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少女奇幻之旅

吳涵彧

她沿著風來時的路走回去，小腿上裹著一塊卷曲的羊皮，她彎下腰捉出了一只跳蚤。瑪利亞低下頭，看到最肥軟的綿羊蹭著她的小腿。像一團浮動的巨大云朵。她把手插進蓬松的羊毛里來回撫摸，羊毛的空隙里暗藏著蒼耳和鳥飛過時掉落的草籽，羊舒適地呻吟起來，更加討好地蹭著她裹了羊皮的小腿。瑪利亞忍不住想：現在它溫熱的舌頭舔著的，正是它自己的父親或祖父的皮肉，但為了討好我這個每天給它鮮嫩青草的人類。它卻要忍著巨大的屈辱去舔自己同族的皮肉。它在舔的時候，是否可以看到，它被剝下的血肉模糊的皮呢？

瑪利亞揪下路邊的一根狗尾巴草：這只羊是想不到這么多的，它只知道跟著我走，不明白前程萬里向下，也是萬丈深淵。

她今天要去賣羊毛，過程總是略顯漫長，所以她隨身帶著一本書，足夠她消磨一段時間了。斜倚在草坪上，她從布袋里取出書，那本書叫《牧羊少年奇幻之旅》，說的是一個牧羊少年賣掉自己的羊去追尋天命的故事。

風幫她翻動著書頁。

牧羊少女隕慢讀，她和圣地亞哥一起穿過千山萬水，和他一同虔誠而疑惑地聆聽耶路撒冷王的教誨，聽那蒼老威嚴的聲音訴說少年出生成長。她和圣地亞哥去過一家水晶店，她成日地欣賞那些透明的器皿，即使在漆黑的暗室里，也可以折射出破碎星星的光。“只要我足夠堅硬，又千凈，不是金子也可以發光。”她想。后來，他們去到了沙漠，沙漠會講話，沙漠里的風常給灰撲撲的他們帶來遠方的消息。每次牧羊少年坐在沙丘上和沙漠對話時，她會和一株仙人掌私語，“我很喜歡他。他和風說話的樣子，真的很好看。”

忽然，羊咩咩地叫了。瑪利亞才發現自己忘了牽它們去吃草。大洋那邊的風刮了過來，裹著潮濕的帳篷里吉卜賽女人的體味。瑪利亞并沒有理會羊，又打開了書，她泛著白色皮屑的嘴唇重新讀了一遍書名。

“你去哪兒了？”男孩問。少女沒有回答他，只看著他身邊那個裹著黑袍的姑娘，她的手里拎著一個水罐，瑪利亞看見水罐里自己的臉像一幅雜貨街上的版畫。沒有悲傷，沒有快樂，只有最濃烈的絕望。那些飄舞著的沙粒塵埃、行走的蜥蜴、正在開花的仙人掌，全都停住了。她覺得水罐在破碎，也許只是變得模糊了。“她是法蒂瑪，是沙漠里的女人。”男孩的眼里藏著比沙漠的正午更加熾熱的愛。瑪利亞緘默地合上了書，走出了沙漠。

“你是擁有奇幻之旅的牧羊少年，可是你畢竟是活在書里的人物，而我有血有肉有我的羊，活在真實的世界上，當我把這本書撕成片丟進奔流的溪水里，那你也就不復存在了。”瑪利亞盯著男孩圣地亞哥的眼睛。

“不，”男孩圣地亞哥輕輕搖了搖頭。“我做過一個夢，遇見過一位王，在一個水晶店打過工，知曉了自己的天命。我穿過沙漠，找到了愛情，沿著天命的軌跡我還將破解世界的語言。你覺得我存在于書里，可是我的世界里也有書，書里也有人，在我眼里，他們也是書里的人，但對你而言我又是書里的人。這就像異域東歐國家的套娃一樣，一層一層，大的把小的包在里面，你不能說我就是假的，我只是被包含于你的，甚至有另一個包含你的世界。”

瑪利亞咬了咬嘴唇，撕掉了一小塊死皮“我不明白。”

“總之就是如此，你說我是另一個世界的保羅·柯艾略所寫出來的人物，那你為什么不是某人寫出來的呢？”

