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辣椒》上映十周年

羅賓

導語：動漫產業代表著日本文化的一座高峰，這里大師迭出。其中宮崎駿成就最高，不斷地向世界輸送著值得向全世界夸耀的優秀文化。但有一位導演，他覺得觀眾們已經被"慣壞了"，在他眼中，動畫不單是傻白甜的說教，而是要涉及到更深且更多維度。他就是今敏，一位動畫導演，一個造夢師，他把動畫當做夢的工具。同宮崎駿類似，今敏的特點也足以令他成為"一代宗師"。不過二者又大相徑庭，宮崎駿溫婉明麗，而今敏則炫酷靈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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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今敏從漫畫家變成電影導演，他做過大友克洋的助手，鐘情虛實夢幻卻意在批判現實。然而天妒英才，2010年8月24日，今敏因胰腺癌病逝，終年47歲，僅留下了4部動畫長片，一部動畫劇集和一部動畫短片。不多的作品中，精心設計的情景與跌宕起伏的劇情都滲透著他的嘔心瀝血。就在去世前幾天，他還在官網上發布了"《造夢機器》劇組推薦的100部佳片"名單。被曝光的遺書中仍舊對電影依依不舍，飽含深情。

今敏的作品重在質量，雖然數目不多但無論媒體還是觀眾都對他有很高的評價。《未麻的部屋》一鳴驚人；《千年女優》回顧了日本影史；《東京教父》飽含真情；《妄想代理人》殘酷冷峻。他的每一部作品都與上一部有所不同，這會讓他的一部分影迷不再迷戀他，但同時又會吸引一些新的影迷。今敏始終力求將動畫媒介展現出更多的風格。

《紅辣椒》則是他的集大成作品，同時也是他的最后一部長片，它像一個萬花筒，觀眾透過本片可以窺見這位天才導演內心的游戲屋，其中閃爍著睿智與絢爛光芒的奇形怪狀的小物件，那便是今敏的靈魂精粹。

在《紅辣椒》上映十周年的日子，讓我們再一次進入那個夢的馬戲團，追憶今敏的夢中囈語。

夢的構成

《紅辣椒》的基因來自日本作家筒井康隆，影片改編自筒井的《盜夢偵探》。筒井的風格囊括超現實主義、荒誕主義、諷刺文學、低俗喜劇，以及具有強烈的自我指涉內容。《盜夢偵探》于1993年出版，曾在女性雜志《嘉人》的日文版上進行連載。故事由無數個夢境連接而成，嘉年華式的瘋人鬧劇、無窮的想象力和人物內心的深度挖掘，讓這本小說在電影領域擁有了一個"不可能被改編成電影的小說"名號。

多年來，紅辣椒的奇幻冒險曾引起過多位電影導演的興趣卻一直未能成行，同時筒井康隆也一直在為自己的作品默默地尋找著合適的電影導演。觀看過《千年女優》的筒井十分喜歡其中超現實的場景切換以及"打破第四面墻"的做法，最后他將目光落在了今敏身上。善于在幻境與現實中穿梭的今敏，是筒井康隆心目中惟一能夠公正再現原著小說中所蘊含的創造力的最合適的導演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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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盜夢偵探》是筒井康隆的思想，但并非約束。筒井曾經談到今敏在改編時擁有絕對的自由，"如果今敏沒有按照他想要做的去做，我想這個故事就不能發揮出動畫形式所特有的優勢，一成不變地改編小說很無聊的，我很高興他能按照他的想法去做。"而《盜夢偵探》書中收錄的一些由筒井親手繪制的關于他夢境的插畫，也使得今敏對改編有了更直觀的理解。

今敏之夢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筒井康隆的思想為今敏創造了廣闊的造夢空間，而筒井復雜斑駁的敘事也豐富了今敏夢境的維度。同時今敏還是筒井康隆的迷弟，他特別中意作者將虛幻世界和不同體裁混合于一體的寫作方式。今敏在1998年就曾嘗試將《盜夢偵探》拍成電影，但因為公司倒閉計劃擱淺。五年之后，今敏在《妄想代理人》上映時獲得了一次與筒井康隆直接對話的機會。當時，筒井主動向今敏推薦了《盜夢偵探》，希望他能將之拍成電影，于是這次宿命般的對話最終促成了這部劃時代的動畫電影《紅辣椒》。

《紅辣椒》是今敏真正想做的一部電影，他夢寐以求的目標，"這部小說一出版我就看過，它促使我想要去把夢境與現實的主題在我的電影里雜糅成一體。我在《未麻的部屋》和《千年女優》中實踐了這個想法。現在我有機會把我的靈感來源拍成電影，也算是有個了斷了。我還會繼續類似的話題，但是我現在感覺已經達成了某種目標。"

