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武漢大學資深教授馮天瑜先生編撰的“馮氏藏墨”之《翰墨丹青》中,新近披露了一件高昌出土的唐貞觀六年魏徵重譯《妙法蓮華經》卷第五橫幅長卷,具有很高的歷史文化價值。同時,馮氏藏墨中還有四件尚未刊布的高昌文書,其中有吐蕃文書、粟特文書各一件,其文物價值自不待言,期待能引起學界的足夠重視,并作進一步探研。
關鍵詞:馮氏藏墨;高昌文書;妙法蓮華經
基金項目:武漢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青年學者學術團隊建設計劃
中圖分類號:K25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7)01-0103-06
武漢大學資深教授馮天瑜先生編撰的“馮氏藏墨”之《翰墨丹青》中①,新近披露了一件高昌出土的唐貞觀六年魏徵重譯《妙法蓮華經》卷第五橫幅長卷。這是馮先生的父親馮永軒先生在新疆時所購得。
一、文書的真偽辨識
馮永軒(1897—1979),歷史學家,1923年入武昌師范大學(今武漢大學),得國學大師黃侃指導。1924年,入清華國學研究院第一期,先后師從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等。馮永軒先生在清華國學院的研究題目為“諸史中外國傳之研究”,畢業論文“匈奴史”,由王國維先生指導。受王國維先生影響,馮永軒先生致力邊疆史地探究,曾親赴西域考察。1935年,在統治新疆的盛世才的邀請下,馮永軒率家人入疆,盛世才委以新疆師范(當時新疆最高學府)校長、新疆編譯委員會委員長,禮遇甚隆。② 馮永軒先生收獲的唐貞觀六年魏徵重譯《妙法蓮華經》卷第五長卷,當在此時期。正如馮天瑜先生在《翰墨丹青·弁言》中說:“敦煌、吐魯番(古稱高昌)文書除被斯坦因等西方人運走外,尚有散留民間者,先父1935—1936年間在新疆以‘編譯委員會委員長身份獲得一件,當在情理之中。”③
關于此件文書的真偽,馮天瑜先生撰文說:“名士文墨,歷來有贗品、仿作滲入,故‘辨偽是書畫之學不可或缺部分。我們在整理藏墨時,對一些古舊而又署以大人物名號的作品特別用心反復研討,不敢貿然定論。如題簽‘中書令臣魏徵重譯妙法蓮華經卷第五 貞觀六年二月十六日的長卷字幅,余本不敢相信是唐代物件,曾推測為后世抄本。后經認真考辨,特別是與大英圖書館東方部所藏斯坦因從敦煌莫高窟獲得的唐人抄寫妙法蓮華經卷第二作比較,發現二者的材質(硬黃紙)、書寫格式、字形都十分相近?!庇郑T永軒先生從新疆獲得此件文書后,“自此他將其視為最重要的藏品,多次邀學者題跋:抗日戰爭期間在鄂東,國學大師王葆心撰“高昌出土唐人寫經”橫幅;在安徽,1945年文物學者孫百朋作跋;抗戰勝利后任教西北大學,1947年請西大歷史系關百益教授題詞;回武漢后,1953年又有篆刻大家唐醉石題詞。有鑒于此,馮天瑜先生指出:“這些精研文物的學者都仔細觀摹過該寫經,認定其可靠性。綜合以上,初步判斷高昌出土墨繪紙本為唐人寫經,是馮氏藏墨中歷史最久遠的一件?!雹?/p>
