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承運人無單放貨的法律性質

孫亞嬋

摘 要：提單是國際貿易活動中的重要單證，不僅是與海商法相關的法律制度的核心，更是連結航運與貿易的重要紐帶，在國際貿易、貨物運輸和支付等諸多環節中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但在現今的國際航運實務中，無單放貨屢見不鮮，嚴重影響了海上貨物運輸業的健康發展。對此，理論界和實務界一致認同該行為違法，但在無單放貨性質的定性上卻莫衷一是，從而影響了權利人的權利救濟及司法的統一。

關鍵詞：無單放貨；法律性質；提單；違約；侵權

提單（Bill of Lading）是國際貿易中的重要單證，圍繞提單形成的一套法律制度是現行國際貿易體制的基礎之一。1我國《海商法》第71條對提單定義為：用以證明海上貨物運輸合同和貨物已經由承運人接收或者裝船，以及承運人保證據以交付貨物的單證。同時進一步規定，提單中載明的向記名人交付貨物，或者按照指示人的指示交付貨物，或者向提單持有人交付貨物的條款，構成承運人據以交付貨物的憑證。由此，以法律的形式規定了承運人憑正本提單交付貨物的義務。這一點，不僅已經成為國際慣例，也為各國國內立法所認可。如日本《商法典》第584條：填發提貨單后，非依提貨單兌換，不得請求交付運輸品。實踐中承運人無單交貨現象頻發，因此，明晰承運人無單放貨的性質，對保護善意提單持有人的合法權利，打擊承運人無單放貨行為，提高承運人的責任意識具有重要的實踐意義。

一、無單放貨的概述

無單放貨（Delivery of cargo without presentation of the original bill of lading），指承運人未依法憑正本提單而實際交付貨物的行為。主要表現為以下幾種情形：（1）指示提單的通知人憑副本提單或提單復印件加擔保提貨；（2）指示提單的通知人僅憑副本提單提貨；（3）記名提單的收貨人憑副本提單或提單復印件加擔保提貨；（4）記名提單的收貨人不提供任何擔保提取貨物；（5）其他人憑副本提單或提單復印件加擔保提貨；（6）提貨人偽造或變造提單提取貨物等。2

二、承運人無單放貨行為性質的認識分歧

關于承運人無單放貨行為的定性問題，理論界乃至實務界爭論已久。之所以在此作以討論，主要在于行為定性直接關系實踐中承運人責任的歸責原則、舉證責任、責任范圍等與此相關的重要法律問題。就我國而言，該等分歧主要表現在“違約說”和“侵權說”。

（一） 侵權說

該說主張，無單放貨屬于侵權行為。根據侵權行為一般理論，侵權的構成要件為：主觀過錯，違法行為，損害事實，以及違法行為與損害后果之間具有因果關系。3根據我國《海商法》的規定，憑單放貨是承運人的一項法定義務，因此，承運人在無正本提單的情況下交付貨物，足以證明其主觀上存在過錯；客觀上，承運人實施了擅自交付貨物的行為；并侵害了合法正本提單持有人依所有權而享有的對貨物的實際支配和處分權利，以及根據提單而對貨物享有的的間接占有；再者，因果關系成立。因此，符合我國民法上一般侵權行為的構成要件。所以，合法提單持有人有權以侵權為由向承運人或第三人提起侵權之訴。

實務中，我國法院也通過具體的審判肯定了該說的合理性和適當性。1997年12月，原告灌云縣國際經濟貿易公司委托被告達飛公司承運一只裝有6，000雙運動鞋的40英尺集裝箱。1997年12月31日，被告邦輝公司在深圳赤灣港代理承運人達飛公司（本案被告）簽發了編號為SHK/009290的正本提單。該提單記載：托運人為原告，收貨人憑指示。裝貨港為中國深圳赤灣港，卸貨港為法國FOS港，貨物為40英尺集裝箱，內裝300箱運動鞋，集裝箱號為CPSU401005/7。原告于采用付款交單（即D/P）方式，于12月31日開具了金額為30，200美元的匯票，連同提單等單證一起通過中國銀行灌云支行向買方Tradal公司收取貨款。后，Tradal公司沒有支付貨款，中國銀行灌云支行將上述匯票連同提單、發票、裝箱單、原產地證明等貿易文件退給原告。1998年3月26日，被告達飛公司在目的港沒有憑正本提單將本案貨物交付給收貨人Tradal公司。1999年1月18日，雙云公司致函被告達飛公司深圳辦事處，詢問本案貨物的下落。2月20日，被告達飛公司深圳辦事處通知原告，上述箱號為CPSU401005/7的集裝箱已未經原告同意交付給收貨人Tradal公司。原告灌云國際經濟貿易公司據此以兩被告侵犯其合法權益為由，向法院提起訴訟，請求法院判令兩被告賠償因其無單放貨行為給原告造成的經濟損失30，200美元及利息47，944.84元人民幣（利率按最高人民法院規定的逾期付款違約金每日萬分之四計算）。海事法院根據我國《民法通則》第117條的規定，判決被告達飛公司賠償原告灌云公司貨物損失30，200美元及其利息，駁回原告的其他訴訟請求。

