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佑文
“2014年7月1日,早上6點,我們在世界上第一座機場……CW7就是聲稱能應對全球變暖的辦法……今天,79個國家就要在大氣層上層使用CW7……這將奇跡般地降低地球溫度……”這是韓國科幻電影《雪車列車》向我們展示的畫面和幻想。
在使用代號CW-7的冷凍劑之后,地球被冰凍,所有物種都慘遭滅絕,唯有那輛永動的雪國列車,滿載著生的希望,像呼嘯的銀龍穿行在白茫茫的大地上,成為了地球上唯一的“諾亞方舟”。人類歷史上的最后數千人將成為永不停歇的流浪者,周而復始地旋轉在43.8萬公里的漫長旅途中。
天聾地啞。窗外是一片肅殺和死寂,而車內卻涌動著人類欲望與情志的暗流。以貧富貴賤為標準劃分的一節節車廂成為人類社會的縮影:豪華包廂里的乘客物欲橫流、紙醉金迷,擠在末等車廂里的“下等人”命如螻蟻、生不如死。17年的壓榨,17年的隱忍,歷史給2032年的新年以別樣的恩寵與期待。
幸存者們拒絕以粉飾太平的姿態邁向第18個年頭,為了生存與尊嚴,末節車廂的“下等人”在革命領袖柯蒂斯的帶領下,穿過一節節車廂向前突進,掀起了一場向車頭進軍的“革命“。生與死、渴望與恐懼、堅守與迷惘通過錯綜復雜的人物線索和個人際遇凝成一部激昂的史詩,用指尖的溫度觸碰著人性的深處。
柯蒂斯:末日文明中的“哈姆萊特”
“該怎么描述我呢?我的生命,十七年在陸上,十七年在列車上。”
這是革命領袖柯蒂斯在革命低潮時滿含著淚水,對小姑娘尤娜說的話。鐵血錚錚的硬漢如孩童般蜷縮在車廂的角落,埋頭痛哭,空蕩的車廂里只留下漂浮的塵埃和他顫抖的背影。
熱血與勇毅的背后,藏著一個被割裂的靈魂。這個靈魂,一半是罪惡的陰影,一半是光明的火炬;一半是千萬生命的重擔,一半是個人英雄的壯志。他原本是因饑餓而把尖刀對向孩童的惡棍,卻被老人吉列姆割掉身上的肉以飼養他人的義舉所深深震撼,由此走上了為千萬末等車廂的人民而斗爭的道路。可以說,柯蒂斯的革命始終浸染著“自我救贖”的宗教意蘊。在西方神話里,天堂和地獄看似天壤之別,其實卻只有一墻之隔:天堂里的人把長筷子夾到的食物塞進他人的嘴里,所以他們富足快樂;地獄里的人只想著把長筷子塞進自己的嘴里,所以他們相互傾軋、貧病交迫。末等車廂的乘客固然四肢殘缺、衣衫襤褸,但他們卻能以犧牲自我為代價去保全他人。在影片所構造的巨大的發差中,人性的回歸和力量得以彰顯。
柯蒂斯成為了十八年來第一個到達頭等車廂的反抗者,就在觀眾預期迎接一個轟轟烈烈的“大團圓”結局時,影片卻突然逆轉,給觀眾以發人深省的一擊。列車的掌權者威爾福德向柯蒂斯和盤托出了一個驚天的秘密:一直以來被“奴隸們”視為精神領袖的老人吉列姆,竟然是內奸、叛徒。18年來,一次次拋頭顱灑熱血的起義,其實是吉列姆幫助維爾福德精心設計的陰謀。他們里應外合,先挑起叛亂再鎮壓叛亂,為的只不過是屠殺人口,使得有限的資源維持所謂的“均衡”。
從后現代的角度看,這一番話殘酷地“解構”了柯蒂斯十七年來偉大的革命理想和救贖之路,解構了革命的合法性與正義性,解構了無數戰友浴血犧牲的意義。當底層人民隱忍匍匐、蓄勢深蹲,眼看就要站起來的時候,才發現原來從一開始,自己就只是一顆小棋子,一個小玩偶,天生命定地被大人物玩弄于股掌之間,而世間最大的諷刺和嘲弄便莫過于此。柯蒂斯瞬間被擲于思想的迷亂與錯愕中,他開始懷疑自己,懷疑革命,懷疑未來:我是誰,是救眾人于水深火熱中的超級英雄;還是無形中把同胞推向死亡的儈子手?我該怎么辦,是決絕地摧毀這導致不公平命運的源頭,贏得一個絕對平等的明天;還是繼承獨裁者的衣缽維持相對公平的今天,讓這末日浩劫的殘夢循環不止?