在《翰墨丹青》刊布的該件文書之后,馮天瑜先生又撰文說:“自東漢以降,關中一帶便有硬黃紙工藝,唐代初中期盛產硬黃紙(晚唐以降此種工藝衰微),晉、唐間敦煌、吐魯番文書多以此紙抄經。硬黃紙用枸樹皮加工制作,以黃色藥汁浸染(故紙呈黃色)后加蠟,此兩項工藝,前者防蛀,后者減少水的浸入,可使紙質保存千余年不腐(西北的高寒干燥氣候也是此紙抄本得以長期保存的另一原因)。大英圖書館東方部藏斯坦因獲敦煌莫高窟唐人《妙法蓮華經》手卷的書寫材料即硬黃紙,馮永軒所藏高昌出土《法華經》抄本的書寫材料也是硬黃紙。詳加比對,發現二者不僅書寫材料一致,而且書寫格式(包括紙本皆有隱線縱格)、字形都十分相近(如兩本中的「無」字皆寫為「無」,此為晉、唐間的寫法)。故馮永軒藏高昌出土《法華經》第五卷抄本,是唐代書寫本。”⑤ 隨后,馮先生又將此件文書與大英圖書館東方部所藏斯坦因從敦煌莫高窟獲得的唐人抄寫妙法蓮華經卷第二,以彩頁圖版的形式,詳加比對,體現了他的審慎和嚴謹的態度。
二、文書的珍貴價值
馮永軒藏高昌出土《法華經》第五卷的唐代抄本,據《翰墨丹青》刊布的圖文顯示⑥:原卷裝幀形式為卷軸裝,單面抄寫,首殘尾全,原卷首行起“繞三迊,合掌恭敬,以諸菩薩種種贊法而以贊嘆”,尾落款云:“中書令臣魏徵重譯 妙法蓮華經卷第五 貞觀六年二月十六日?!痹?11列,列約17字,即原卷文字長達將近兩千字。
原卷有兩處粘合的痕跡,尤其第二個粘合處(第55列至56列之間),原卷佛經文字前后不夠銜接,應當被人為裁剪所致,似乎為近人粘合的可能性較大,而非原卷原始粘合。原卷首列至第55列,為《妙法蓮華經從地踴出品第十五》,中間被人為剪斷,從第56列至末尾(第111列),為《妙法蓮華經分別功德品第十七》。原卷第54—55列為:“爾時釋迦牟尼分身諸佛,從無量千萬億他方國土來者,在于八方諸寶樹下,師子座[上]”,此為《妙法蓮華經從地踴出品第十五》經文;原卷第56列的文字被人從中間剪斷,給識讀帶來一定的困難,但從第57列“以四事供養眾僧。所以者何?是善男子、善女人”及以后經文推斷,此為《妙法蓮華經分別功德品第十七》經文。其中第56列被剪斷的經文大略為:“是善男子、善女人,不須為我復起塔寺,及作僧坊”。從原卷現存第55列到56列的經文來看,中間缺失了《妙法蓮華經從地踴出品第十五》后半、《妙法蓮華經如來壽量品第十六》、《妙法蓮華經分別功德品第十七》前半,據此推斷中間缺失的這些經文,應當在另一幅長卷文書。
又,現存《妙法蓮華經卷第五》篇幅較長,具體又細分為“四品”:安樂行品第十四、從地踴出品第十五、如來壽量品第十六、分別功德品第十七。從筆者有幸經目的現存馮氏藏墨刊布的遺卷推斷:原《妙法蓮華經卷第五》長卷,很可能在近代被人為地割裂為一分為四,甚至割裂得更多。原《妙法蓮華經卷第五》“四品”中,現馮氏藏墨刊布的長達111列的遺卷中,卷首殘缺,即《妙法蓮華經安樂行品第十四》、《妙法蓮華經從地踴出品第十五》前半,此或被割裂為一卷,甚至更多;加之上文所敘述的中間缺失的:《妙法蓮華經從地踴出品第十五》后半、《妙法蓮華經如來壽量品第十六》、《妙法蓮華經分別功德品第十七》前半,此亦或被割裂為一卷,甚至更多。而馮氏藏墨刊布的遺卷,實由兩殘卷粘合而成:前55列,為《從地踴出品第十五》前半;后從56列至卷末,為《妙法蓮華經分別功德品第十七》后半。
20世紀初,高昌文書被發現、流通后,有些遭到人為的強行破壞,一幅長卷軸被人為地割裂為若干塊,是當時存在的一種惡劣現象。如當時押解敦煌文書回京者,伙同其親友將“卷子中較長者,破壞截割為二、三,甚至五、六段”,以充其數。羅振玉《姚秦寫本僧肇維摩詰經殘卷序》中也披露說:“江西李君與某同鄉,乃先截留于其寓齋,以三日夕之力邀其友劉君、其婿何君及揚州方君,拔其尤者二三百卷,而以其余歸部。方君則選唐經生書跡之精者,時時截去數十行鬻諸市。”此件文書的上述截割情形,或亦為當時販賣者破壞所致。
