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海東
導語: 在《癲瘋與文明》中,福柯描述了醫生最為可怖的權力,當然主要是針對精神病人的,但如果像《修腦師》中所描述的,冰冷的手術刀侵入大腦,是不是更恐怖呢?
《修腦師》是一本關于科學倫理的科幻小說,講述一個大腦“拯救者”被自己毀壞的故事。 白衣天使后面真的有上帝嗎
“拯救”似乎永遠是一個光芒四射的字眼。從身體到心智和靈魂,“拯救”總是帶著一種令人戰栗的崇高感受,這一從基督教派生出來的理念,代表著慈善和救贖,而在現代社會,更衍生出眾多天然正義的公共事業。 作為胸有大志者,拯救的目光總會從身體移步到大腦,移步到靈魂。魯迅就曾在《吶喊》自序里說,自己覺得“中醫有意無意地是種騙人的東西”,便轉而學習西醫,后又發現,對于愚弱的靈魂,無論身體如何強健,結果依然淪為被宰割者,于是便決定進入“靈魂工作”。 在現代世界,人的大腦總是被追逐與捕捉,理由很簡單——福柯說:現代社會中的人已經成為被治理的核心對象,政治成為人口與生命政治而非疆域政治。一種基于生命保護的救贖、矯正與療救,作為權力,無孔不入地滲透于方方面面的社會生活。 如今, 療救和矯正的范圍正在擴大,早已不再限于福柯所謂的“癲瘋”。在《癲瘋與文明》中,福柯描述了醫生最為可怖的權力,當然主要是針對精神病人的,但如果像《修腦師》中所描述的,冰冷的手術刀侵入大腦,是不是更恐怖呢?在福柯的考據視野中,基于基督教救贖理念而派生的現代醫院、學校和監獄,無不是追隨大腦的權力存在,然而這種權力也是雙向的:保護和救贖,與同樣基于知識和技術霸權造成的屠殺與奴役,時常成為硬幣的兩面,形成了最為觸目驚心的悖論。 在今天,如果離開了宗教傳統和古典道德,我們如何信任現代醫生(白衣天使后面真的有上帝嗎)?我們究竟是信任醫生還是技術?或者我們如何信任醫學技術之于人的善意出發點?中醫郎中懸壺濟世的道德依據,和源于基督教的慈善事業——醫院,其道德依據似乎是一致的,然而這種道德正在遭遇挑戰,技術門檻也使得“知情”成為難以兌現的懸念。 至此,對于大腦的捕捉,矯正和療救,也進一步成為倫理和道德難題——躺在病床上的病人,似乎只能期望上帝的良知,人們對道德與倫理的管控似乎越來越沒有把握。而知識與技術的探險,也可能存在基于“未知”這種高門檻本身造成的盲區,使得約束權力的工具——法律束手無策。
科學家如何面對復雜的人性
《修腦師》講述了一個關于技術失控的故事,在這個故事發生的時代,魯迅的事業,已經遠遠不能起到矯正和療救的作用。在現實中,一個女人去一趟韓國,就可以獲得一個自己想要的面孔。在小說的虛構里,醫學狂人只要拿出手術刀對另一個人下手,就能獲得一個自己想要的“人”。這部小說表達了對技術的恐懼和憂慮。 這當然是一種虛構,卻涉及到現代社會最可怕的危機,我們姑且稱之為科學恐怖主義或技術恐怖主義。這種恐怖主義的恐怖,不僅僅在于技術被壞人利用,還在于技術探險本生的盲區。大多數人都會驚喜于自己的“天才”,且進一步為自己的“天才”而狂熱。正如《修腦師》中的丁學松,他在學生時代寫出了一篇關于利用器械手術對人的大腦記憶進行刪除或篡改的論文,引來一時的狂喜,而這個幾乎白日夢般的科學設想,終于成為他自己的噩夢。 丁學松的出發點是浪漫而美好的,幾乎算得上崇高、正義和偉大,而且事實上,正如小說中所寫到的,修腦術可以治療抑郁,使精神病患者恢復正常,使自殺者從此熱愛生活,但這種科學恰恰可能忽略了“人的意義”。在邪惡的路上,它打開了制造奴役對象,制造“人”形工具的方便之門。 這樣,小說就隱含了一系列重要命題:人在何種意義上能夠駕馭愈來愈陌生的技術?技術對倫理與道德的挑戰,顯然已經是二十一世紀最迫切的命題——科學家應該是怎樣的人?科學家如何面對復雜的人性? 當然,創作者的初衷,也許只是想寫出一個關于腦科醫生的恐怖、懸疑、驚悚的幻想故事,然而這些命題由于故事本身的沉重一一躍出。在小說的內容和外衍信息里,處處閃現著福柯的悖論——生命政治,生命治理與保護本身,以及如何防止這種保護淪為屠殺和奴役。正如小說中前毒梟朗亞的野心——他試圖通過技術,使人們對他發明的新型毒品(在現有界定中還不是毒品的毒品)產生依賴,這樣,每個接受了這種修腦手術的人,都會終身成為他們斂財的工具。 在加繆的《鼠疫》中,里厄醫生面對鼠疫災難,選擇堅守醫生的職責,奮力抗擊瘟疫,是基于一種堅定的人道主義信念,而在今天,人道主義這一概念正在變得越來越模糊,尤其是滲透于愈來愈復雜的現代治理體系中,醫生的職業角色在各種社會身份的滲透下,也越來越模糊。與此同時,更多的知識與技術,在各種意圖和身份的掩蓋下,也越來越曖昧,我們所賴以支撐的信念變得游移不定。在今天的現實當中,丁學松這樣的人要成為里厄那樣的英雄,幾乎是不可能的。 當然,丁學松陷入自己“天才設想”的圈套,是因為“壞人的陰謀”,是基于一系列復雜人性作用的結果,但這也正好證明了對技術的控制,哪怕是對一個“科學設想”的道德控制,是一個很大的難題。 《修腦師》是一本科幻小說,但在每一個的謎團般的環節中,總是讓人感覺到,類似的噩夢明天就有可能發生。在懸疑的情節推進里,現代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危機被推向風口浪尖——比如小說中的曾小敏,作為一個可能背叛親友的人,她的大腦已經被修改。她活著,但是已經死了,她的背叛并不是她本人的道德問題,而是科學的道德出了問題。于是,一個超出小說范圍的更大追問被推至前臺——
在一個科技強勢主宰人類社會進展的時代,科學道德的問題,是不是也就是人類道德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