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的難言之隱和難言之癮

July

將這種需要拿捏的氣氛張弛有度地表現出來，還要熨帖生活的質地，是日劇最擅長的。

《四重奏》的爆紅不出意料，似純愛的畫面，似懸疑的勾連，泛著機鋒冷光的幽默，一句臺詞就能哽死你，隨處埋伏反差和反轉。以為是“大齡奇葩抱團取暖”的治愈故事，未免太低估坂元裕二的業務能力。第一集里，從KTV同步走出四個人，看似萍水相逢其實各懷款曲，內情掩映下的群戲就像霧里看花，越不真切，越耐人尋味。

作為坂元裕二的迷妹，我經常懷疑他是不是有一個專屬小黑本，記錄生活瑣碎，在腦海里煉成珠璣，鑲進劇本。 “金句王”是普羅眾生的集大成者，又像活出了平凡人的幾輩子，謙遜而不徐不疾地趨近生活的真相和真理。

編劇做到這個份上，是讓人放心的，就算劇中人不幸落入狗血窠臼，他也不屑于用狗血糊你一臉，草蛇灰線，潛伏伺機，將情節編成絨毯，讓你舒服地躺臥后，突然探出一根針，在絮絮叨叨、嘰嘰歪歪中完成會心一擊。看完信息量巨大的第一集，我已五星敬上，謹祝不爛尾。

所以，《四重奏》的好，遠不只刷屏的金句和美到肝顫的畫面，而是落在整體氣象上，一雙穿針引線手，以相似的頻率，撩弄世人的難言之隱，又因某種磁場的吸引，勾起一窺究竟的欲望。

輕井澤的小別墅，同一屋檐下，籠出的是理想國，卻不是安樂窩。全員說謊，全員單戀，湊成危險而微妙的局。單箭頭形成的閉環里，四人之間的碰撞是火花和蛇信的雙重閃現。從雞毛蒜皮、不動聲色中透視處世哲學和特定處境。

就拿炸雞要不要擠檸檬這點兒破事，爭得面紅耳赤，這場又龜毛又突兀的對手戲來說，四人個性鮮明地立起來，兩邊站隊的奇異CP感，不經意成了后面暗潮涌動的機關。

一個圖釘、毛衣上粘的珠子、“案發現場”的襪子……細節的推演，充足的解讀空間，讓事情的轉折，落于毫不驚人的暗處。有人從一地雞毛里看到遺落的閃亮，便有人從一地雞毛里看到注定的頹喪。

父親去世都選擇缺席的親子疏離，喪失神秘感后再不對等的婚姻，“三流砥柱”因有志向而淪為四流，于道義上它們是心障，是慘敗，是逃避，于情理上，卻是人生無解的難題和難以從眾求同的堅執。

這也正是《四重奏》無法劇透的原因，里面的是是非非和牽牽扯扯不是一句話、一刀切能理清楚的。劇集用大篇幅煽動丈夫失蹤的懸疑，真身在第六集出現，卻是個倉皇狼狽的慫樣，兜了一大圈，圓了個黑色幽默。你以為苦心經營的“弒夫案”就為了破案的快感嗎？不，揭開了生活的荒謬（夫妻倆各說各話的神剪輯，讓第六集全程高能）。你苦心推理的懸疑，只是他人的心之暗面。你不信邪死磕的道理，根本就推演不出眼前毋庸置疑的結果。

四個處于不同程度的失敗者，承受各自的分裂和傷害，懷揣私密的猶疑與心結，像是小孩的靈魂套在過大的成人軀殼里，始終惶惑、天真、怯懦著。每一張美麗的臉孔，都交疊著雨天的陰霾和雪霽的明媚。而每一次動機不純的交會，又以負負得正的曲線方式，向殘酷世界掏取了一點意料之外的溫情。

初衷并不純潔的陰謀能否拐向溫暖結局？廢滯的人生是否合奏得出圣潔的旋律？

劇中每每令我起雞皮疙瘩的感動場面，都是他們四位一體的演奏。音樂是救贖，也可說是精神上的掩體，戒不掉的良性“心癮”。在其掩護、美化作用下，他們雖然像是殘缺的藝術品，但拿起提琴的一刻，如有神助，渾身發光，你想找出一百個形容詞描述那場景，最終發現已經超然于任何一種表述之外——但凡人世間的美妙，行至語言廢止之處，便近乎殊勝。

“對微小的感觸念茲在茲，必有不屑于討好外部世界的秉性”，我想，這些有著小小怪異和堅持的人，都是《四重奏》之類劇集的受眾。從一部劇中找存在感，或多或少看到那個不被外界承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