馮天瑜先生介紹該件文書時說:“魏徵精研佛學,所著《群經治要》有《佛學經論》一篇,論佛教起源、傳入中國及唐初發展,并闡明自己的佛教觀,為唐太宗所贊許。《妙法蓮華經》是佛教大乘派的重要經典,被稱為‘經中之王。因為此經‘功德浩大,佛徒視抄寫《法華經》為修行成佛之舉,魏晉南北朝及隋唐間佛教信徒,包括帝王和大臣,競相抄經、譯經,魏徵亦是此一行列中人。《妙法蓮華經》卷第五落款‘中書令 臣魏徵重譯妙法蓮華經卷第五 貞觀六年二月十六日,此重譯經文是呈獻皇帝的,為皇帝譯經、抄經以修行成佛。書寫者當為魏徵屬下寫手,也不排除魏徵本人親撰的可能性。”⑦
魏徵原是太子李建成的幕僚,玄武門兵變,秦王李世民殺死太子李建成、齊王李元吉,魏徵歸順李世民。李世民登基即位后,大赦天下,開始重視佛教?!缎绿茣じ咦婕o》:“(武德九年)六月丁巳,太白經天。庚申,秦王世民殺皇太子建成、齊王元吉。大赦。復浮屠、老子法?!雹?浮屠,即梵語Buddha的音譯,指佛教或佛。又《新唐書·太宗紀》記載:“(貞觀三年十二月)閏月癸丑,為死兵者立浮屠祠。辛酉,慮囚?!雹?當時,有西域高僧及新經傳入中土,唐太宗下詔廣搜名德,翻譯新經?!独m高僧傳》記載:“貞觀二年,新經既至,將事傳譯,下勅所司搜選名德,凈當斯集,筆受《大莊嚴論》。”⑩ 經天竺高僧波羅頗蜜多羅等僧眾努力,歷時二年,到貞觀四年翻譯完畢,唐太宗下詔:敕尚書左仆射邢國公房玄齡、散騎常侍行太子左庶子杜正倫銓定,敕太子右庶子安平男李百藥作序。11 貞觀二年,又詔法師玄琬入宮,為皇太子諸王妃嬪受菩薩戒。12 貞觀三年,他下詔興建興圣寺,其詔辭云:“朕丕承大寶奄宅域中,遠藉郊禋之慶。仰惟樞電之祉,思園之禮既弘,撫鏡之情徒切,而永懷慈訓,欲報無從。靖言因果思憑冥福,通義宮皇家舊宅,制度弘敞,以崇仁祠,敬增靈佑,宜舍為尼寺,仍以興圣為名。庶神道無方,微申凱風之思,主者施行?!?3 據有關記載,唐太宗還親自為《金剛經》作注14,并“敕書手十人錄遺教經”15。《妙法蓮華經》等經文的抄錄風氣,便隨之而起。
《妙法蓮華經》,又名《妙法白蓮花經》,后秦鳩摩羅什翻譯為《妙法蓮花經》,略去“白”字?!兑磺薪浺袅x》云:“西域呼白蓮花為奔茶利迦,素怛纜經也,應云妙法白蓮花經,放白毫光駕以白牛。白是眾色之本,一乘為二乘之基,故以白蓮花喻于妙法。”16 唐代大詩人白居易也說:“釋氏經典,自經品眾佛號以降,字加金焉。夫開上悟入諸佛,知見以了義,度無邊以圓教垂無窮,莫尊于妙法蓮花經,凡六萬九千五百五言?!?7 均可見《妙法蓮華經》在佛經中的重要地位。在隋迄至唐代初期,《妙法蓮華經》與《金剛經》一起,同被世人所重視。
如《金剛經感應傳》記載,有沙門法藏,曾寫經八百余卷,至唐武德二年,“偶染一疾,昏寐中,忽見金剛神,手執經一卷”,對法藏說:“我今授汝金剛般若經一卷,汝若至心能寫此經一卷,流通讀誦,互用之罪,悉皆消滅”,“言訖不見,俄而疾愈”。法藏“書寫此經一百卷,畢世受持”,壽至九十九歲。臨終之日,“延請大眾看念《妙法蓮花經》一七卷,《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一七卷”,“與大眾相別,俄然化去”18。同時代高僧道宣《集神州三寶感通錄》記載:有仁壽寺高僧道遜,于貞觀四年“講經及發題訖泣”,發愿“講止于師子品”,“既至其品無疾而終”。其下葬之時,正值隆冬十一月,土地冰嚴,下尸于地,地生蓮花而小頭及手足各一”,“明旦視之周身有花總五百莖,七日乃萎”19。以上種種如此不可思議之事,必然帶動了當時抄寫佛經的熱潮。更加之唐太宗昭告天下,多寫經本:
遺教經,是佛臨涅盤所說,誡勒弟子,甚為詳要。
