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百年中國新詩,現在幾乎還是游離于家庭教育、學校教育和社會文化生活之外。許多誕生之初就出現的爭議至今仍然困擾著新詩。現代詩學必須面對這些周而復始的話題,諸如詩的公共性與個人性、詩的大眾與小眾、詩家語與日常語、詩的表達技巧、新詩詩體建設等等,拒絕劍走偏鋒,對自身進行辯證的反思,構建中國現代詩學的話語體系。
關鍵詞:現代詩學;辯證反思;話語體系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7)01-0074-05
如果從胡適在《新青年》雜志2卷6期(1917年2月1日)發表的《白話詩八首》算起,中國新詩已有百年歷史。但是,中國新詩現在幾乎還是游離于家庭教育、學校教育和社會文化生活之外。中國現代詩學是與中國新詩幾乎同時發生的,初期的現代詩學致力于爆破,從上個世紀的新時期起,現代詩學由爆破期轉入建設期,出現了專業的詩評家。由于不能很好地現代性地處理與傳統詩學的承接,也不能很好地本土性地處理與西方詩學的關系,現代詩學迄今缺乏體系性。許多誕生之初就出現的爭議至今仍然困擾著新詩,現代詩學必須面對這些周而復始的話題進行辯證反思,拒絕劍走偏鋒,努力構建中國現代詩學的話語體系。
一、詩的公共性與個人性
中國新詩在1980年代曾經創造過自己的輝煌。那是令人懷念的時代,詩引發全社會強烈的共鳴。90年代以后,詩歌的“個人化”傾向漸成潮流,鄙視公共性的審美追求,抒寫一己悲歡、杯水風波的詩歌與受眾拉開距離,逐漸退出公眾視野,自己將自己邊緣化了。
詩一經公開發表,就成了社會產品,也就具有了社會性,這難道不是一個簡單的詩學原理嗎?公共性是詩在公眾社會的生存理由,也是詩的生命底線。詩一旦背對受眾,受眾肯定就會背對詩。
從詩歌發生學來講,從誕生起,詩就具有公共性這一特質。甲骨文里是沒有“詩”字的,只有“寺”字。宋人王安石解剖“詩”字說:“詩,寺人之言?!雹?寺人就是上古祭祀儀式的司儀?!蹲髠鳌氛f:“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奔捞?,祭地,祭祖,求福消災的祭詞,當然是“人人所欲言”,具有很高的公共性。中國古代的祭祀經殷周、秦、魏晉不斷有新的變化發展,但具有嚴肅性、崇高性、音樂性的祭詞的代言性質始終沒有變化,這是中國詩歌與生俱來的品質。
從詩歌傳統來講,公共性是中國詩歌的民族標志。對于詩歌,沒有新變,就意味著式微。但是如果細心考察,就不難發現,在一個民族詩歌的新變中,總會有一些有別于他民族的恒定的藝術元素,這就是民族傳統,這是詩歌的“變”中之“常”。循此,可以更深刻地把握傳統詩歌——發現古代作品對現代藝術的啟示;可以更準確地把握現代詩歌——領會現代詩篇的藝術淵源;可以更智慧地預測未來——在變化與恒定的互動中詩的大體走向。正是幾千年的優秀傳統推動了中國詩歌的流變與繁榮。中國詩歌的優秀傳統的首要表現就是充當干預者和代言人。詩無非表達兩種關懷:生命關懷與社會關懷,兩種關懷就是兩種干預和兩種代言。當社會處于相對安靜、繁榮的時期,詩的生命關懷的分量就會重一些;當民族處于戰爭、革命、動亂的年代,詩的社會關懷就會成為那個時代詩歌的第一要素。許多書寫生命關懷的篇章,從詩人此時真切的人生體驗出發,說破千百萬人彼時的類似心情。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是許多同時代人在心靈寧靜時的明朗感受;舒婷的名篇《神女峰》唱出了眾多女性反叛舊習俗的勇氣和大膽追求愛情追求幸福的心態:“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詩人情動而辭發,受眾讀詩而入情。詩人的體驗唱出了、集中了、提高了許許多多人的所感所悟所思,審美地說出人們未曾說出的體驗,能言人之未言,言人之難言,自會從詩人的內心走向受眾的內心,自是親切,自會傳誦久遠。