顯然，本案采用了“侵權說”，并認為承運人無單放貨行為的性質上屬于侵權行為，而非海上貨物運輸合同所涵蓋。

（二） 違約說

然而，同樣的無單放貨案件，在另一案件法院則依據違約認定承運人承擔相應的損害賠償責任。

在1997 年最高人民法院審理的“粵海電子”有限公司訴招商局倉碼運輸有限公司海上貨物運輸無單放貨糾紛案和倉碼公司訴中國深圳外輪代理公司、深圳經濟特區發展公司、珠海市海島開發貿易公司、華港發展公司無正本提單代理放貨、提貨糾紛再審案中，最高人民法院認為：倉碼公司作為海上貨物運輸的承運人，簽發了以粵海公司為收貨人的記名提單，與提單的持有人粵海公司之間已構成了運輸合同關系，根據提單背面條款的規定并參照中國《海商法》的有關規定，承運人履行運輸義務應包括將貨物交付給合法的提單持有人。對粵海公司持HS-89030、HS-89030A號正本提單不能提貨所造成的損失，倉碼公司負有違約賠償責任。4也就是說，最高人民法院對該案所作的定性是（國際海上貨物運輸）合同糾紛，而不是侵權糾紛。

三、無單放貨是違約責任與侵權責任的競合

（一）“侵權說”的片面性

上述“侵權說”肯定了提單的物權憑證屬性。盡管我國《海商法》等相關法律并沒有直接規定提單與物權之間的關系，而只是以法律的形式確認了承運人憑單交付貨物的義務，但提單能夠代表提單項下的貨物這一點已在商業實踐中得到了廣泛認可。從上述案例也可以看出，長期以來，我國法院一直秉持提單象征物權這一觀點，并將其在具體實踐中予以采納和適用。同時，這一觀點也在各國立法中得到了廣泛認可。在英國，關于提單的物權效力問題，有兩種觀點：其一，所有權憑證。5兩個多世紀以來，普通法系對此沿襲至今；其二，實質占有權。通常情況下，提單持有人或者直接對貨物享有所有權，或者僅僅享有物權法上的占有權利。對此，英國《1992年海上運輸法》賦予提單合法持有人根據合約的約定起訴承運人（或船東）的權利；同時又規定，提單的合法持有人有權根據該無權憑證以侵權為由起訴承運人（或船東）。6筆者認為，“侵權說”從根本上否定了合法提單持有人根據海商貨物運輸合同所享有的違約訴權，有失全面，值得商榷。

（二）“違約說”的片面性

該說認為，根據承運人與托運人之間簽訂的海上貨物運輸合同的約定，承運人負有憑正本提單交付貨物的約定義務，那么，承運人無單放貨的行為顯然違背了其憑正本提單才能交付貨物的合約義務。因而，在此情形下，承運人當然構成違約。筆者認為，該觀點僅僅看到了問題的一面，卻忽略了另一方面，有失周全。就法律關系而言，根據雙方簽訂的海上貨物運輸合同和我國《海商法》第71條的規定，無單放貨不僅涉及海上貨物運輸合同，而且涉及提單法律關系。無論在前一種法律關系中違反合同約定還是在提單法律關系中違反《海商法》第71、78條所規定的法定義務，該無單放貨行為都在客觀上對合法提單持有人的權益造成了損害，因而亦構成侵權。

（三）無單放貨是違約責任與侵權責任的競合

綜合以上論述，筆者認為，主張無單放貨行為屬于違約責任與侵權責任的競合更具合理性。

首先，在經過多年的爭論后，最高人民法院最終于2009年3月5日下發了《關于審理無正本提單交付貨物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規定》），從而首次以司法解釋的形式確定了無單放貨行為的性屬違約責任與侵權責任的競合。《規定》第3條第1款明確規定，“承運人因無正本提單交付貨物造成正本提單持有人損失的，正本提單持有人可以要求承運人承擔違約責任或者承擔侵權責任”。

其次，出于最大限度保護合法提單持有人的考量。無單放貨行為屬于承運人故意實施的、侵害合法提單持有人的相關合法權益的惡意行為，根據我國《海商法》的規定及相關法理，該行為不屬于《海商法》第十一章所規定的海事賠償責任限制范圍所規定的情形；同時，由于侵權責任與違約責任在歸責原則、舉證責任、責任范圍，乃至訴訟管轄上都有不同，所以，為更好地保護在該等情形中，合法提單持有人的權益，應當允許其自行選擇提起何種訴訟來保護自己。7

再次，實踐中承運人為了避免自己在貨物卸船后因貨損而產生的糾紛中處于不利地位，常常通過格式條款來保護自身權益，從而使合法提單持有人在后續維權中陷入被動地位。所以，理應允許合法提單持有人自由選擇以侵權責任或違約責任主張權利，維護自身合法權益。

四、結語

將無單放貨定性為侵權與違約的競合，有利于在實踐中當承運人無單放貨給合法提單持有人造成損害時，相關權利人選擇更有利的方式維護自身權益，同時也在司法實踐中為我國各海事法院審理無單放貨案件提供了理論指導，有利于司法的公平公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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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承運人的責任義務與收貨人的訴訟權利―最高人民法院民四庭負責人詳解《規定》.[Z]. http：//www.am22.com/changshi/jingjifa/gongsi/601154.html，2017-2-10

[7]“無單放貨”的法律性質及所涉提單物權性問題研究.[Z].

http：//www.xzbu.com/1/view-5574835.htm2017-2-10

注釋：

1.郭瑜.提單法律制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前言，5

2.謝子云.論無單放貨行為的性質[J].學術園地，2009.4

3.林志強.論承運人無單放貨的法律責任[J].當代法學，20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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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張特生. 海商法實務問題專論[M].臺北：五南圖書公司，1998.169

7.楊良宜.提單及其付運單證[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