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幼兒女

蘇寧

幼居鄉間，對伯父中之大伯父，我們呼之為大爺（“爺”字讀輕聲）。二伯父則為二大爺，而非江淮一帶那樣稱呼為二爺，當然，三伯父，就是三大爺，而對最小的一位伯父，則呼之為老大爺。這個老大爺可不老，他是僅比爸爸大一點也就是和爸爸緊挨肩的那個小哥，年紀在所有哥哥里最輕，可我們偏要呼之為老大爺。這三個字，“老”字讀三聲，“大”是四聲，“爺”仍是輕聲，這樣叫，可能是含了千萬的寵愛尊重之意在里面。這些稱呼，都是對比爸爸年長的哥哥。

比爸爸小的弟弟，就是叔叔。至于叔叔，和很多地方叫的一樣，就按順序依次呼為大叔、二叔、三叔好了，最小的一個，也不用數字向上冠了，我們呼那最小的一位叔叔，叫老叔。

弟之呼兄，也簡單，大哥、二哥、三哥，最小的一位哥哥，則為小哥或老哥。我家就有兩種稱呼，我爸爸呼他最小的哥哥是老哥，而我爸爸下面的叔叔，卻一直呼我爸為小哥。

伯父的妻子，我們不呼之為伯母，而呼之為娘，大伯母是大娘，二伯母是二娘，三伯母為三娘，最小的那位伯母則呼之為老大娘。那最小的伯母不過才娶進來幾年，人前一站，不過二十歲多些的小姑娘樣子，但因她嫁了兄弟中最小的小哥，也只好去做老大娘了。

姑姑，也是依次而論，大姑、二姑、三姑，最小的姑姑，則為老姑或小姑。

如果這人家只生一位姑娘，上有兄下有弟的，那么，哥哥生的孩子，就呼她作老姑，而弟弟的孩子，呼她為大姑。

一家的孩子排次序，多半以家族血統為要，民間風氣要把親兄弟生的所有的孩子放在一起作大排序。也許一個小孩，他是父親生的第一個，但因為這父親的哥哥已生了兩個，弟弟也生了兩個，那他這孩子，在家里就是老五了。女孩子的名次，講究的人家是不混在男孩子的次序里的，男女分開，清清楚楚。有一次，我看見一位哥哥脫下帽子向人家說，我大排行十二，小排行老三。

爺爺奶奶，他們也不是書里的祖父祖母，慈祥端莊。他們往往一身土一身泥的，日日忙著，如果他們種菜，你也想去幫著撒種埋土什么的，他們會轟小雞子一樣將你轟開。在鄉村，老人有老人的忙，青年有青年的忙，中年人有中年人的愁苦，小孩子，什么也不必懂才好，由著他自己長大慢慢去悟好了。

母親的父母，外省人呼為外祖母外祖父的，一個外字，減了無限親切感，所以，我們是斷斷不會呼自己母親的父母為外祖父外祖母的。但為著也要與爺爺奶奶略有區分，我們就呼所謂外祖母外祖父為姥姥姥爺，字音有別，級別卻還是相當的，聽起來也像沒有上下之分的樣子。

不管這兒女的親事是父母之命，還是媒婆撮合，關東鄉下多是年長婦人做媒，即使到了六七十年代也絕無小姑娘小伙子做媒之風。成年男子亦疏管內事，讓一個堂堂男子做媒真覺得是丟了面子的事。云南大理一帶，卻是媒公說親，想來真是民風斑斕。親家之間往往要有些走動，彼此見面要顯得親密，在飯桌上碰上，酒尤其要多喝幾杯，為著請對面的人能高看一點自己的兒女，對他們寬愛一些。

這小孩子結了婚，不僅多了一重父母，也多了一系列要從此相干的人：大伯子、小叔子、大舅子、小舅子。男孩成了家，這些關系中，小姨子、小舅子是比較要緊的。小姨子愛撒嬌，所以不能心疼錢；這小舅子，生得小老虎一樣，虎背熊腰，虎虎生風，將來不小心欺負了人家的姐姐或妹妹，恐怕她回去一搬兵，就是這員小虎將，對他，尤要有敬有愛，小心禮讓，不能招惹。姑娘到了人家門上，婆婆好和壞不是要緊，重要的是平輩：小姑子、大姑子、妯娌，都是女人，在一起，富足人家倒也罷了，若是貧寒人家，過得平和不容易。

小孩子沒成家前，自是自家的人，孩子多的人家，那小孩子也便不金貴而與貓狗無別了。一個父親，讓他稱呼自家這些小孩子，男孩依次是大小子、二小子、三小子，最小的就是老小子，女孩子則為大丫頭、二丫頭、三丫頭、老丫頭。雖不識太多字，但這小孩名字總是像模像樣地有著，可為著便利，他多半省略，而這小孩子一旦成家立業，自成一支，他便須謙恭些，而呼為大兒子、二兒子、三兒子、老兒子，女兒則為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老姑娘，那多年不叫的名字，也一一用起來了。

新樹著花，添人進口，一支支血脈四處延伸，團聚在一個姓氏之下，這樣繁盛的家族氣象是中國古老鄉村最隆重的美景。然而，因為生育政策的執行，而使很多的年輕人不再有生育的自由，只能生一個或者兩個，一家很多小孩圍坐餐桌，很多小孩在地上爬著、笑著、哭著、打著的景象再也不見了。我喜歡看到年輕的媽媽胸前抱一個，手里牽一個，后面再跟著跑著一個的圖畫，這也曾經是我的夢想。然而，我所趕上的時代在我沒進入成年之前就將這個理想一筆否定了。我曾私以為：若只生一個不如不生，那一個孩子在沒有同伴的家庭中長大，他（她）最初的關于作為人的教育是缺失的。他（她）可能會進入幼稚園、進入學校，那里，他（她）所遇到的同伴只是他（她）的童年玩伴，不是真正血緣意義上的兄弟姐妹。兄之愛弟，弟之敬兄，姐妹間的親昵，都不會有真切體會。而且為母者，對一個孩子成長和幾個孩子一起成長時對他們照顧、教導的心，在不知不覺中有了很大不同。一個孩子單獨在一個家庭中，他（她）將失去和兄弟姐妹相處的經歷，不會知道如何分享他（她）所獲得的食物、玩具、快樂和痛苦。當他（她）長大，再生下他們自己的幼子，他們的家族譜系中，姑姑、伯伯、叔叔、舅舅、姨母，都將是陌生的字眼，或必定是他（她）的生活中極少觸到的字眼。也許有一天，我們只能在語文課堂上，對孩子們講述這些漢字的意義。然而，再不是生活和實踐中使用頻次很多的字了。這些字，也是有人情味的，它們也將感受到存在的孤獨和乏味。

（摘自“網易云閱讀” 圖/張文發）

本欄編輯：王小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