末俗緇素,并不崇奉。大道將隱,微言且絕,永懷圣
教,用思弘闡。宜令所司,差書手十人,多寫經本,
務盡施行,所須紙筆墨等,有司準給。其官宦五品已
上,及諸州刺史,各付一卷。若見僧尼行業,與經文
不同,宜公私勸勉,必使遵行(出文館辭林第六百九
十三卷)。20
又,道宣《集神州三寶感通錄》記載:貞觀五年,隆州巴西縣令令狐元軌“信敬佛法,欲寫《法華》《金剛》《般若》《涅盤》等,無由自檢,憑彼土抗禪師檢校,抗乃為在寺如法潔凈,寫了下帙”21。此件馮氏所藏的《妙法蓮華經》第五卷的唐代抄本,末尾落款云:“中書令臣魏徴《重譯妙法蓮華經卷第五》,貞觀六年二月十六日?!闭欠钐铺诘脑t敕而抄寫的,據上引唐太宗詔“宜令所司,差書手十人,多寫經本,務盡施行”,“其官宦五品已上,及諸州刺史,各付一卷”,這正是魏徴抄寫《妙法蓮華經卷第五》的直接動因。
此件抄本書法整飭謹嚴,章法有致,一絲不茍,確實體現出抄寫者足夠的虔誠。與現今發現的《妙法蓮華經》唐寫本相比較,該文書的精致在其同類文書中也屬難得之佼佼者。
馮氏收藏的這件《重譯妙法蓮華經》唐代抄本,為后秦(東晉)龜茲國三藏法師鳩摩羅什所翻譯?!睹罘ㄉ徣A經》由西晉竺法護初次翻譯,譯名《正法華經》;到東晉時,由鳩摩羅什重譯,名曰《妙法蓮華經》;至隋代時,又有天竺高僧阇那笈多再次翻譯,亦取名《妙法蓮華經》。三個譯本中,以鳩摩羅什的重譯本影響最大,傳播最廣。有時為了與其他譯本相區別,便將鳩摩羅什譯本稱為《重譯妙法蓮華經》。
此件文書,不僅具有重要的文化、歷史和社會價值,還具有重要的語言文獻價值。
一是為文字??碧峁┲匾獏⒖?。此件文書,作為唐人抄本,其校勘價值不言而喻。筆者僅以《大正新修大藏經》為例,以管窺其文獻價值?!洞笳亍罚骸皼r復有人能持是經,兼行布施、持戒、忍辱、精進、一心、智慧,其德最勝,無量無邊?!?2 此處“德”,馮氏藏唐寫本作“福”。按上下文義,此處應以“福”字于義為長。又該經卷下文云:“爾時世尊欲重宣此義,而說偈言:‘若我滅度后,能奉持此經,斯人福無量?!贝颂幍摹案!弊?,《大正藏》與馮氏藏唐寫本,均作“?!?,無分歧。因而,從經卷上下文的相互聯系來推斷,更可以進一步堅證上文馮氏藏唐寫本作“?!?,優于今《大正藏》作“德”。
又《大正藏》:“是善男子、善女人,不須為我復起塔寺,及作僧坊、以四事供養眾僧。所以者何?是善男子、善女人,受持讀誦是經典者,為已起塔、造立僧坊、供養眾僧。”此處“為已起塔”的“已”, 馮氏藏唐寫本作“己”。揆之文義,作“己”于義為長。因為上文有“不須為我復起塔寺”,據此可知此處當為“為己造塔”,語義才恰切,而馮氏藏唐寫本作“己”,正保留了當年佛經的原貌。
又《大正藏》:“若我滅后,諸善男子、善女人,受持讀誦是經典者,復有如是諸善功德,當知是人已趣道場,近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坐道樹下。”此處“坐道樹下”,馮氏藏唐寫本作“坐道場樹下”。聯系上文有“當知是人已趣道場”,根據上下文義之間的相互聯系,可知此處以“坐道場樹下”,于義為長?!洞笳亍坊驊笫纻骺堂摗皥觥弊炙拢囻T氏藏唐寫本得悉原貌。
二是為俗字、異體字、古今字研究提供重要的信息?!洞笳亍罚骸氨姽摹⒓繕?,簫、笛、箜篌,種種舞戲?!蔽?,馮氏藏唐寫本作“儛”。舞、儛,異體字。又如《大正藏》:“燃香油酥燈”、“薰油常燃之”,燃,馮氏藏唐寫本皆作“然”。然、燃,古今字。又《大正藏》的“萬”字,在此件馮氏藏唐寫本中,一律皆作“萬”。如《大正藏》中的“或有大菩薩,將六萬恒沙”、“如是諸大眾,一心求佛道。是諸大師等,六萬恒河沙”、“千萬那由他”、“萬億諸弟子”等“萬”字,馮氏藏唐寫本均作“萬”。萬、萬,古今字,高昌文書中多混用,使用不定。又《大正藏》:“周匝常照明”,匝,馮氏藏唐寫本作“帀”。匝、帀,古今字。