書寫社會關懷是中國詩歌的顯著特征,千百年來以家國為本位的優秀篇章數不勝數,歷來被認為是上品,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②?!昂L斐钏颊C!笔菤v代中國優秀詩人的共性。氣不可御的李白,沉郁頓挫的杜甫,純凈內向的李商隱,哀婉悲痛的李煜,筆墨凝重的蘇東坡,愁思滿懷的納蘭性德,雖然他們的藝術個性相距甚遠,但是他們的詩詞卻總是以家國為上,他們對個人命運的詠嘆和同情,常常是和對家國的興衰的關注聯系在一起的。只是,這“關注”的通道是詩的,而不是非詩的。新時期開始的時候,許多曾經的“受難者”從各個地方、各個領域“歸來”了,“歸來者”詩人高平的詩句“冬天對不起我/我要對得起春天”說出了所有“歸來者”的心緒:拋開昨天,走向明天。而朦朧詩人顧城的詩《一代人》只有兩行:“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和高平有異曲同工之妙。詩人艾青在抗戰中有名句“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這種愛國情愫穿過時空,一直到今天也被人們傳誦。對于詩歌,到了極致的社會關懷是與生命關懷相通的:來自生命芳香,發自個人內心。
詩是藝術,藝術來自生活又必定高出原生態的生活。常人是寫不出詩的。只要真正進入寫詩狀態,那么,在寫詩的那個時刻,常人一定就變成了一個詩人——在那個狀態下,他洗掉了自己作為常人的俗氣與牽掛,從個人化路徑升華到詩的世界。非個人化就是常人感情向詩人感情轉變的結果,原生態感情向藝術感情的提升,沒有這種轉變和提升,就沒有詩人,也沒有詩。
詩的顯著特征是“無名性”。歌唱著的詩人和歌唱者本人既有緊密聯系,又有美學區別。既是詩人,就應當不只是充當自己靈魂的保姆,更不能只是一個自戀者。這種“無名性”使得詩所傳達的詩美體驗獲得高度的普世性,為讀者提供從詩中找到自己、了解自己、豐富自己、提高自己的廣泛可能。原生態的感情不可能成為詩的對象。讀者創造詩,詩也創造讀者。
當然,在情感內容上的高度非個人化的詩又來自高度的個人化:詩人情感的親切性與獨特性,它與詩人的感悟世界的方式、尋找詩美的途徑以及詩人的經歷與個性密不可分。優秀的詩屬于社會,但真正的詩人不可復制。
二、詩的大眾與小眾
詩是大眾的還是小眾的,從新詩誕生起,就一直在爭論中。其實,爭論的焦點究其本質是平民化還是貴族化。新詩剛出世就顯露了它的平民化傾向。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主張推倒貴族文學,建立國民文學。周作人等也提出寫“平民的詩”。其后,新詩的平民化運動一浪接著一浪。康白情提出“貴族的詩”,雖得到朱自清等人的支持,但在新詩史上始終沒有站穩腳跟。朱自清后來發表《新詩的進步》,退了一步,改提“并存”。上個世紀90年代初的“民間寫作”和“知識分子寫作”之爭,現在的“詩是否需要廣泛的讀者”之爭,都是這兩種傾向交戰的延續。
考察這個范疇也得避免片面的視角。不僅對詩壇,就是對同一位詩人來說,大眾化傾向和小眾化傾向也常常是“并存”的。李白有《靜夜思》,也有《蜀道難》;老杜有三吏三別,也有《北征》。推出大眾化的《死水》的聞一多,也出版過小眾化的《紅燭》;寫過小眾化的《雨巷》的戴望舒,也寫過大眾化的《元日祝?!?。朦朧詩似乎是小眾的,但是諸如“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之類的名句卻得到廣泛流傳。
當然,一位詩人總有他的主要審美傾向。李金發基本是小眾化詩人,田間基本是大眾化詩人,殷夫、穆木天、艾青、何其芳、卞之琳等等都是由小眾化轉向大眾化的詩人。
