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學芹
摘 要: 康拉德和奈保爾同為英國籍作家,而且有著相似的文化身份經歷。在創作實踐中,奈保爾受到康拉德的影響。奈保爾的作品,無論在故事結構、藝術手法還是創作主題等方面都或多或少有康拉德的影子。本文將通過對《黑暗之心》和《河灣》的比較研究,論證奈保爾在創作中對康拉德的借鑒,同時指出奈保爾對康拉德的超越。
關鍵詞: 《黑暗之心》 《河灣》 比較研究 影響
一
V·S·奈保爾1932年出生于英屬殖民地特立尼達,是印裔英國小說家,2001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他曾被許多評論家譽為“當今活著的人中用英語寫作最偉大的作家”①。他十一歲就產生了當作家的愿望,為此,他在十八歲時獲得政府獎學金之后,離開自己的出生地,只身前往牛津大學學習。他曾在《康拉德的黑暗我的黑暗》一書的序言《閱讀與寫作》中寫道:“我爭取獎學金主要是為了前往一個更大的世界,讓自己有時間實現夢想,成為作家。”②多重文化身份使得奈保爾一直有種“邊緣人”之感,他曾在書中寫道:“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異鄉人。”③他的作品多以第三世界國家為背景,通過對這些國家的書寫揭示他們所經歷的苦難和面臨的困境,表達自己的道德關懷。
約瑟夫·康拉德1857年生于波蘭,是波蘭裔英國作家。17歲時,康拉德從波蘭逃到了法國,開始了自己的航海生涯。二十多年的海上生活為他積累了豐富的海上生活經驗,他先后到過非洲、東南亞、南美等地,足跡幾乎遍及大半個世界。這些海上游歷的經歷也成為了康拉德后期小說創作的重要素材。康拉德雖生活于帝國主義時期,但他的作品卻反映出了其對帝國主義殖民擴張的反思,表現了其超越同時代作家的先進性一面。
利維斯在《偉大傳統》一書中說道:“康拉德是用英語語言——甚至任何語言進行寫作的最偉大的作者之一。”④康拉德的前瞻性使他超越了所處的時代而成為現代主義文學的先驅,對同時代以及后來的許多作家的創作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奈保爾是20世紀作家中受康拉德影響較大的英國作家之一。對此,他曾在《康拉德的黑暗與我的黑暗》一文中描述了自己與康拉德的關系。奈保爾在該篇文章中說到康拉德是自己結識的第一位現代作家,而介紹人正是希望他成為作家的父親西帕薩德·奈保爾。奈保爾記述了自己十歲時父親給他讀康拉德的短篇小說《礁湖》,“后來這個故事變得模糊不清,但黑夜、孤獨和厄運的感覺一直伴隨著我。”⑤奈保爾還寫道:“我對康拉德的再發現,或者說是發現實際上始自《黑暗之心》中的一個小場景。”⑥奈保爾的小說《河灣》明顯受到了康拉德的小說《黑暗之心》的影響。
二
《河灣》與《黑暗之心》都是以殖民時代的非洲中部大河流域的生活為描寫內容的作品。奈保爾在《康拉德的黑暗與我的黑暗》一文中曾說道:“我認為非洲背景——那片充滿搶劫、許可殘忍的萎靡不振的土地——是理所當然的。我們就是這樣被假設束縛著。對我來說,這個背景現在是這本書中最有效的部分。”⑦奈保爾的這篇文章寫于1974年,而《河灣》發表于1979年,基于此,不難看出《河灣》的背景設置受《黑暗之心》的影響。除了背景選擇上的相似性之外,它們在故事結構、藝術手法和創作主題等方面也都存在著極大的相似性。