當然,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偌長的《妙法蓮華經》長卷,抄寫者也難免有所疏漏??v觀這件抄本,有三處抄寫疏漏:一處是脫字,原卷第78列:“若自書、若教人書,復能起塔,及造僧坊、供養贊嘆聲聞眾”,參?!洞笳亍?,此“眾”字后脫去“僧”,原卷應作“眾僧”。第二處是錯字,原卷第31列:“彌勒菩薩摩訶薩,如八千恒河沙諸菩薩等心之所念”,參?!洞笳亍?,推敲上下文語義,此“如”字,應為“知”字之誤。第三處是錯漏行。第29列,抄手“不見不聞如是大菩薩摩訶薩眾”中的“如是”,誤為“如來”,于是在第30列,又加以重新抄錄。但或許由于緊張的緣故,抄手卻將接下來的經文又漏抄了一列(漏行原卷第30列至31列之間):“從地踴出,住世尊前,合掌、供養,問訊如來。時”,此十七字,正是當時一般經卷抄寫中一列的數字。瑕不掩瑜,上述三處細小的疏漏,不足以影響該件文書整體的珍貴價值。
三、文書的題跋及價值
正如前文所言,馮永軒先生獲得古高昌文書后,自此他將其視為最重要的藏品,多次邀學者題跋:抗日戰爭在鄂東避亂期間,邀請國學大師王葆心撰“高昌出土唐人寫經”橫幅,落款“七十五叟王葆心”,為1941年或1942年撰。在安徽任教時,1945年文物學者孫百朋作跋;抗戰勝利后任教西北大學,1947年請西大歷史系關百益教授題詞;回武漢后,1953年又有篆刻大家唐醉石題詩。
王葆心(1867—1944),字季薌,號悔堂,湖北羅田人。民國初年歷任北京圖書館總纂,湖北國學館館長,武漢大學教授。1932年任湖北通志館總纂。1938年武漢淪陷后,避歸家鄉,從事鄂東鄉土史地考察。經學、史學、文學均有研究,尤長方志學。著《方志學發微》、《續漢口叢談》、《再續漢口叢談》等。1944年病逝,董必武后來題“楚國以為寶,今人失所師”,以表墓門。23
關百益(1882—1956),原名探謙,字益齋,河南開封人,滿族。京師大學堂速成師范館畢業。曾任河南優級師范學校校長、河南通志館纂修、河南省博物館館長、國立西北大學歷史系教授等職,著有《河南金石志圖》、《四字石硯齋硯譜》上中下3冊等。書法宗魏碑,擅行、楷、隸書,風格雄厚質樸,是民國間河南書法大家。24 關百益為馮永軒古高昌文書題跋云:
中國西陲,地高土燥,宜于藏經。古代真跡,埋
于地下者,不可勝計。自宣統以來,發見者夥矣。其
優者盡屬西人運至法國博物院,惜未能見。其藏于北
平大學者,尚有數千卷。羅叔言師所藏亦千余卷。其
余藏于各家者,或數百卷,或數十卷,不可枚數。以
有年月,有書人姓名,墨色黝明,書法雋整,而首尾
完備者,為最寶貴,否則,不足貴也。其年代有漢,
有三國,有晉,有西秦、西涼,皆甚少見,而北魏則
漸多,而唐為尤多。北魏筆法挺拔,幾無卷不美。唐
則書法不一,有美有不美。
今永軒先生所得殘經一片,無首尾,審其字跡,
蓋唐之中品也。聊備一格,已自罕有,宜什襲寶之。
歲在丁亥三秋,開封關百益題。
關百益在題跋中,對高昌文書保存至今的原因加以分析,隨即對高昌文書發現后的流傳情況、書法價值略加介紹。而“羅叔言師所藏亦千余卷”,不啻為重要信息。倘若其敘述可靠,那么可以大為豐富敦煌學術史的書寫。