大眾化和小眾化的詩各有其美學價值,不必也不可能取消它們中的任何一個。但是,藝術總是有媒介化傾向,公開發表的詩終究以廣泛傳播為旨歸。大眾傳播有兩個向度:空間與時間。“傳之四?!钡目臻g普及和“流芳千古”的時間普及都是大眾化的表現。李賀、李商隱生前少知音,但他們的詩歌幾千年持續流傳,成為文化傳統的一部分。詩歌的這種隔世效應也是一種常見的大眾化現象。唐詩宋詞是中國古典詩歌的高峰,也是大眾化程度最高的詩歌,只要是中國人,大多能背出幾首佳作。
新詩擁有唐詩宋詞時代沒有的現代傳播手段,像詩的網絡生存,就是古人遠遠不具備的條件。“天上的白云真白啊”的烏青,“走遍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的余秀華,都是在網絡上一夜爆紅的。微信朋友圈的詩歌類微信公眾號正在推進詩歌向大眾的靠攏,從2013年6月開始的“為你讀詩”已經積累的粉絲超過百萬。新詩在突圍,但是新詩目下實際上還是很小眾。和唐詩宋詞相比,新詩的大眾化存在諸多困難。首先,年輕的新詩不成熟,甚至迄今沒有形成公認的審美標準,詩人難寫,讀者難記,沒有像唐詩宋詞那樣化為民族文化傳統。其次,新詩的發生更多地取法外國,不來自民間,不來自傳統,也不來自音樂,主要借助默讀,與朗誦尤其是與音樂的脫節成為傳播的大難題,把聲音還給詩歌乃當務之急。再次,和白居易的“為時而著”、“為事而作”不一樣,當下有些詩人信服“私語化”傾向,使得公眾遠離詩歌。高爾基那句名言還是有道理的:“詩人是世界的回聲,而不僅僅是自己靈魂的保姆。”
無論是小眾還是大眾,新詩都需不斷繼承創新,在多樣化格局中努力爭取傳播的大眾化效應。有些詩人說他的詩就是寫給少數人讀的,如果這樣談論自己公開發表的詩的話,這是不真誠的。有更多的讀者,應該是詩人的夢想。還有人說,凡大眾喜歡的詩就不是好詩,這就完全不知所云了。
三、詩家語與日常語
從上個世紀的新時期開始,詩歌文體學就成了現代詩學的前沿。原因很簡單,新詩從那個時候開始,撥正了詩與政治、詩與散文的關系,又回到了自身。詩從歷史層面的反思轉向美學層面的發展,關注自身就成了一種必然。
其實任何文學品種都是受限的文學。每種文體都具有自己的優勢,又具有自己的局限。每種文體的優勢正來自它對局限的運用與突破。比如,就篇幅而言,散文比較自由;戲劇文學由于是戲劇與文學的聯姻,受到舞臺限制,在篇幅上就失去不少自由;詩雖然是最自由地抒寫內心世界的藝術,在篇幅上卻最不自由。自由抒寫于方寸之間,卻正是詩的藝術魅力。
和其他文學品種相比,詩的語言最具特點。王安石把詩歌語言稱為“詩家語”是有其道理的。詩家語不是特殊語言,更不是一般語言,它是詩人“借用”一般語言組成的詩的言說方式。一般語言一經進入這個方式就發生質變,外在的交際功能下降,內在的體驗功能上升;意義后退,意味走出;成了具有音樂性、彈性、隨意性的靈感語言,內視語言,用薄伽丘的說法,就是“精致的講話”?!翱谒辈荒艹稍姡@是最簡單的常識。
從生成過程來看,詩有三種:詩人內心的詩,紙上的詩,讀者內心的詩。詩的傳播就是從詩人內心走進讀者內心。詩人內心的詩是一種悟,是“不可說”的無言的沉默。在這一點上,詩和禪是相通的。禪不立文字,詩是文學,得從心上走到紙上,以言來言那無言,以開口來傳達那沉默。這是詩人永遠面對的難題。在心靈世界面前,在體驗世界面前,一般語言捉襟見肘。古人說:“常語易,奇語難,此詩之初關也。奇語易,常語難,此詩之重關也?!雹?詩人尋奇覓怪,恰恰是不成熟的表現。詩人善于駕馭一般語言,才能見出他的功力。用淺近語言構成奇妙的言說方式,這是大詩人的風范。