首先,從故事結構上來說,兩部小說的情節脈絡相仿。它們都是以主人公前往非洲腹地的經歷為主線,串聯起故事情節。《黑暗之心》通過馬洛的敘述介紹了自己從歐洲大陸去往非洲腹地的探尋之旅。馬洛講述自己還是個小不點的時候就對地圖十分感興趣,因而常常會一連幾小時看著南美,或者非洲,或者澳大利亞的地圖,癡癡呆呆地想象著宏偉的探險事業。有一次,他在一家店鋪的窗口的地圖上看到了自己從小就渴望到達的那條河流,他被它迷住了。后來在姨母的幫助下,獲得了歐洲一家貿易公司的汽船船長的職位,由此開啟了他的非洲探險之旅。旅途中,他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聽到了許多人講述的關于庫爾茨的故事。會計主任將庫爾茨描述為“第一流的公司代理人,是個非常出色的人物,他一個人送回來的象牙等于所有其他站的總和……”⑧后來,馬洛又從貿易站的經理口中聽到了庫爾茨的名字,“庫爾茨先生是他最好的一位代理人,是一位非同一般的人物,對整個公司具有無比巨大的重要性……”⑨一路上聽到的關于庫爾茨的言論激發了馬洛對庫爾茨的興趣,他決定一定要見到這個他人眼中的“奇才”。即使冒著生命危險,也要逆流而上,去往庫爾茨所在的非洲腹地的貿易站。
《河灣》則主要通過主人公薩林姆在非洲腹地的經歷講述了河灣地區的動蕩不安。薩林姆是來自非洲東海岸的一個印度穆斯林教徒,由于歐洲殖民文化的入侵以及自幼接受的英式教育,薩利姆感到無法與當地的穆斯林文化傳統相融,因此感到缺乏安全感。于是薩利姆離開故地前往非洲中部位于一條大河邊上的小鎮開店經商,渴望開始一種新的生活。然而,在剛剛擺脫殖民統治的河灣地區,動蕩不安依然是這個地區的常態。小說中未露面的“大人物”總統為了鞏固權力,將一切私人化的東西沒收充公,薩林姆因此而失去了自己的商店,同時,他的生命也遭受著從未有過的混亂和暴力事件的威脅。他因遭到自己仆人的背叛而被抓進了監獄,并面臨著被判處死刑的可能。但最終他僥幸逃脫了,并乘坐汽船逃離了這個專制的黑暗之地,只留下身后那白茫茫一片。
其次,在藝術手法上,兩部作品都使用了象征的藝術手法。《黑暗之心》描述了非洲腹地的黑暗狀態。“黑暗之心”象征著形似心形的非洲大陸,尤其是剛果河上游地區,這里到處籠罩著一片黑暗陰森之氣。“黑暗之心”不僅象征著非洲環境的黑暗,同時也象征著此地人的心靈的黑暗。以庫爾茨為代表的歐洲殖民者,瘋狂剝削殘害非洲本地的土人。庫爾茨將反抗他的黑人殘忍殺害,并將人頭放在一個個木樁之上。除了庫爾茨之外,貿易站的經理以及那些外來移民都已喪失了起碼的人性。那些外來的白人移民將黑人像牲畜一樣對待,“這些拿人——我說的是人——當作牲畜使喚的魔鬼,可真是些強大的、貪婪之極的紅了眼的魔鬼”。⑩馬洛此處的言論顯然傳達的是作者康拉德的聲音。小說除了整體意義上的象征之外,在細節方面也運用了象征的手法。例如顏色和光線方面的象征等。
象征手法也是《河灣》這一小說的一大藝術特色。與《黑暗之心》一樣,小說標題《河灣》本身就是一個意蘊豐富的象征。河灣作為故事的發生地,處于非洲腹地,它是整個非洲的象征。正如評論家克里所言:“河灣小鎮顯然是下游中心城市的一個縮影。奈保爾把這個小鎮看成是扎伊爾,整個非洲腹地,甚至是整個倫敦,乃至整個文明世界的縮影。”{11}河灣名義上擺脫了歐洲的殖民統治,但以“大人物”為代表的專制主義者依然控制奴役著這一地區。這也象征了二戰后許多第三世界國家雖然獲得了獨立,但依然未能擺脫專制主義的束縛,人民依然處于被壓迫地位。除了標題運用了象征意之外,小說中的許多細節也有象征意蘊,最典型的是貫穿小說始終的“水葫蘆”這一意象。“河上長滿了一簇簇水葫蘆……水葫蘆是河里才有的果實,花很高,淡紫色,前幾年才出現,本地語言里還沒有描述這種花的詞,人們仍然稱之為‘新東西或‘河上的新東西,它是本地人的新敵人。……它長得很快,人們用盡各種工具想毀掉它。但舊的毀掉了,新的又長出來,根本來不及消滅。