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成
“花癡不一樣,她們不找東西,她們更給予,或者至少她們還不知道要找什么,她們的需求太紛亂復雜。”
程耳不能隱身在他的短篇小說集《羅曼蒂克消亡史》里。程耳導演了同名電影,口碑不錯,借電影上映的時機,小說集問世,假使你先看電影的話,讀小說時就老是會想到電影。原因是,這部電影與小說的文本相當一致,其視聽語言又是華麗的,電影在文筆簡潔的小說面前,宛如大象走在竹林里般明顯,難以暫時忘記它,于是打攪了閱讀。這倒不是錯,書與電影同時賣正當合理,文本重疊也正當合理,但打攪是事實,我個人感到這本書缺少獨立的閱讀樂趣。事實上,電影與小說互不打攪到對方可以給人的欣賞樂趣、各自優秀的例子有許多,《色,戒》《大地驚雷》《戲夢巴黎》等等,它們都在《羅曼蒂克消亡史》的反面。
《羅曼蒂克消亡史》收錄七個短篇,其中《女演員》《童子雞》《羅曼蒂克消亡史》與同名影片有關。程耳的創作方式是,先寫了“加起來三四千字的短故事,后來的小說和劇本都是這三千多字的延伸”,故事同源共流,不過小說是小說的寫法,劇本是劇本的寫法。程耳多次使用“對稱”一詞,在小說里寫道“造物鐘愛對稱”,在小說外談兩種類型的作品時說,“一本小說和一部電影相互對稱,自己非常喜悅。”這三個短篇寫的是戰爭之下、繁華落盡的舊社會,人物有幫派大佬、電影明星、姨太太、日本人、四馬路妓女等等,一篇里的人會涉足別篇,他們從四面八方奔赴一個亂世,性情愛在亂世中有特殊際遇。
書中其余四篇《人魚》《雞》《皮囊的詩篇》《第三個x君》與電影無關,或僅有一筆相關,故事背景在新時代,寫到如今的教授、小姐、女演員、妓女等各色人物。這四篇與前三篇穿插排在書里面,一篇新時代,一篇舊社會,再一篇新時代,一篇舊社會,從前與現在,時遠又時近,但沒有人獲得圓滿,羅曼蒂克統統消亡。
程耳寫人既收斂也舒朗,比較難得。他寫人不是只攻一點,將這一點寫到充分,又或者每一面都展開寫,把人寫得周到。程耳擅長抓要領,把人物的凹凹凸凸,也即人物外面的形狀和內在的形狀寫出來、寫清楚,由此完成線條準確的肖像,這種線條化的人物貫穿長篇可能力道不夠,放在短篇里讀來舒服。抓要領、線條準確,不容易的,必定要基于作家看人的經驗,要看過很多人,對人性有很多觀察角度和測量方法,還要有些細節抓起來、有些細節放過去的敘述氣量。
比如《女演員》一篇。“她本人皮膚干燥,身體枯瘦,不化妝的時候顯得寡淡無味,自然也并不性感。”這里寫女演員胡小姐外貌和外貌給人的直觀感覺。接著寫她的知識水平:“她讀書不多,卻自以為并不少,偏愛被廉價的詩意打動。同時她也沒能碰到好老師,并不真正會讀書,翻去再多的頁碼也沒用,知識與視野都很局限。”再寫了一句她父母,就寫她因此學會的處世方式:“她在壓抑中學會了忍耐與逃避,離有效的解決之道相去甚遠”,“她懂得節制,與人為善,世故幾乎是天生的”。很短的篇幅,對胡小姐里里外外進行有效描寫。
整本書寫到人都是這樣很清爽、不黏膩的;同時人物是有距離感的,小說里時間過去了好幾年,讀者還與他們不親熱,這樣離開點倒是方便把人審視清楚。程耳寫事也是如此,往往三言兩語就把大事情說過去,謀殺,擊殺,切手,埋人,人大概是被澆灌到水泥墩里,陰謀,恐嚇,強奸,突然生了個孩子,復雜的事情常常很快地寫、不動聲色地寫。人與事有一體的風格。
小說集最有趣、最不俗的地方是明確了羅曼蒂克的某種形態,那就是“花癡的愛”。在最后一篇《第三個x君》里,第三個x君談兩個女人的區別,前一個Z小姐是普通女人,后一個女人是花癡,他心里向著花癡,“不用為Z小姐操心,從我這里沒有找到的東西,她下次可以從別人那里找到。她是找東西的,一直找下去總是會找到的。花癡不一樣,她們不找東西,她們更給予,或者至少她們還不知道要找什么,她們的需求太紛亂復雜。”每一篇多多少少講了點花癡的愛。這對于從今往后要如何理解羅曼蒂克,是新的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