詩家語很大的特點是德國學者黑格爾所說的“清洗”。詩的內蘊要清洗,詩家語也要清洗。清洗雜質是詩的天職。詩是“空白”藝術。詩不在連,而在斷,斷后之連,是時間的清洗。詩在時間上的跳躍,使詩富有巨大的張力。臧克家的《三代》只有六行:“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爺爺/在土里葬埋。”既寫出了一個農民的一生,又寫出了農民的世世代代、祖祖輩輩的命運,從具象到抽象,從確定到不確定,從單純到彈性,皆由對時間的清洗而來。詩不在面,而在點,點外之面,是空間的清洗。余光中的《今生今世》是悼念母親的歌。詩人只寫了一生中兩次“最忘情的哭聲”,一次是生命開始的時候,一次是母親去世的時候。“但兩次哭聲的中間啊/有無窮無盡的笑聲”。詩之未言,正是詩之欲言。可以說,每個字都是無底深淵。恰是未曾落墨處,煙波浩淼滿目前。母子親情,骨肉柔情,悼唁哀情,全在紙上。
一與萬,簡與豐,有限與無限,是詩家語的美學。詩人總是兩種相反品格的統一:內心傾吐的慷慨和語言表達的吝嗇。從中國詩歌史看,中國詩歌的四言、五言、七言而長短句、散曲、近體和新詩,一個比一個獲得傾吐復雜情感的更大的自由,這樣的發展趨勢和社會生活有由簡單到復雜、由低級到高級的發展遙相呼應??墒菑恼Z言著眼,與詩歌內容的由簡到繁正相反,詩家語卻始終堅守著、提高著它的純度,按照與內容相對而言的由繁到簡的方向發展。五言是兩句四言的省約,七言是兩句五言的省約。這是詩歌藝術的鐵的法則。
詩家語在生成過程中,詩人有三個基本選擇。第一,是詞的選擇。詩表現的不是觀,而是觀感;不是情,而是情感。詩的旨趣不是敘述生活,而在歌唱生活。所以詩傾吐的是心靈的波濤,但落墨點卻往往并不直接在波濤上,而是在引起這一波濤的具體事象上。杜甫不說:“天下太不公道了,富的那么富,富得吃喝不盡;窮的那么窮,窮得活不下去”,卻說:“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詞選得多好?。〉诙墙M合的選擇。在詩這里,詞的搭配取得很大自由。這種組合根本不依靠推理邏輯,而是依靠抒情邏輯,尤其是動詞與名詞的異常組合常常產生詩的美學效應。田間的名篇《給戰斗者》里有這樣的詩行:“他們永遠/呼吸著/仇恨”?!昂粑笔菍?,“仇恨”是虛,虛實組合發出詩的光亮。第三,是句法的選擇。俄羅斯評論家別林斯基講得非常好:“樸素的語言不是詩歌的獨一無二的確實標志,但是精確的句法卻永遠是缺乏詩意的可靠標志?!雹?這句話見于他的論文《別涅季克托夫詩集》。優秀的詩在句法上都是很講究的,許多名句和句法的選擇分不開。從散文的眼光看,詩句好像不通,其實妙在不通。如徐志摩的《再別康橋》那“輕輕的我走了”是大家熟悉的例子。
用不加提煉的日常語寫詩,是摧殘詩美的最好手段,讀者讀到的不是詩,而是美好詩意的非詩表達。絕對地說,詩就是詩家語而已,不能體悟、把握詩家語精妙的人不可能是詩人。
四、寫詩技巧的“有”與“無”
清人李重華《貞一齋詩說》⑤ 概括詩歌技巧時說:“詩求文理能通者,為初學言之也;詩貴修飾能工者,為未成家言之也。其實詩到高妙處,何止于通?到神化處,何嘗求工?”清人的這個觀點還是有科學性的,新詩的情況其實也相去不遠。
詩是一般語言的非一般化,不大接受通?!拔睦怼钡牟门?,詩之味有時恰恰就在不那樣“文理能通”。詩又是非一般化的一般語言,“貴修飾能工”者,是有形式感的人,比“求文理能通”者更接近詩。但是,詩不僅需要表現,更需要發現,外露技巧會造成詩的外腴中枯,戲弄讀者會剪斷詩與讀者的聯系,恰恰是詩的大忌。宋人吳可說:“凡裝點者,好在外,初讀之似好,再三讀之則無味?!痹娂艺Z要表達“在可言不可言之間”的思致微妙的人的內在世界,心靈世界,情感世界,“何止于通”?詩家語是內在符號,不可能像其他文學樣式那樣運用懸念來抓住讀者,因此在篇幅自由上獲得的權利在所有文學樣式中是最小的,它要力求把“局限”變成“無限”,這就需要“工”。但是詩一般需要讀者在極短的時間內領悟,這又必須用一般語言來組成詩的言說方式,“何嘗求工”?