……水葫蘆就這樣沒日沒夜地從南方漂過來,一路走一路撒播新的種子。”{12}水葫蘆首先象征著新事物。水葫蘆是從南部漂過來的,對于河灣地區來說,它是剛出現的新事物,是本地語言里沒有詞匯所能描述的東西。因此人們只能叫它“新東西”或“河上的新東西”。其次,水葫蘆象征著剛剛獨立的第三世界面臨的新的災難。水葫蘆的瘋狂生長堵塞了河道,造成了巨大的生態災難。它是本地人的新的敵人,它的此消彼長是本地人所控制不了的。這同時也象征著剛剛擺脫歐洲殖民統治的第三世界的人們并沒有獲得真正意義的獨立。“大人物”所采取的統治措施使整個河灣籠罩在專制的陰云之下,在這里,人的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隨時都有面臨死亡的危險。除了“水葫蘆”這一意象之外,小說中的“螞蟻行軍”、“大人物”等都具有象征的意蘊。
最后,在小說的創作主題方面,二者也存在著一定的相似性。兩部小說都揭示了非洲腹地黑人遭受壓迫和奴役的的生存狀態。《黑暗之心》中,非洲人民所遭受的壓迫來自歐洲的殖民統治者。馬洛在他的講述中說道:“六個黑人排成一排前進著……我可以看見他們的每一根肋骨,他們手腳上的關節都像繩子上的疙瘩一樣鼓了出來;每個人的脖子上都戴著個脖圈,把他們全拴在一起的鐵鏈在他們之間晃動著,有節奏地發出哐啷聲……”{13}黑人被當作牲畜一樣拴在一起,沒有自由,更沒有接受到來自文明的教化。那些失去了工作能力的黑人只能爬到叢林里等著死亡的慢慢降臨。在庫爾茨所在的貿易站,叛亂黑人分子的頭顱被割下來懸掛在木樁上;黑人首領每天去給庫爾茨請安,甚至趴在地上……在殖民者的殘暴統治之下,非洲人失去的不僅是肉體的自由,更是精神的自由,他們已經變成了沒有靈魂的人,甘愿受殖民統治者的奴役。
在奈保爾的小說《河灣》中,同樣揭示了非洲黑人所面臨的動蕩不安的生存狀態。與《黑暗之心》所不同的是,河灣人民遭受的壓迫不是來自歐洲的殖民統治者,而是將殖民者趕走的新政府。《河灣》中的“大人物”總統是當地的統治者,他大搞個人崇拜,他的畫像貼滿了國家的各個角落。在這樣極權政治的狀態下,個人的生存遭受著前所未有的威脅,到處彌漫著死亡的氣息。壯志難酬的年輕人只有逃離這個國家才有未來可言,因此,薩林姆的朋友因達爾憤然離開了河灣地區,前往更廣闊的世界。
三
奈保爾在創作上受到了康拉德的影響,但是他對康拉德不僅是簡單的借鑒模仿,還有對其的超越。這一點在《河灣》的創作上也有所體現。
由于生活時代的巨大差異,兩位作家在表現主題和表達自己立場時存在著明顯的不同。康拉德生活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英國,那時候英國正處于國力強盛的維多利亞時期,也是英國殖民統治的頂峰時期。作為世界上擁有殖民地最多的“日不落帝國”,殖民意識可謂滲透在每一個英國公民的潛意識里。雖然康拉德在《黑暗之心》中批判了殖民統治者的殘暴和冷酷,反思了帝國的殖民統治事業,但他在小說中也無意識地流露出了自己的帝國主義立場。例如,在描寫黑人和白人時所用的詞匯的不同,這一點尤其表現在他對跟庫爾茨有關的兩個女人的描寫上。在描寫庫爾茨的非洲黑人情婦時,他用的是這樣一些詞匯:神情粗野、衣著花哨的鬼影,野蠻狂野,神情兇猛……而在描寫他的白人未婚妻時,用的則是另一種詞匯:純真的眉宇,眼光是那樣的樸實、深刻、誠懇、和善,光滑、白皙的額頭……對白人和黑人婦女的不同描述,暴露了康拉德潛意識中認為黑人粗野白人高貴的意識。