瑪利亞肯定地玩弄著自己的發辮，開口：“不會的。我不是書里的人，我是從我母親的肚子里滑落下來的，有血管有皮膚，有感情的真實的人。我不是被誰寫出來的，我是我！嗨呀，反正，我就是和創造你的保羅在同一個世界的人啊！”

男孩鄙視著她的雙眼：“保羅，柯艾略和你在同一個世界里？你能找到他嗎？”

法蒂瑪已經把水罐里的水倒掉，填滿了沙子，再倒掉。少女瑪利亞辯解：“世界那么大，我上哪兒去尋找一個我連生平都不了解的人呵。”

“你不是找不到，而是你的世界里不存在這個人。寫就你的那支筆賦于了你讀《牧羊少年奇幻之旅》的權利，而其他人都對它一無所知。承認吧，你和我并沒有什么差別，并且，讀書時無法讀到和書里的人面對面聊天的境界的，寫出你的人賦于了你這種力量。你把這本書撕碎了扔進溪流里并不能毀滅我，因為溪流的盡頭是大海，我會與大海對話，在水里永生。所有成形的固態物都可以被摧毀，但靈魂卻可以任意棲居。”圣地亞哥說完，朝金字塔的方向走去。風緊貼著地面咆哮，飛沙走石間隱沒了男孩的背影。

少女扯了扯法蒂瑪的衣袖：“你不會因為他的離去而哭泣嗎？”

法蒂瑪把水罐扛在肩上，笑聲像風拂過綠洲上的椰棗樹一般：“會的。但沙漠里的女人要相信她的男人總有一天會回來，這是千千萬萬年來沙漠教給我們的事。而且，我從你藏不住秘密的眼睛里讀到了答案。”她抱著水罐走遠了。

“都是騙人的，對吧？”瑪利亞親昵地拍了拍綿羊的頭，用草的銳利邊緣在指尖劃破一個口子，血涌了出來，她抬手擦到混著羊屎氣息的褲子上。“我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怎么可能是誰無聊寫出來的！”

我笑了一下，繼續寫：“瑪利亞，你的確是我創造出來的。”

空曠寂寥的原野上，少女聽見了一個渺遠的聲音“瑪利亞，你的確是我創造出來的。”

“準是有人在惡作劇。”少女嚼著狗尾巴草。

“怎么不信呢？我會叫你信的。你應該很開心了解到，自己是被我在某節無聊的晚自習上寫出來的姑娘。”我的筆唰唰唰地在紙上劃過。

“晚自習？那是什么教壇所在嗎？出來吧，是誰在搗蛋，是漢斯兄弟還是放牛的小吉姆？”

“你會明白的。會明白你的存在，我的存在。”想著瑪利亞惶恐的眼神，嘿，我還是先閉嘴好了。

過了很久，原野上恢復了岑寂，少女瑪利亞給自己的外衣下擺打了一個結，又松開。她喃喃：“我到底是怎么存在的？有血有肉是評判我存在的唯一標準嗎？”她忽然想起今天是要賣羊毛的日子，眼看太陽搖搖欲墜要掉到山后面去，她加緊了步伐，手里的鞭子也甩得更快了，空氣發出“嗖嗖”的似倒吸涼氣的聲音。綿羊叫得痛苦，少女愧疚地減輕了力道：“為了我的過失而使綿羊痛苦，上帝啊，為什么這樣不公平？”

她趕著羊群一刻也不敢懈怠地向前跑，一棵蘋果樹佇立在她的眼前，青色的蘋果把臉埋在繁厚的葉子間，少女正凝神盯著，一個果子“帕”地掉在她面前，陷進濕潤的泥土里。她拾起果子，用袖子把它擦千凈，一用力——“咔”，蘋果打開了，從果核里掉出一張紙條——你好瑪利亞，請一刻不停地來尋找我吧！少女呆滯地拿著紙條，囁嚅著：“他要尋找的是他的天命，可是我要找的，是一團混沌的連氣味都沒有的‘幽靈，或者如‘它本人所言，是我的創世主。”

把羊送進羊毛鋪里之后，瑪利亞拾掇了一下自己，她脫下了那件被鬼針草刺破、懸掛著蒼耳的褂子，套上了一條農家姑娘常穿的亞麻色裙子，裙子的內襯她曾操著不夠嫻熟的針線繡上一個圓體的“M”。她捋著金色的發辮去大街，大街上熙熙攘攘，一個人被人群淹沒的速度就像沖了熱水的即溶奶粉。