從這個視角看,一切優秀現代詩的技巧都可以用“有”和“無”二字加以解說。
一是有詩意,無語言。
詩美體驗的產生是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詩人在外在世界里不經意地積累著感情儲備和形象儲備。長期積累使詩人在某些方面形成了特別敏銳的詩美觸角。一個偶然的契機,詩人就“感物而動”,詩人的主觀心靈與客觀世界邂逅了,靈感爆發。于是詩人“有”了心上的詩。要表現這個“有”,詩人又面臨困窘。詩美的本質就是沉默,所謂“口閉則詩在,口開則詩亡”。至言無言。詩美一經點破,就會失去生命。有限的言,不可能完美地表達無限的言外之意。詩的無言的特性帶給詩人無限的難題和無限的機會。以言表現無言,詩人只能從“有”到“無”。莊子說:“大辯不言?!彼究請D說:“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睆墨@得詩美體驗的“有”到傳達詩美體驗的“無”,是詩歌創作的一般過程?!盁o”才是真“有”——詩篇之未言,恰是詩人之欲言。
從“有”到“無”,詩人的智慧是以“不說出”代替“說不出”,以象盡意。從“有”到“無”,詩人總是避開體驗的名稱。直接說出體驗的名稱,正是詩人在藝術表現上的無能。詩人注重“隱”?!段男牡颀垺穼懙溃骸半[也者,文外之重旨也。”從“有”到“無”,詩人注重“中聲所止”?!盾髯印穼懙溃骸霸娬撸新曋挂??!边@樣,詩就富有暗示性:“但見情性,不睹文字,蓋詩道之極也。”(皎然《詩式》)
二是有功夫,無痕跡。
陶淵明說:“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詩美體驗是“忘言”的。既然是詩人,就得從“忘言”走向“尋言”。而“尋言”由于詩沒有現成的藝術媒介會變得十分艱難。從這個角度,可以說,詩人就是飽受語言折磨的人。從古至今,沒有一位真正的詩人不慨嘆“尋言”之苦:“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句句深夜得,心自天外歸”;“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現代詩人中的苦吟者也很多。他們對詩總是反復推敲,非搞得形銷骨立而后已。臧克家的《難民》中“黃昏還沒有溶盡歸鴉的翅膀”中的“溶盡”一詞就是苦苦錘煉出來的“唯一的詞”。詩人的這番苦功夫,卻又以隱形化為上。詩人難寫,讀者易讀。讀者的“易”并不是詩人的“淺”,而是詩人技巧能力的顯示。
成熟詩人的作品,都是“絢爛之極,歸于平淡”。“平淡”不是平庸加淡薄,而是險后之平,濃后之淡。平淡而到天然境界。到了高妙處神化處的詩,運用的是從“有”到“無”的技巧。對詩來說,最高的技巧是無語言、無痕跡的無技巧。
五、新詩詩體的雙極發展與單極發展
重破輕立最明顯地表現在詩體重建上。長期以來,不少詩人習慣跑野馬,對于形式建設一概忽視甚至輕率地反對,認為這妨礙了他們的創作“自由”。新詩是“詩體大解放”的產物。在“解放”后的第二天,從“詩體解放”到“詩體重建”本是合乎邏輯的發展。從上個世紀80年代末開始曇花一現地流行的這樣體,那樣體,可以通稱為“口水體”?!翱谒w”拒絕新詩的詩體規范,放逐新詩的詩美要素,否定新詩應該具有詩之為詩的藝術標準,加深了新詩與生俱來的危機。