羅叔言,即羅振玉,為敦煌遺書傳播中的重要人物。敦煌藏經洞遺書發現后,在羅振玉的一再堅持下,清政府才決定將敦煌遺書押解至北京25,構成今天國家圖書館敦煌遺書的館藏。同時,羅振玉也是早期刊行、研究敦煌吐魯番文書的重要學者。林平和稱譽說:“羅氏于敦煌寫卷之致資搜購、刊行,審訂及考校,莫不勤勉精研,且論作豐碩,堪稱敦煌學泰斗?!?6 據林平和研究統計,“羅叔言自宣統元年從北京蘇州胡同法人伯希和處獲悉敦煌石室寫卷,訖民國二十九年五月十四日逝世,此間先后共計三十一年,皆極盡私人之財力人力,從事于敦煌石室寫卷之搜購珍藏,移錄或取得影照本,編輯印行傳播,整理考校等,羅氏所搜購珍藏之敦煌寫卷數量情形,據其跋識文所記與碩學鴻儒所言,計有宣統二年(1910)購自燕市之《春秋后語·秦語》殘卷、《太公家教》、《大云無想經》殘卷,民國二年(1913)春購自日本之《道家書》殘卷、《望江南》《菩薩蠻》詞,民國十一年(1922)所得之后唐天成殘歷(大唐同光四年具注歷)、《老子義》殘卷,又購自津沽之僧肇《維摩詰經解》殘卷二種,得自江陰何氏之《劉子新論》殘卷,民國十三年(1924)購自津沽之《南華真經田子方品第二十一》殘卷、《降魔變文》、《維摩詰經講經文殊問疾變文》、《歡喜國王緣變文》之三種佛曲,《嘆五更》、《天下傳孝十二時、禪門十二時》之三種俚曲,《天福四年殘歷》、《淳化元年殘歷》等十六種,以及貞松堂藏西陲秘籍叢殘三集三十七類五十五種殘卷。若除去重復,則羅氏所搜購珍藏之敦煌寫卷,僅六十余,然以私人獨資,且辛勤搜購存藏,至為可貴也?!?7 據此,足見私人獨資搜購敦煌遺書之不艱辛,羅振玉三十余年,殫精竭慮搜集敦煌遺書,也僅六十余件,可見上述關百益題跋所云“羅叔言師所藏亦千余卷”,蓋為坊間不實之詞。羅氏所編輯刊行的敦煌石室寫卷十書,計196種,除重復刊行之29種,則為167種。即使是刊行之數量,也與“所藏亦千余卷”之說相去甚遠。
又,值得注意的是,關百益提及馮永軒先生的古高昌文書:“今永軒先生所得殘經一片,無首尾,審其字跡,蓋唐之中品也。聊備一格,已自罕有,宜什襲寶之?!敝赋銎鋸涀阏滟F的價值。不過,從他的“殘經一片,無首尾”等敘述看來,他經眼的應該不是唐貞觀六年魏徵重譯《妙法蓮華經》卷第五長卷,而是另外一件古高昌文書(詳后)。倘若他看到這幅長卷,或許會更加振奮。
唐醉石(1886—1969),原名源鄴,字李侯,號醉農、醉石,別署醉石山農,湖南長沙人。工書法,篆書得于兩周金石及秦刻石,隸書融會漢碑之長,書風靜穆古雅。精篆刻,宗秦漢,受西泠八大家影響頗深,作品規矩而不滯板,謹嚴中帶生動。西泠印社早期社員,創建東湖印社,任首任社長,有《醉石山農印稿》。
唐醉石為馮氏古高昌文書題詠的是一首長詩。全詩共三十句,一韻到底,并夾以小字自注:
高昌環大山,四時無雪雨。
遺黎屬漢魏,因避亂遷自晉代。積世安居處。見
北史熙平、高昌遺使朝貢請求內徙詔。
文字同華夏,塵室畫尼父。
塵室畫魯哀公問政孔子像。時高昌即有毛詩、論
語、孝經、歷代子史集置學宮,子弟以相教授。
奉教佛兼儒,經典費搜補。正光元年,復遣使求
借五經,諸史許之。
兵燹防未然,文物慎收貯。
器藏山谷間,代遠迷處所。
古物寧終棄,寫經復出土。
陳陳佛典中,斷片襍論語。
入地幾何年,不隨草木腐。
匪關神物護,壤燥故如許。
公私皆有藏,西人尤好古。
當年輦載去,如何任攜取。
半線而僅存,尚堪辨毫楮。
吾子偶口得,同人快先睹。(筆者按,此句有脫
字,疑為“然”字)
緘庋置中箱,吉光留片羽。
