講稿[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7年。
[3]易丹.談納博科夫《文學講稿》[M].外國文學評論,1993.
[4]陳櫻.讀書讀得像偵查——讀納氏的《文學講稿》[M].世界文學,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