從《未麻的部屋》開始今敏便對《盜夢偵探》做了許多研究，而當時金敏的動畫公司Madhouse也獲得了充足的資金支持，這都令《紅辣椒》的項目啟動占盡天時。然而它的拍攝仍然充滿挑戰，最大的難點便是劇本改編。筒井筆下的文字要比動畫復雜得多，在得到了自由的改編許可后今敏選擇了不完全忠實于原著，而是直接抓住精髓。今敏找來了《妄想代理人》中的編劇水上清資聯合改編劇本。

在視覺效果上，今敏和小西賢一大膽的畫法和積極有效的監制保證了這點。他們夸張而戲劇化的肢體語言讓角色變得迷人又有趣，電影也立刻生動了起來，角色看起來也非常有彈性。

導演在文本和畫面上對原著精髓的把握不僅讓沒讀過原著的觀眾感到夢幻；對于原著讀者也交上了一份完美的答卷。最后今敏將一個意象豐富又色彩斑斕的虛擬世界展現給觀眾，讓紅辣椒的冒險得以代入到每位觀眾的夢境。

《紅辣椒》的靈與肉

紅辣椒是今敏夢的載體，放眼導演的作品表中，女優們正是載體的指定代表。從轉型偶像未麻，到一生追愛的千代子，再到夢偵探紅辣椒，甚至連《東京教父》的"棄嬰"清子也是女兒身，今敏為何對刻畫女性角色如此情有獨鐘？他曾經解釋道："我只能看到男性角色壞的一面。另一方面，如果寫女性角色，因為是異性，我對她們的了解不如我對男性的了解更深，于是我就可以在角色中投射我的迷戀，并且拓展我想要描述的部分。"今敏作品中的女性角色，其實并非女性本身，"某種程度上，我作品中的女人們是我靈魂的精粹。她們所發生的任何變化就代表著我的變化。"

日本的另一位動畫大師宮崎駿同樣鐘情將女性作為主角，他電影中的主角們都喜愛飛行。而今敏的女主角們則更喜歡奔跑--紅辣椒在街頭巷尾輕盈地跳躍；千代子不斷地追逐愛人的步伐；未麻面對兇惡不停奔跑。為了將這些描繪得更加逼真，今敏調動了真人參照，去深入地挖掘女性的運動方式。

今敏作品中的女主人公的心靈深處多少都有些戀父情結。《紅辣椒》中的千葉也是如此。今敏接受雜志采訪時說，"因為她的價值觀是建立在她父親的世界觀之上的，所以她有強大的信念支撐她遵守這些規則。"

然而這次的《紅辣椒》又有些不同，之前慣用的戀父情結出現了變化：片中紅辣椒被逼入一個房間里，變成了斯芬克斯，而小山內變成了俄狄浦斯。斯芬克斯代表著對自我意識的迷茫，俄狄浦斯是殺死的父權。影片巧妙地講這些形象變換，表達了與以往不同的聲音。影片的最后紅辣椒變成了嬰兒，她貪婪地吞噬著大反派，然后逐漸成長為成熟的女性。這一幕不僅暗示著一個擁有了力量的女兒摧毀了父親的壓迫，同時觀眾還可以窺見其中鼓舞人心的女權主義傾向。

此外，日本聲優界的百變天后林原惠美的配音在紅辣椒這一角色的塑造中功不可沒，在她的履歷表中可以看出她的聲線包含的角色廣度--從Hello Kitty到新世紀福音戰士的綾波麗，名偵探柯南中灰原哀和神奇寶貝中的火箭隊成員武藏她都能駕輕就熟。這次今敏給了她更多的挑戰，現實中她是美艷冰冷的醫生千葉敦子；夢境中她是無拘無束的紅辣椒，她輕而易舉地在花仙子和孫悟空的角色間變換。

雙生設定情節燒腦

基于生動的人物形象之上的，是今敏獨家的虛實模糊的燒腦劇情。為什么今敏對混淆現實和想象如此情有獨鐘？導演給出的解釋充滿正能量，"我覺著它們是一個硬幣的兩面，一個人想要在現實中存活，就必須為想象留有空間，不管是以神話、民間故事、音樂、小說，還是電影的形式。甚至宗教也算是某種形式的想象。人之所以為人，恰恰是需要這種希望和夢想。"從為大友克洋《她的回憶》擔當編劇開始，今敏虛實轉換的套路便已形成。