新詩百年的最大教訓之一是在詩體上的單極發展,一部新詩發展史迄今主要是自由詩史。自由詩作為“破”的先鋒,自有其歷史合理性,也出了不少佳作,為新詩贏得了光榮。但是單極發展就不正常了,尤其是在具有幾千年格律詩傳統的中國。考察世界各國的詩歌,完全找不出詩體是單極發展的國家。自由詩是當今世界的一股潮流,但是,格律體在任何國家都是主流詩體,人們熟知的不少大詩人都是格律體的大師。比如人們曾經以為蘇聯詩人馬雅可夫斯基寫的是自由詩,這是誤解。就連他的著名長詩《列寧》,長達12111行,也是格律詩⑥。新詩的合理生態應該是自由體新詩和格律體新詩的兩立式結構:雙峰對峙,雙美對照。
自由體詩人也要有形式感。嚴格地說,沒有形式感的人是根本不能稱為詩人的。自由詩是舶來品,它的冠名并不科學。并沒有自由散文,自由小說,自由戲劇,何況以形式為基礎的詩呢?凡藝術都沒有無限的自由,束縛給藝術制造困難,也正因為這樣,才給藝術帶來機會。藝術的魅力正在于局限中的無限,藝術家的才華正在于克服束縛而創造自由。當自由詩被詮釋為隨意涂鴉的詩體的時候,它也就在“自由”中失去了“詩”。自由詩是中國詩歌的一種新變,但是要守常求變,守住詩之為詩、中國詩之為中國詩的“?!?,才有新變的基礎。提升自由詩,讓自由詩增大對于詩的隸屬度,驅趕偽詩,是新詩“立”的美學使命之一。
格律體新詩的成形是另一種必須的“立”,近年在藝術實踐和理論概括上都有了長足進步,除了必須是詩(絕對不能走唐宋之后古體詩的只有詩的形式而沒有詩的內容的老路)這個大前提外,格律體新詩在形式上有兩個美學要素:格式與韻式。格式和韻式構成格律體新詩的幾何學限度。所謂格式,就是與篇無定節、節無定行、行無定頓的自由詩相比,格律體新詩尋求相對穩定的有規律的詩體。可以預計,隨著藝術探索的進展,在將來的某一天會有較多的人習慣欣賞和寫作的基準格式出現,而這,正是格律體新詩成熟的象征。說到韻式,現代漢語的“十三轍”是比較公認的新詩韻轍,使新詩押韻有了依據。布韻方式就很多了,各有其妙。格式和韻式是相互支持的,是詩的節奏的視覺化和節奏的聽覺化。王力先生在《中國格律詩的傳統和現代格律詩的問題》中說:“僅有韻腳而沒有其他規則的詩,可以認為是最簡單的格律詩?!边@話講得不對。自由詩領軍人艾青先生就在1980年新版的《詩論》里加上了一句話,自由詩要“加上明顯的節奏和大體相近的腳韻”。自由詩不少都不規則地松散地押韻,但這些沒有格式的詩還是自由詩啊。
在詩體上的雙極發展,漂泊不定的新詩才能立于中國大地之上,才能適應民族的時代的審美,在當代詩壇上充當主角。創造新詩的盛唐,我們要有信心。
注釋:
① 張宗祥編:《王安石〈字說〉輯》,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1頁。
② 胡憶尚選注:《趙翼詩選》,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62頁。
③ 劉熙載:《藝概》,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1頁。
④ 參見別列金娜選輯:《別林斯基論文學》,梁真譯,新文藝出版社1958年版,第173頁。
⑤ 李重華:《貞一齋詩說》,《清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933頁。
⑥ 馬雅可夫斯基的長詩《列寧》是用他自己創造的重音體格律詩寫成的,即每一級“樓梯”都具有相同數量的俄語重音。中國許多不懂俄語的讀者以為馬雅可夫斯基的詩是自由體,且不押韻,是誤解。
作者簡介:呂進,西南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導師,重慶,400715。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