在對人生終極命題的追問之路上,柯蒂斯像極了幾百年前的哈姆萊特。“默然忍受命運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苦難,在奮斗中掃清那一切,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尋尋覓覓,兜兜轉轉,到頭來方才體悟:原來人類最大的生存困境根本不是那輛永動的列車,而是來自自我內心深處的博弈。
“然而我終將彷徨于明暗之間,我不知道我是黃昏還是黎明。
嗚呼嗚呼,倘是黃昏,黑夜自然會來沉沒我,否則我又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現是黎明。”
南宮民秀:“癮君子”外表下的“隱君子”
鑰匙的轉動聲在緊張的空氣里顯得刺耳,冰冷的鐵質抽屜被拉開,很難想象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被禁錮封鎖在密不透風的鐵籠之中,長達17年之久。日本電力專家南宮民秀緩緩地坐立起來,對眼前的人群毫不驚愕,就像取出一件被放在抽屜里的物件,板滯凝固。很難想象他曾經為這輛列車設計了復雜完整的門鎖和安保系統。“你看他的眼睛,他的腦子都快被克隆諾(本為一種工業原料,易燃易爆;可當作毒品,吸食后易上癮,可使人致幻)榨干了!”這是革命者對他的第一印象。
拉開另一個鐵抽屜,里面是她17歲的女兒尤娜,這個出身在列車上的女孩閃爍著水汪汪的眸子,多年的禁閉也磨滅不了她與生俱來的、如小獸一般的天真與靈氣。她是一個“靈視者”,具備舍斯托夫所說的“第二視力”,與其說是一個預言家,倒不如說她可以透過平和表象看到暗涌的內里。與她的父親一樣,她也是一位“癮君子”。他們幫助革命者接通電纜,打開一扇扇通往頭等車廂的門,以此獲得柯蒂斯提供的更多的克隆諾。他們和革命者之間維持著一種微妙的關系,他們互稱“白癡”,卻又患難與共,一切似乎不僅僅是為了克隆諾一般那樣簡單。這對父女像一個被塵封的謎團,隨著革命的推進真相得以昭然若揭:他們所熱切尋盼的是另一條出路,即走出列車,在茫茫雪國中找尋新生。新年是他們一年之中唯一可以從鐵柜里出來的日子,也是他們唯一可以觀察到雪線變化的日子。“飛機上的冰在慢慢融化,說明氣候正在變暖,也就有生存的可能。” 南宮民秀用十七年的禁錮換來了這一天。
南宮民秀實際上代表著生存困境中的知識分子形象,他是清醒的瘋子,也是迷惘的智者。 電纜擦出的火花、車廂打開的門隱喻著他開啟一扇扇欲望之門、想象之門,猶如人類心靈的啟智之旅。南宮輕輕劃開火柴,點燃人類歷史上剩下的倒數第二根萬寶路香煙,他悠悠地吐出一個個煙圈,像是在享受,又像是在悲嘆。在人們的一片艷羨聲中,他把抽了一半的香煙狠狠擲在地上,目睹著惡狼似的“下等人”滿地哄搶。南宮的意義在于他告訴人們人應當有尊嚴地活著,相比于柯蒂斯要開啟的那扇復仇之門,南宮要打開的是通往外面世界的自由之門,他的革命需求超越了基本的物質生存層面而指向了更高的精神層面。
也許冥冥中早已知曉覆滅終將到來,當南宮和柯蒂斯并肩坐在最前端車廂寫有“W”的鐵門面前時,南宮掏出了世界上最后一根萬寶路香煙,他點燃煙,把它進獻給革命的領袖,他指著列車側面的一扇門饒有意味的說:“太久了,人們都以為那是一堵墻,卻忘了那是一扇門。”然后他把收集的所有克隆諾聚成一團,毅然地塞在了那扇門的背后,南宮想要炸開的那扇門,意味著對舊秩序的破壞和對禁錮人性的解放。看似頹廢低迷的南宮民秀實為整列末世列車中最清醒、最熱烈、最執著之人。正如魯迅先生在《燈下漫筆》中所寫的那樣,人類的社會歷史不過是兩種時代的循環交替,那便是“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和“暫時坐穩了奴隸的時代”。這輛永動的列車中暗藏著一個不斷重啟和循環的國家機器,在這個封閉的體系內,所有的搏斗抗爭都不過是權力的覆滅與重組,當柯蒂斯從列車的最末走到最前端,當他真正成為了掌權者,誰又能說他不是下一個威爾福德呢?