其落款云:“永軒先生出示唐人所書殘經卷子屬題。癸巳小寒長沙唐源鄴?!鳖}詠詩的前兩句贊嘆古高昌的獨特氣候,是高昌遺書得以保存完好的關鍵;其后六句,描敘古高昌國實為漢魏遺民,雖然因避晉亂,遠居大漠,但一直以來與中原文化交流密切,深受中原文化的影響。中間十八句,逐層敘述敦煌吐魯番文物的關閉、保存、開啟、流傳的歷史進程。以詩歌的形式,將敦煌吐魯番文物的歷史簡單勾勒而出,可見詩人的功力。末四句,交代永軒先生獲得的文物瑰寶,并與之同賞的歡快情形。
孫易(1912—1960),又名孫百朋,安徽壽縣人,古文字學家,1945年前后,與馮永軒先生同時任教于安徽學院。20世紀50年代任安徽省博物館文史部主任。孫易馮氏古高昌文書題跋云:
吐魯番,即古之高昌。自西漢以還,為西疆重鎮,
中原文物多萃集于茲。是以此邑陳跡遍布,車免近中西
考古之士,群趨撢檢,所出古物,太半為西人所輦歸,
而存于中土者寥寥。
勝朝宣統時,吐魯番鄯善間之吐峪溝有大宗古代
寫卷出土。見于王晉卿《新疆訪古錄》者,有北涼寫
經殘卷、北涼佛說菩薩藏經殘卷、蠕蠕永康五年寫經
殘卷、趜氏所抄三國志韋曜華覈殘傳、梁蕭偉寫摩訶
般若波羅蜜經、梁大同元年金剛般若波羅蜜殘卷、唐
武后時寫經殘卷、唐久視元年彌勒上生經殘卷。日人
羽田亨所著《西域文明史概論》載日人橘瑞超在吐峪
溝發掘之《西晉元康六年諸佛要集十住論》、《論語》
斷片。
予在烏垣,嘗與段季丞孝廉相往反,見其藏有高
昌出土寫卷,有為南北朝時物,有為李唐時物。予得
一見誠幸事也。惜未制作拓片,廣播士林。
迪化柴君,世居吐魯番,錫予家藏高昌出土寫經,
長約尺余,與季丞孝廉所貯校之,其為唐物無疑。
吐魯番四時無雨,壤土高燥,故地下之物,累久
弗損。聞柴君云:“當出土時,有長至數丈者,有破
碎為屑片者。長者多置陶器內,碎者雜于塵土中。予
將此經制為卷,用便收藏耳?!?/p>
永軒先生酷好金石,與予同具嗜痂之癖,間出示
所藏唐人寫經卷,并為之跋,囑書于后,予欣然以應,
時中華民國三十四年也。意廔弟子孫易拜書。
從題跋內容來看,孫易對于當時敦煌吐魯番文書的流傳情況,了解比較豐富。他不僅列引到王晉卿《新疆訪古錄》、羽田亨《西域文明史概論》等著作中記載的相關古敦煌吐魯番文書情況,而且還得到較多的一手資料。如他從段季丞處看到的敦煌吐魯番文書,有南北朝時物、有李唐時物,又從迪化(今烏魯木齊)柴氏獲得“長約尺余”的唐代寫經,以及他從柴氏處所聞悉敦煌吐魯番文書最初出土時的狀貌,都是今天彌足珍貴的敦煌學術史資料。
時至今日,馮氏藏墨刊布天下,世人有幸目睹這件唐貞觀六年魏徵重譯《妙法蓮華經》卷第五長卷的真容。但可惜的是,孫易上述題跋中提及的段季丞、柴氏等諸家收藏的這些古代遺珍,竟不知“花落誰家”,也不知是否尚在世間。行文至此,不由得令人扼腕長嘆。由此也更加反襯出馮永軒先生當年著意收藏這些高昌文書的卓識,以及今天刊布傳播的彌足珍貴。
四、馮氏集藏的其他高昌文書
馮永軒在新疆所獲古高昌文書,共有五件,最完備、精美者為唐貞觀六年魏徵重譯《妙法蓮華經》卷第五長卷,《翰墨丹青》已經刊布,另外四件由于各種原因尚未刊布,今承蒙馮天瑜先生美意,先睹為幸,謹略述如下,以俟高明。
第一件為吐蕃文書,原卷單面抄寫,似為卷軸裝,從左至右,橫排書寫,與今天白話文改革后的書寫方式相同,具有極為寶貴的文獻價值。原卷分為七大段,每段約十九行,段與段之間有烏絲欄分開,書法整飭精美。原卷首尾完整,首行有單獨標題,末尾有署款。據伯希和回憶,敦煌藏經洞的吐蕃文書相較于梵文、回鶻文寫本要豐富一些,大約在一千公斤左右。除斯坦因、伯希和等劫去一部分外,絕大部分仍存于國內,主要收藏在敦煌、蘭州等地(參見圖1)。28