奎恩馬戲團的小丑蓄著油亮上翹的小胡子，他邊跳舞轉圈邊遞給牧羊少女一個氣球，即使抹了濃重而劣質的顏料也難以掩蓋他淤黑的眼底，他的嘴咧得很開：“美麗的小姐不如來個氣球，會跳舞的洋娃娃已經上好發條在扭動。”牧羊少女接過氣球，把兩個銅幣放進他五顏六色的帽子里，她忍不住想到了雨果筆下的笑面人，事實上，她并不知道雨果是誰。小丑微微躬身，又咧開一個悲戚的笑：“My fair lady，請允許我再給您一朵玫瑰花。”

少女把花湊近鼻尖細嗅，看見一行字鐫刻在最紅最飽滿的花辦上：“對于我把‘我想到雨果這個思想強寫在你頭上，我很抱歉。”她驚慌地丟掉了花，她明白她似乎離那個人（也就是我）越來越近了，可是她生出了逃避的心情。

遠方的山巒只是連綿的血紅輪廓，那是被夕陽洗刷的結果。瑪利亞用最后一點錢買了一個甜甜圈，小口小口舔掉上面的巧克力。她路過了一家家店鋪，它們像碎鉆撒在街道上，她在拐角處一家古玩典當行停下了，店門口有一個有鳥吱吱嘎嘎伸出頭的報時鐘。

“嗶嗶！五點！”準時。少女看著鳥掉了漆的綠色頭顱。

“嗶嗶！瑪利亞，進來！”瑪利亞坦然地走了進去，她似乎對這些耍弄人的惡作劇習以為常了，她甚至覺得她的綿羊們也會不約而同地喊出她的名字。

店里坐了一位老人，他大概是世界上最老的人，他的牙齒已經脫離了粉色的土壤，現在生長在他肥沃牙齦上的是一些無家可歸的深海寄生蟲。他松弛肥大的舌頭上糾纏著一層青苔，在有空氣污染的日子里，青苔會蜷縮起自己的假根，還有一些深埋于他皺紋中的草籽，從店里橫穿而過的候鳥把它們帶來，自然，也有一些晶瑩的藍色小花，從他的脊椎直至腹股溝處生長著，輕輕搖晃著枝葉。就連他自己大概也說不清他活了多少年，他的眼神空曠得像風吹過的麥地。瑪利亞的太爺爺出生時，他就已經這樣坐在這里了，一直到瑪利亞出生。鎮子上的每一個人都是從老一輩人的口里聽來他的年齡，但目前老一輩的人也說不明白究竟是從哪一輩開始知道這老人的存在。

“歡迎來到我的星球，牧羊的姑娘。”老人緩慢地說。

“你總期望像牧羊少年一樣展開一段奇幻的旅程，但你不會有機會遇見一位神，但親愛的姑娘，你還有一條同完成天命別無二致的路，自我實現。”老人邊說著，邊從腋下的鳥巢里掏出一個青綠的蛋。他用鈣化的指甲捏開了蛋，把蛋黃送進嘴里，他咀嚼著說：“抱歉，多年以來我一直以此為生。”

瑪利亞羞赧地笑了笑：“沒事，我在山谷里遇到暴風雪時還會吃蛇蛋呢。但是你之前說的是什么。自我實現？”

“自我實現，是一個人本主義哲學家提出的，馬斯洛把人的需求分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歸屬感與愛的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實現（self-actualization）需求五類，由低到高排列。所以有的人可以一生饑寒交迫、顛沛流離，只為了實現自我。真正有高級智能的人不會在意利害得失，找到自己的內核才是他生而為人的目的。人生是一條很長的河流，我們在沿著河流行走的過程中或許會被拐進欲望的森林，陷入失敗的泥沼，但最后你依然要努力找回河流的盡頭。這就是自我實現。”

“我舍不得我的羊群，”瑪利亞說，“它們是我的愛與歸屬。”

