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周生
那天在醫院候診,遇到一位中年婦女帶自己的母親看病。母親文文靜靜,坐在醫生面前。女兒向醫生訴說母親的病情:阿拉娘,早飯吃過就忘記了,東西放好轉身就不記得了,煤氣開了就不曉得去關,吊子燒壞脫好幾只了……醫生,儂看看伊,阿是老年癡呆癥?
母親站起來,滿臉委屈,自言自語說:我不是癡呆……
看著這一幕,心里真是難過。當著病人的面,左一個“癡呆”,右一個“癡呆”,人生了病本就悲哀,還要接受一個讓人自卑和羞恥的病名。我婆婆生前得的就是這個病,早年她是燕京大學畢業,先學物理后學醫,何等聰明又何其優雅,怎能接受“老年癡呆”四個字!所以,只要藥品說明書上有這四個字,她就拒絕吃藥。為了婆婆的病,我查過許多醫學書,包括譯成中文的美國《默克診療手冊》。我搞不懂,為什么西方的“阿爾茨海默癥”到了我們這里,就譯成“老年癡呆癥”?這“癡呆”兩字,足以打擊病人的自尊,讓他們感到自卑和無助,又怎能利于治療?對于疾病的命名,我們為什么不能更人性化,更少歧視?
最早意識到譯名問題的是鄰國日本。據日本厚生省考證,“癡呆”一詞最早出現在1927年日文詞典上,是從英語單詞dementia翻譯過來。而1806年出現在英文牛津字典中的這個“dementia”疾病,在一百年之后已被一位醫生的名字替代。1906年,德國醫生阿爾茨海默在一個研討會上公布了一位51歲女性患者的病歷與解剖資料,最終醫學界就用阿爾茨海默命名這種疾病。這種病不是簡單的功能老化,有幾十種疾病可以產生這些癥狀,其中年齡是最為重要的因素之一。
2004年,日本厚生省決定修改這一疾病名稱。因為“癡呆”這一譯名產生了消極的后果,給患者及其家屬帶來了心理痛苦,不利于早期患者接受治療。厚生省在網站上列出六個替代病名供網民選擇,這六個候選替代病名為:認知癥、認知障礙、遺忘癥、記憶癥、記憶障礙、阿爾茨海默綜合征。除了這六個備選名稱之外,網民也可以提供自己認為更合適的名稱。更改疾病名稱,并非我們想象的那樣簡單,須得顧及歷史、傳統與現實。
2004年12月,日本厚生省根據網民投票結果,正式將“癡呆癥”改名為“認知癥”,并決定在2005年日本保險制度中,把“認知癥”作為法律用語正式使用。接著,2010年,我國香港地區經網上討論,也將“老年癡呆癥”改成“腦退化癥”。從“老年癡呆癥”到“認知癥”“失智癥”“腦退化癥”,這一醫學名詞的變化,體現了社會的進步。世界在人性關懷上,正一步步往前推進,我們什么時候也能跟上時代的腳步,向前推進呢?
現在,中國人的壽命大大延長,發達國家經歷了60年至100年時間才進入老齡化社會,我們只用了18年就已經跨入。我們無論在軟件和硬件方面,都還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墒巧砼浴罢J知癥”患者一天天增加,65歲以上人群,已達4%至5%!
“勿以善小而不為”,我心有不甘。誠然,與醫保、醫療技術硬件相比,疾病改名或許并不急迫,可這不是“善小”,它體現了一個國家和地區醫療衛生的人文水準。說到底,關注病人的尊嚴,就是關注生命的尊嚴,只有每個公民有了尊嚴,國家才有尊嚴。這些年,發達國家不僅將疾病命名更趨人性化,而且還非常關注對弱勢群體的用詞,比如“智障者奧運會”,如今叫“特殊人奧運會”。他們還在正式文件和公開場合摒棄了“老人”(older)這一用語,代之以“長者”(elder)的敬稱。在對待老弱病殘和社會弱勢群體方面,發達國家做了一系列實實在在的事,值得我們借鑒。
如今,翻翻中文醫學詞典,觸目驚心的不止“老年癡呆”一詞,如“癲癇”“紅斑狼瘡”“易性癖”……這“癲”字,“狼”字,“癖”字,讓病人備受刺激,早有醫學工作者呼吁更改。中國的文字如此豐富,希望總有一天有更合適的表述,讓病患更有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