第二件似為粟特文書,原卷僅存一紙,單面抄寫,從右至左,豎排書寫,首尾完整,似分為三首作品,每首作品之間以大段空白相間隔,第一首共兩列,首列似為標題;第二首共五列,末尾似有署款;第三首共三列。原卷有多處涂抹污損的痕跡,似為文書的草稿。粟特文書數量較少,彌足珍貴。據統計,法國伯希和盜走的法藏敦煌西域文書共約9000件,其中敦煌文獻7000件,而粟特文書僅30件(參見圖2)。29
第三件為漢文佛經《妙法蓮華經·信解品第四》,原卷首尾不全,起“[其家]大富,財寶無量”,訖于“甚適我愿。我雖年[朽]”。殘卷書法精美,上文關百益題跋所云:“今永軒先生所得殘經一片,無首尾,審其字跡,蓋唐之中品也?!贝蟾攀轻槍Υ思臅缘?。他所經眼的或為馮氏藏墨中的該件文書(參見圖3)。
第四件為漢文佛經《妙法蓮華經·觀世音菩薩普門品第二十五》,原卷首尾不全,殘存二十四列,每列約十七字,列與列之間有精美的烏絲界欄。殘卷起“受持觀世音菩薩名號,得如是無量無邊福德之利”,訖于“即現婦女身而為說法,應”,中有兩處破損。書體楷法可觀(參見圖4)。
總而言之,馮永軒先生新疆之行,所獲五件至寶,實為古文物收藏界之幸事,我們期待它們能夠引起學界的足夠重視,并期盼高明進一步研讀,使這批珍貴的高昌文書充分地彰顯出它們的價值,嘉惠學林,澤播世人。
注釋:
① 馮天瑜編撰:《翰墨丹青》,長春出版社2015年版。
②③④⑤⑥⑦2324 馮天瑜編撰:《翰墨丹青·弁言》,長春出版社2015年版,第2、2、6、10、10、11、11、11頁。
⑧ 《新唐書》卷1《高祖紀》。
⑨ 《新唐書》卷2《太宗紀》。
⑩ 《續高僧傳釋慧凈》,《大正藏》第 50 冊,第0441c頁。
11 《大乘莊嚴經論》,《大正藏》第 31 冊,第 0590a頁。
12 袾宏:《梵網菩薩戒經義疏發隱》,《卍續藏》第 38 冊,第0209a頁。
13 唐太宗:《造興圣寺詔》,《廣弘明集》卷28。
14 《金剛經會解了義》,《卍續藏》第25冊,第0217b頁。
15 《溥光》,《四十二章經序》,《大正藏》第39冊,第0516c頁。
16 釋慧琳:《一切經音義·妙法蓮花經音義卷第二十七》,《大正藏》第 54 冊,第0481c頁。
17 白居易:《蘇州重玄寺法華院石壁經之碑》,《白居易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448頁。
18 《金剛經感應傳》,《卍續藏》第 87 冊,第0485b頁。
1921 道宣:《集神州三寶感通錄》,《大正藏》第 52 冊,第0428c、0428a頁。
20 了童:《唐太宗文皇帝施行遺教經敕》,《遺教經補注》,《卍續藏》第 37 冊,第0631b頁。
22 鳩摩羅什譯:《妙法蓮華經》,《大正藏》第 09 冊,第0045c頁。
2529 劉進寶:《敦煌學通論》,甘肅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61—263、220頁。
2627 林平和:《羅振玉敦煌學析論》,文史哲出版社1988年版,第2—3、4頁。
28 林家平、寧強、羅華慶:《中國敦煌學史》,北京語言學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552頁。
作者簡介:鐘書林,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湖北武漢,430072。
(責任編輯 張衛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