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徽州

李雙喜

漫野的菊花滑過眼簾，白晃晃的如同層層疊疊的雪。這是古徽州的一個普通村落，遙遠陌生，卻也與我有著牽連，這兒是妻子小美的故鄉。

幾年前，岳父得知我喜歡拍點片子，就向我絮念著故鄉的風景：“那菊花啊，就像雪一樣，白白的，落滿了房前屋后……”我被這樣的描述所吸引，念想著，念想著那推開木格窗涌入的菊花雪，念想著那粉墻黛瓦上升起的徽州月。

當念想的風景就在眼前，便迫不急待地奔向了菊花園。這兒的菊花一般都種在茶園里，一行綠茶一行白菊，一行綠茶再一行白菊……圓圓圈圈，從山頂一直彌漫到山谷。叔叔嬸嬸們一大早便忙開了，迎著朝陽，采擷著沾滿露水的鮮菊。打小我也是勞動好手，見到如此美 妙的農活，二話不說，背起了竹簍就加入了采菊大軍的行列。

露水浸潤過的菊花溫潤潔凈，用手輕輕地掬采，幾聲清脆的聲響后，手掌里蓄滿了雪色。露水順著掌心的花雪滴落，水珠兒回環浸潤，掌心變得白皙光潔。而后，再輕輕將掬得有些溫熱的花朵向后一甩，雪片便從指縫間滑落，無聲地灑向了背簍。那日的天很靜，陽光將遠方光禿禿的樹染成淡黃色，錯雜的枝椏間，村莊橫陳隱現。南坡的花瓣漫天卷起，一雙雙皺巴巴的手在雪色中舞動，右肩背起的竹籃深深淺淺，風掠過衣袖，衣袖間若有似無地沾滿了香雪。

大家速度都很快，只幾個鐘頭的時間，一筐筐，一籮籮，滿滿當當的雪堆，擠滿了上山的泥土路。泥土路上，時不時地晃過幾個村民，岳父和叔叔們笑著與他們打著招呼，年紀大點的，一般還認得岳父，年紀尚輕的，基本與岳父也算是個陌生人。岳父一般會問：“你爸是哪個呀？”對方答曰：某某某，岳父想不起來，就會再問：“你爺爺咧？”這問題的時間跨度還真夠久遠的，有小年輕一下子想不起爺爺的名號來，愣了好一會，才緩緩吐出來幾個字：某某某！岳父像恍然大悟似的：“噢，你別說，那小子還真有點像他爺！”離開故鄉幾十年，偶爾返鄉，成了岳父回味舊夢，感慨時光最好的旅行。這個深秋的季節，岳父和他的兄弟姐妹們在花田里重逢，心情似乎也都格外明媚，當我拿著相機輕數一二三的時候，他們溝壑縱橫的笑容，綻放的如同朵朵花雪，有些動人，有些明艷。

一上午體驗式的勞作，雖不甚勞累，但小腰還是有點吃緊。而叔叔他們卻是十分辛苦的，躬著腰從早摘到晚，沒有一會兒歇息的時間。尤其是冷空氣光臨，菊花全面開放時，無論是下雨落雪還是結冰，都必須要全面搶收，多耽擱一天，菊花就會全部爛掉，損失巨大。聽叔叔他們說，打霜結冰的時候摘菊花最是難受：迎著山間刺骨的寒風，握著冷冷的菊花冰，全身不停地瑟瑟發抖……白天采完菊花，晚上就得抓緊時間把菊花弄干。曬的菊花色彩不美，一般都采用烘干的方式。用慢火細細烘烤，隔幾小時翻動一次，烘烤的時間一般都需要十多個小時，所以，菊花盛放的旺期，家家戶戶燈火通明，徹夜無眠。

入夜了，坐在粉墻黛瓦的老屋里，沏一杯花雪，黃的蕊，白的瓣，聞暗香浮動，觀笑靨在水的柔波里慢慢舒展。身后條案上的老座鐘正“咔嚓、咔嚓”地細數著逝去的每一秒，心跟著靜靜搖擺，“當、當、當”的報時聲洪亮，一如當年的老模樣。小美就出生在這座老房里，關于故鄉，小美只有兩個印象：被母親綁在凳子上獨自孤單地玩耍，奶奶去逝時輕聲的呼喚……小美離開故鄉的時候不到6歲，對這里已儼然沒了記憶。

叔叔喝了點酒，搖晃著指著中堂上懸掛的國畫說：“那幅圖是隱居圖呢，我當時就不想當什么官，其實也好累的！但都要選我，我也沒辦法的呢！”我看了看那圖，白凈凈的一幅山水國畫，還真題了幾個字：“隱居圖”。我笑著點了點頭，表示認同，這下叔叔更來勁了，眉飛色舞地講起了那些已講過無數遍的小輝煌，說得神乎其神，但也知足自然。不過，最后也沒聽出來叔叔當了什么官，不是村長，好像也不是主任……不過，說真的，那幅國畫還真是雅致，相比起別人家中堂的花花綠綠，叔叔的審美有點超凡脫俗了。我就記得小時候我家的中堂，換來換去，不是松鶴延年，就是花花綠綠的觀音菩薩。聊著聊著，叔叔就被嬸嬸喊去勞作了。叔叔說：“晚上是睡不了了，今天采的菊花露水多，得烤上16個小時！”說著說著，打了個哈欠，伸了伸懶腰就走了。

第二天，天微亮，村口禮堂外擠滿了人，收菊花的市場開放了。睡眼惺忪的叔叔嬸嬸提著兩大袋菊花擠了進去，不大會兒，便稱完重驗完貨了。叔叔淡淡地說：“今天的菊花降價了，原先能賣到60元的好菊花，現在只賣到53了。”比起毫不在乎的叔叔，一旁的嬸嬸倒是有點小失落。岳父安慰了幾句，叔叔笑著說：“沒什么了，行情說變就變，菊花一多，價格自然會降點！”叔叔說得很坦然，不帶一絲遺憾。此時，晨光正掠過周遭的山巒，南坡霧散了，陌上雪色點點……

回到千里之外的北方，我時常想起深秋的徽州，想起那漫山的菊花雪。那里或許就是我們向往的桃源，有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美好幻想。而對叔叔家來說，那里只是一塊生存的土地，繁衍生息，悲喜靜然。

生活像一瀲湖水，風起的時候總會蕩起些許波瀾。少一些抱怨，多一點安然，不疾不徐。心中有桃源，處處水云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