《紅辣椒》最令人叫絕的"非線性敘事"，對于一部動畫片來講極具實驗色彩，但這在今敏眼中卻是合情合理的，他認為人們彼此之間的交流并非完全基于線性的時間框架。就好比我們此刻在交談，但腦子里閃現的很可能是一個小時以后才會吃的晚餐。"人類的大腦很神秘，我們不能跟其他人分享我們記憶中的時間軸，我很想在我的作品中將這種非線性的思維方式視覺化。"

同時《紅辣椒》還表現出今敏對于互聯網時代的思考，他將現實與科技的虛擬雜揉，讓虛擬進入現實。現實與網絡相互滲透的想法在今敏執導的動畫劇集《妄想代理人》中也出現過，只不過該劇的內容更加悲觀可怖。

對于中國觀眾而言，今敏在《紅辣椒》中使用的蝴蝶意象恰巧也與中國文化產生了契合。所謂"莊生曉夢迷蝴蝶"，夢境與現實的虛實難辨，也傳遞出了今敏作品極具風格化的東方詩意。

其實虛實轉換也并非今敏的獨門秘籍，押井守的《攻殼機動隊》同樣把虛虛實實講得很深刻。但一種角色同時折射出兩種對立性格的雙生花設置，可謂今敏筆下人物最迷人的特質。《未麻的部屋》中未麻既是尋求突破的演員又是走火入魔的殺手；《千年女優》有為愛奔跑的千代子也有設置重重阻隔的怪婆婆；《紅辣椒》更加明顯，不茍言笑的醫生千葉敦子來到夢境又變成了性感活潑的紅辣椒。

這一特質更是今敏被致敬最多的地方。《黑天鵝》中娜塔莉·波特曼的性格分裂便是導演達倫·阿羅諾夫斯基對今敏的參考。達倫是個今敏粉絲。《夢之安魂曲》中珍妮弗·康納利在浴缸中的經典鏡頭同樣出自《未麻的部屋》；而《珍愛泉源》中跨越世紀的史詩愛情則是對《千年女優》的致敬。今年的大熱作品《你的名字》的情節設置，也有向今敏致敬的意味。而克里斯托弗·諾蘭的經典作品《盜夢空間》也引用了《紅辣椒》的"夢中夢"的概念。

今敏曾經說過："我關于電影的想法都源自我所生活的世界。"他本人也是個宅男，因為性格關系投身漫畫行業，大學生活也是每日宅起來飲酒、看書、看電影。《未麻的部屋》中瘋狂粉絲凌亂的家中貼滿未麻的偶像照片；《千年女優》中的導演也投射出宅男的意味；《東京教父》誤入歧途的男子也在失業后宅在家中無所事事。然而《紅辣椒》對于宅男文化則少了一些諷刺，多了一些陽光。片中的一號宅男時田浩作是絕頂聰明的科學家，同時還俘獲了女主角的芳心。另一方面，他的超級胃口和蠢萌造型也時常被千葉敦子拿來調侃。

導演認為主流電影常常會忽略具有現實意義的主題并對電影中的世界進行美化，在他的作品中，觀眾不但可以看到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也能對其中的現實元素感同身受。

超級影迷今敏

漫畫家出道的今敏（漫畫作品《海歸線》、《國際恐怖公寓》）有兩大愛好，除了筒井康隆外，他的最愛就是電影。電影也影響著今敏作品中的分鏡。同大友克洋、押井守一樣，今敏的作品往往會體現出真人電影的質感，正是這種不拘泥于動畫片范疇的靈活性使得今敏的影片更加好看。今敏認為對他影響最大的真人電影導演是特里·吉列姆，非常鐘愛融合了夢想和現實的《時光大盜》、《妙想天開》和《吹牛大王歷險記》。有趣的是，特里·吉列姆曾經還是巨蟒劇團的一名動畫師。

在今敏的作品中常常會見到許多迷影情結，在電影院中粉川給紅辣椒講解電影理論更是對黑澤明赤裸裸的仰慕。

《紅辣椒》野心勃勃的致敬了眾多好萊塢電影。紅辣椒與刑警粉川在夢境中便是一系列的迷影致敬：列車中的搏斗致敬了《007之俄羅斯之戀》；熱帶雨林致敬《人猿泰山》；一段游樂場的戲，紅辣椒拿起樂器砸暈了壞人被粉川拍下的一幕更是奧黛麗·赫本靈魂附體，鏡頭和造型完全來自《羅馬假日》。冰室布滿娃娃的房間與《銀翼殺手》中玩具制造者的家神似，而紅辣椒像一只蝴蝶一樣被釘住的場景則是對《沉默的羔羊》的再現。最后電影街上出現的大馬戲團海報也出自第25屆奧斯卡最佳影片《戲王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