列車本身所存在的階級分層就注定著唯有毀滅才能走出去,唯有走出去才能生存。車窗外白茫茫的世界不止意味著寒冷和死寂,也有可能孕育著新生與希望。
威爾福德:被技術異化的“冷血動物”
革命者攻入最前端的引擎車廂前,“偉大的仁慈者”威爾福德從未露出他的“尊容”,但他卻無時無刻不被觀眾感知。正如愚蠢的女部長所說:“威爾福德是不會離開引擎的,他唯一在乎的就是引擎。”毋庸置疑,在作品的反烏托邦視角下,威爾福德象征著依靠強權和暴力的威懾形成的專制統治,他用隱瞞和欺騙去麻痹上等車廂的乘客,用虛情假意的“洗腦”教育去腐蝕孩子的思想,用暴力恐嚇和殘酷刑罰使自己成為下等乘客的“生死判官”。但拋開這部韓國電影所寄寓的政治隱喻,統治者威爾福德更像是被技術異化的“冷血動物”。
“我們需要去保持渴望和恐懼之間的最佳平衡。混亂和慘狀都是為了讓生命延續”;“等級是阻止寒冷和你們死亡的堡壘”;“我屬于車頭,你們屬于車尾,當腳想要當頭時,就越界了。記住你們的位置,待在你們的位置上”……威爾福德無疑是極具手腕和陰謀的獨裁者,但從人性的角度看,他內心的冷漠與扭曲是造成其罪惡的根源。“你以為我生活的車廂就很好嗎?不,這里太吵了,也太孤獨了。”威爾福德環視著清冷的車廂,銀白色的燈光映在他額角的溝壑上,巨大的渦輪轟鳴著,轉動著,光與影的切割將他的臉映得忽明忽暗。威爾福德最后一次小心翼翼地擦拭著永動機,他取出列車的鑰匙,將它交到柯蒂斯的手心里,蹣跚離去。影片至此,辛酸與悵惘如潮水般涌上心頭。無論眼前的獨裁者曾經多么虛偽和狠毒,這一刻,觀眾們觸摸到的是一個真實的靈魂,在下等人看來為所欲為的統治者所最為缺失并渴望的恰恰是他們所擁有的人倫親情。幸福和滿足從何而來?又該如何定義?這個幾千年來無解的哲學命題也在影片中叩擊著觀眾的心靈。
列車是威爾福德最忠實的朋友,也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在他的心目中,人與機器無異,所以他對生命個體的悲歡離合漠不關心,他把天真可愛的孩子放進狹小的永動機里去充當零件,他把生命當作一個個概念化的數字和指標。列車文明新秩序的全部內容都集中體現在“人是機器”這一機械論自然觀上。列車呼嘯著行駛,永動機晝夜不停地轉動,而人類的精神文明回到了最原始的狀態,這里上演著人吃人的慘劇,這里處處都是紙醉金迷的荒涼與空虛,這里彌漫著令人無處遁逃的精神高壓和道德綁架。而這不過是現代社會里人們精神夢魘的衍生,如波德萊爾所言:“我們竟為腐敗道賀,為蒼白的死光祝福。”沒有目的地,沒有停靠站,雪國列車就這樣毫無必要地荒謬地行駛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就像當代過度發達的科學技術,它強大但冰冷;它裹挾著你上車;它毫無必要地飛速發展。從某種意義上來看,柯蒂斯與威爾福德的對抗更像是人性與器物的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