“你還記得少年圣地亞哥追尋天命的第一步嗎？”老人又從耳朵后側揭下一片橘樹葉開始嚼。

“賣掉他的羊。”瑪利亞脫口而出，也幾乎是這一剎那她仿佛已經失去了她的羊，身邊的景物像劣質的牛仔褲被洗掉了顏色。

“是的，瑪利亞，賣掉你的羊。”老人說。

瑪利亞轉過頭去哭了，她不明白為什么只是實現自我要付出這么大的代價。她擦千了眼淚問：“你告訴我要實現自我，卻只告訴了我要丟掉羊群。我要怎么做？”

“你要找一個人。”他丟給瑪利亞一只橘子，瑪利亞剝開，看見橘皮內有一行整齊的印刷體，“你會在自我實現中離我越來越近。”

老人瞥了眼橘皮，笑了：“就是它。找到了這個人，你就像抓住了真理的尾巴，它將為你破解我們身處的世界的秘密。”

瑪利亞轉身走出了小店，正午的太陽用陽光這個無孔不入的金舌頭舔著大地，冰淇淋店右三米斜躺著一塊廣告牌，抹著夸張的廣告顏料：“奎恩馬戲團下午將來沿街巡游！來吧！”廣告脾的背景是馬戲團眾人的合照。瑪利亞看到了那個小丑睜得滾圓的眼睛，像要飛出刀子來。

“不過是時光倒流的小把戲，我已經習慣你的狡詐了！”牧羊少女朝天喊，冰淇淋店的小伙計忍不住探出半個腦袋。

太難過了，干干凈凈的瑪利亞姑娘居然說我狡詐。并沒有啊。只不過，好不容易成了魔術師，我當然要從那個黑洞洞的“禮帽”世界里拎出幾只兔子或鴿子來。這樣才有意思啊。大概，過不了多久，沒有羊的牧羊少女就要找到我了。不多說了，我要隱藏好自己。

啊，或許我真的很狡猾。

“是的，上帝，現在我不是牧羊少女了，我云游四方的生活就要結束了。”瑪利亞溢出了一聲輕嘆。她把羊賣給了一些羊販子，他們掏出一些或沾著指甲縫味兒的臟紙幣，動作粗暴地把那些羊推進圈里，少女感到世間的一切都是如此奇幻，難以捉摸。這些曾陪她一起飲露的伙計，轉眼就融入了一個陌生的同類群體。

“Self-actualization。”她默念了一遍，異域的文字令她重新恢復了自山野而來的斗志。

黃昏的街道很安靜，讓瑪利亞產生了一種“這似人非人世界”的孤獨感，這種孤獨感是一個質數的孤獨，她是這個愚昧的洪荒世界里唯一了解自身存在的人吧，她猜測構建自己所處的世界的人一定不會太成熟，因此她一路上都沒有遇見什么煉金術師、博學多才的英國人等。她像孤獨的質數。一個除了自身和1以外什么也無法整除的數字，像是擁有大清洗大饑荒的20世紀中的那個人——艾倫·圖靈，天才與同性戀者賦于他雙重的孤獨。讓他舉步維艱地在愚昧的世界行走：“我是羞恥，與愛同行……”瑪利亞是質數本身，而我，大概是“1”。

瑪利亞走進了一家從未見過的咖啡店，她始終堅信素未謀面之事帶來的驚喜占人生快樂的二分之一。

微笑像熱可可一樣溫暖冒泡的服務生領她坐到一個先生對面，她從不知道合格的服務生是不會把一個金色發辮的妙齡姑娘領到一個憔悴男人對面的。

“您好。”瑪利亞坐下了，這里的一切都令她昏昏欲睡。

“我是艾倫·圖靈。唔……我自然不是真的圖靈，但我會盡我之力帶你實現你自己。”那男人生著瑪利亞所不熟悉的歐洲面孔，臉龐像是用尺子作的很規矩的矩形，寬闊舒展的眉毛很像沿著他眼睛波紋游動的一條柔軟的鰻魚，為人似乎很溫和。

她總覺得空氣里還有羊的腥膻味，那味道讓她骨頭里欲望（別想多了，我單純地指放羊）的泡沫不住地破碎。“嗯？我了解‘不是真的的意思，你大概同我一樣，也只是那個人筆一揮而產生的，可能在那個世界里圖靈是真的存在的，但在我這里，你僅僅是承載了‘它想傳達給我的圖靈的某些精神碎片的一個容器。”