奈保爾作為出生在英屬殖民地的印裔英國小說家,自始至終都有一種無根之感,他是文化上的邊緣人,所以他能夠用一種相對客觀的態度來對待第三世界人民所遭受的壓迫和奴役。作為典型的后殖民主義時代作家,奈保爾的足跡遍及許多第三世界國家。他將在這些國家的見聞以游記形式寫出來,揭示了這些國家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光明與令人不齒的一面。《河灣》這部小說,是以蒙博托統治時期的剛果為原型,結合自己在阿根廷經歷創作而成。小說詳細描述了以總統為首的統治者恐嚇人民,并隨意蹂躪個人生命的相似的國家情形。隨著總統的畫像被掛得到處都是,而且尺寸越來越大并且印刷質量越來越好,統治者試圖通過搞個人崇拜來統治國家,這一方式失敗后他又訴諸暴力。奈保爾不帶任何偏見地揭示了非洲國家在擺脫殖民統治之后依然存在的政治混亂狀態。通過《河灣》這部小說對幾個主要人物的塑造,他揭示了宗主國給殖民地國家人民帶來的迷惘和困惑。他們雖然不再遭受奴役和剝削,但他們似乎也并未找到生存之道和治理一個獨立國家的良方。他們骨子里依然向宗主國看齊,希望通過對宗主國的模仿得到其認可。然而,這樣做的后果只能是持續的動蕩不安和整個社會的愚昧停滯不前。
雖然康拉德在創作中存在立場上的缺陷,但是由于其所處的時代的局限性,他不可能像奈保爾一樣客觀地思考帝國主義的殖民統治給殖民地人民帶來的深重災難。但是作為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英國作家,康拉德依然是其所處時代最偉大的作家之一,他的超前性是同時代你的其他作家所無法比擬的。正是由于他的開創性,作為20世紀作家的奈保爾才得以從他身上獲得收益,創作出許多像《河灣》這樣反映第三世界國家社會狀況的作品。
注釋:
①轉引自杜維平.轉型中的社會:奈保爾作品研究.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1.
②③V·S·奈保爾.康拉德的黑暗與我的黑暗.張敏譯.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5:8.
④轉引自田紅.康拉德海洋小說中的生態觀與生命觀.山東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2.
⑤V·S·奈保爾.康拉德的黑暗與我的黑暗.張敏譯.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5:196.
⑥⑦V·S·奈保爾.康拉德的黑暗與我的黑暗.張敏譯.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5:204.
⑧康拉德.黑暗深處.黃玉石,方平等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1:124.
⑨康拉德.黑暗深處.黃玉石,方平等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1:129.
⑩康拉德.黑暗深處.黃玉石,方平等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1:120.
{11}轉引自郭先進.象征手法在V·S·奈保爾的《河灣》中的運用.四川文理學院學報(社會科學),2007.5.
{12}奈保爾.河灣.方柏林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3:295.
{13}康拉德.黑暗深處.黃玉石,方平等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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