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想起千條路，早起還要磨豆腐

盧小波

要想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勢利，到度娘那兒看一眼就行。凡是跟錢有關的，都排行在前。比如，復盤這個詞，排在首位的解釋為股市術語，其次為貿易術語，而真正的本義，圍棋術語，反而排在最后。

我也說個引申義，情感世界的復盤。

前幾天，參加了一場婚禮。宴席上，大家都找熟面孔同桌。挨著坐的一位中年女子，不時扭頭看看我，笑盈盈的，特別親切。接近尾聲時，她向著我說：“還記得吧，我讀中專時，去你家那一次？”

多年不見，往事如霧中仙人，影影綽綽。她笑了笑，說，那時候我在你家哭，你老媽進進出出的，很驚慌，又不好問，還以為你欺負了我呢。

我仍然沒有想出脈絡。她把衣袖往上挽了挽，伸出手腕：“你看，痕跡還在。”兩道細細的淺白疤痕，讓我一下記起了20多年前，她那場轟轟烈烈的失戀。

她一笑：“為了一個男人，就那樣。當時真傻啊，謝謝你了。”

我已經淡忘了，自己曾經怎么安撫這位朋友的。那時，我也是傻小子一個呢。

周圍的喧囂聲漸漸減弱，她從容坐著，像是坐在岸上一條翻轉的船上，談著過往的險惡航程。從前情感的驚濤駭浪，都籠罩在平靜的燈光里。

人到了一定年歲，總會面對另一個遙遠的自己。像她這樣，對過去的不堪，毫不回避，充滿憐憫，懷有慈悲，也算在時間里找到了境界。

想來，她的日子過得不錯，才能修至這般境界。

悔恨，是一種很麻煩的情緒。男女相處失敗，總有一方被這種情緒所綁架。每隔一段時間，只要不如意了，就悔恨自己當年不該如何如何。這樣，過去的你，就一直生活在了現在，似乎還有回轉的機會。

一般說來，這都是虛幻的想象，但我的一位朋友，真的等到過這樣的機會。那個時候，距他的婚期還有一兩周。想起往事，有一點無奈，一點悲壯。他行至人生一個最大的中轉站，上了這一趟車，只好慢慢駛向終點。

就在這種“候車”狀態下，他的第一位女性偶像，突然找上門了。這個優秀女人的錯失，是一個漫長復雜的故事。要緊的，是她來了。

這么多年，他一直沒有忘了她，甚至經常在街道上公交上，尋找跟她長得相像的女人。有一次出差，列車停靠在小站上，他甚至在對面來車的明亮窗口里，看到了她的身影。他差點喊了出來，沒喊，是因為知道那就是幻覺。

現在，互訴衷腸之后，女人就在酒店房間里等著他。不錯，那個女人結婚了，可那又怎樣？他問自己，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而且，他還給自己找了個理由，他沒那么愛結婚的對象。但心里另一個理智的人也在問他：你愿意打亂秩序嗎？

每個人，生命中都會碰上些好女人，或者好男人。錯失，追憶，后悔，設想如果從頭再來會是怎樣。這一種復盤的情形，在情感涉獵較深的人那里，總是無休無止。

博爾赫斯有一個名篇，叫《小徑分岔的花園》，講的是多重時間與無窮選擇的故事。人生的岔路無窮多，你選擇了一個岔路走過去，下面是另一個分岔，再走下去還是一個分岔。即使是只有一個選擇，也有多種結局。一個人每逢面臨多種選擇，總是選擇一種可能，而小說里那個主人公，卻選擇了所有可能性。即便如此，他還是逃不出時間的迷宮。

夜半想起千條路，早起還要磨豆腐。誰沒有浪漫，沒有遺憾，沒有多種可能？可是，從男女相處說，任你有千條路，最后還不是得走到磨豆腐的單調路子上？從時間和空間上說，你再怎么折騰，最后也得承認，能夠磨豆腐，也是一種家常的幸福。

如果有人偏要鉆牛角尖，說，我為什么不能邊磨豆腐邊想點別的？

那當然也行。

我老爸的一位70多歲小同事，每年春節都來電話，寒暄幾句之后，總要打聽一位女子。因為他不愿意聯系對方，但又舊情難忘。這個，就屬于邊磨豆腐邊想別的。人畜無害，挺好。

前兩年，看養老院的一樁新聞， 91歲與89歲的兩個老頭，為個70多歲的女人打破頭。這個故事也挺好，磨不了豆腐啦，至少還能分泌一點心靈荷爾蒙，很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