那圖靈寬闊的眉毛抖動起來：“沒錯，我或許只是她傳達信息的一只忠犬罷了。親愛的牧羊少女，你有沒有想過逃離？”

抿了一口水晶杯里的紅茶，瑪利亞笑得很無奈：“沒有用的，我并不悲觀，可逃離真的徒勞。我牧羊了好些年——至于究竟是多少年，我也不清楚，記得是在睡夢中被一陣涼風拂醒了，才混混沌沌抓起細鞭子，就開始牧羊了。我被創造的歷程很坎坷，打我的肉體出現開始，我的心跳呼吸便從來停過。但我的大腦卻始終陷在重重迷霧里，或許那時候她對于‘我的出現還只有一個模糊的大綱，她還沒來得及為我穿好她織的衣：善良？堅硬？桀驁？然后，她應該理好了思路，便真正開始打磨我的細節了。她很狡猾，身為一個牧羊少女的造物主她想介入我的生活，她讓我明白我的存在并不真切，她略施小計就改變了我平淡如水的生活進程，讓我在讀書的時候無障礙切入書中的世界，讓我遇見了流淚的小丑、比宇宙的盡頭還要老的老人，以及你——艾倫·圖靈，假冒的。噢，或許我的生活歷程本來也不是平淡的。這些小小的波瀾才是我被創造的原因，如同給我制造波瀾才是你生命曇花一現的原因，能面對面喝著咖啡的人大抵同病相憐。”

圖靈滿不在乎地聳聳肩：“那又如何呢？我破解英格瑪密碼拯救了1400萬人，我是大英帝國國寶級的科學家。但是，我也是同性戀者，是異端，所以我只有入獄和注射雌性激素兩條路可走。我選擇了屈辱的后者，因為我想繼續我的科學與數學，每天我感受到胸前乳房微脹，感到自己的男人的皮囊在和思想一起溜走。但是，我并沒有后悔過，套用福樓拜的一句話就是‘承受人生的唯一方式就是沉溺數學，如同無休止的縱欲，每個偉大的人自身都孤單。實現自我，去找到你自己的另一個完整的小宇宙。而不是那個賦予你生命的人。一個純粹的個人主義者也是英雄。”

瑪利亞捧著杯子，沉靜地看著自己腳下的波斯地毯開始冒出嫩得滴水的草，山野里沾著露水的風濡濕了她的鞋襪，吧臺里一根粗壯的古樹緩慢地伸開枝丫，一只羊開始在女洗手間門前晃悠，兩只，三只……她說：“最痛苦的是，稚嫩的她總無意把自己時隋感與思想灌進我的頭腦，當那些不屬于牧羊少女的思想在我的身體里暗潮洶涌時，我總感到一道裂口在把我劈成兩半，有她的一半，沒她的一半。她安排我讀她最愛的書，她讓我碰見她可以嘗試全新描寫方法的老人，天知道我多么想碰見一個俊朗帥氣的少年吻我！她迫我失去了我的羊，她甚至要讓我和她自己見面！”

“你看這羊，這田野。就是現在，她在恍惚，在走神，我們快離開！”圖靈抓起少女的手往原野的深處奔去，跑著跑著，他開始長出金色柔軟的頭發，年輕不羈的眉眼：“這是我送給你，牧羊少女。最后的禮物！跑啊！瑪利亞！跑！”

跑！離開！去找你自己！

我郁悶地摔掉了筆，同桌安慰我：“我也知道今天的物理作業難得可以虐狗。”我悶悶地說：“不是的。是一不留神，有人從我手里逃掉了。”

晚自習下課，素凈的桂花香黏附著每一處空氣，偶爾有風吹來，我會猜，它是否來自瑪利亞牧羊的田野。忽然，我看見路燈下站著一個金色發辮的姑娘，她的腳邊簇擁著一大團云朵般的羊，她的身旁是山野的清香。“你瞧，我自我實現了，我帶著我的羊來到了你的世界。可是，你還沒有自我實現呢！你的原野呢，你的風，你的羊呢，牧羊少女？”

她輕輕地穿過了我的身體，不見了。我低了頭，看見穿著校褲的腳邊，簇擁著一群云朵般的咩咩叫的羊。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