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功：行走在時代風云中

文/余瑋

陳建功：行走在時代風云中

文/余瑋

1966年，他成了一位“地下工作者”，一手拿鉆一手拿筆，在煤礦一干就是10個年頭，并曾被打成“反革命嫌疑”。

1977年，中國將要恢復高考的消息在知青當中流傳開來，他在母親“偉大的叨嘮”中拿出自己保存多年的課本，一邊參加勞動一邊堅持準備，終于如愿走進北大校園。

1982年，他開始專業創作，以《丹鳳眼》一炮打響，為文壇矚目。

1995年，他步入中國作家協會，最終成為領導班子中的一員。

……

所有的這些“他”，相關的影子重疊在同一個人身上——陳建功。

盡管曾在中國作協的不同活動或會議上多次見過陳建功，但并不真正了解他的傳奇人生，并沒有機會感悟他的內心世界，更沒有條件品讀他的思想與成功要訣。作為記者，我幸運，終于零距離走近了這位精神矍鑠、態度親切、心境淡泊、見解獨到、思想深邃的著名作家。

母親“慫恿”出的《日出》和《歡歌》

小學三年級時，老師要求寫一篇紀念“七一”的賀詞。陳建功笑了，寫賀詞？小兒科！于是，就把賀詞寫成賀詩，結果被斥為“偷懶”而蒙羞。怏怏不樂地回家，母親見兒子一臉不快，細一問，哈哈大笑：“你高興才是，你并沒有錯，別出心裁，與眾不同！”多少年后，陳建功一直感念當年母親保護且“慫恿”自己寫作創新的膽量。

1964年，陳建功考高中，作文考題是《我為什么考高中》。考試中，母親當年“別出心裁，與眾不同”的夸獎一直縈繞耳畔。于是，陳建功別出心裁地把作文寫成一封給媽媽的信，用書信體切入考題。當時在北大附中任教的母親恰好參加北京市海淀區閱卷，回來大贊一個孩子如何如何聰明，把作文寫成書信體，因此獲得加分獎勵。考生名字是密封的，作為母親不知道她夸獎的就是自己的兒子，更不知道兒子所為，源自小學時代所獲得的“慫恿”。

考上高中，陳建功繼續在人大附中就讀。高一開學時，學校給新生們發一套《中學生作文選》。這套書按“高中”和“初中”分為兩冊，刊載了本校學生優秀作文。陳建功高興的是，翻開“初中”冊，自己初中二年級寫的一篇《日出》有幸入選。當年作文本上歪歪扭扭的鋼筆字，一下變成了印刷體，能不興奮嗎？

20年后，有家雜志標新立異，策劃刊載一些著名作家“少作”。讓陳建功驚詫的是，這家雜志居然從自己老師那里找到那本作文選且把《日出》刊登出來。重讀自己14歲時“稚嫩”之作，盡管心中銘記前人“不悔少作”教誨，陳建功仍然難掩深深的羞愧：“那篇《日出》寫的，完全是虛構經歷。說的是我回到家鄉廣西北海，在一個清晨來到海灘，登攀到氣象觀測塔，觀賞日出的情景。任何一個讀過楊朔散文的人，都不難看出那是楊朔立意與結構的笨拙模仿。”

1966年“文革”開始，這一年陳建功是中國人民大學附中高二學生。當時，高考取消，陳建功和其他同學一樣，紛紛到廠礦企業或農村工作或勞動。“那時，我父親在人民大學教書，被打成‘特務嫌疑’，我也挨了一點整，越搞越迷茫，就卷起鋪蓋，去京西一個叫木城澗的煤礦當了名巖石掘進工。在那兒干了3個月，毛澤東發表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指示。如果當時我沒去煤礦，也就下鄉了。”于是，陳建功在這里整整當了10年煤礦工人。

最底層的社會勞動讓陳建功刻骨銘心：“一開始是打巖石，扛個風鉆，打通通往煤層的道路。”在井下干活的時候，陳建功每天早上4點半起床，匆忙吃點東西就出發。“到井口要穿過一個山谷，冬天寒風凜冽，前一天下班脫下的衣服，因為又是水又是汗，已經凍成鐵板。我要把它掰開，把身上的棉襖扒光，光溜溜穿上那件凍了一夜又潮又冰的衣服下井干活。8小時后再從井下出來。每天從準備到從井下出來的時間得十幾個小時。”陳建功回憶，那時候還經常搞會戰、獻禮，天天頂著炮煙沖，得貓著腰，幾乎爬著進去，才能不被嗆著。

在煤礦期間，一邊挖煤，一邊讀書。“‘文革’時期，除《毛選》和馬列，幾乎無書可讀。我媽媽當年在北大附中圖書館工作，她把很多封存的書偷偷拿給我看。我們煤礦也有圖書館，當時正清理所謂‘四舊’，把很多好書拿出去化紙漿，我就穿件棉大衣，去跟老頭聊天，然后乘其不備，偷偷往棉大衣里藏書。那時候，看了不少書。就這樣，我讀了10年，算起來兩個大學都畢業了！”

當年，陳建功很茫然，惟一支撐的就是看書。“后來，從20世紀70年代有一些文藝刊物復刊，開始有文藝作品發表。我就想，先寫寫東西，以后能從事文字工作比下井強。”

陳建功當作家后，曾有外國記者采訪他，問他最早發表的作品是什么。陳建功說，很凄慘，最早的作品我是以別人名義發表的。

一天，礦區領導忽然找上門，說北京要搞一個勞模賽詩會，問陳建功能不能給寫段詩。陳建功于是趕寫了首詩，大約是“煤礦工人這雙手，敢上九天摘星斗”之類。領導一看，說寫得不錯，讓陳建功出差到北京勞動人民文化宮定稿。“隨后，我的詩被恩準去人民大會堂朗讀。不是我去朗誦，是我們礦勞模去讀。第二天，這首詩被登在《北京日報》上，署的當然是勞模的名字。”

到1973年，推薦工農兵上大學，因為陳建功干活不錯，于是被工人推薦去上南京大學中文系，后因領導說他“有反革命言論”，又有個“臭老九”父親而沒有成行。

盡管如此，陳建功沒有怨天尤人，相反寫了首歌頌“工農兵上大學”這一“新生事物”的詩歌《歡送》，發表在當年《北京文藝》第2期。陳建功一直把這首詩視為自己的處女作。

從人生拐點看一個作家的心靈史

1977年10月21日，新華社等各大媒體向全國發布恢復高考消息。之前幾周，家住人民大學大院的陳建功父母已得知這一消息。書香門第的家庭對這種消息自然有天生敏感。父母當即把陳建功從礦區召回家，遞給他幾本早已準備好的復習材料，讓他回礦上認真準備。可是，已發表幾篇作品的陳建功受當時文藝思想影響，想扎根礦山，當名“工人作家”。

母親堅持要兒子報考，說：“你不明白，是不是經過系統讀書訓練，肯定不一樣。想當作家更要上大學念書。”最終，在母親“偉大的嘮叨”下，被“逼迫”走上高考恢復應試首班車。

1978年初，陳建功作為27萬幸運兒之一踏進高等院校殿堂。

在北大，同班有很多文藝青年，他們很快結為好友，其中包括后來的文學批評家黃子平,編劇梁左,作家黃蓓佳、查建英等。他們決定在校園辦一本文學刊物，起名《早晨》。“這是本油印刊物，寄往各地，與一些高校文學刊物交換，也投到許多雜志去。那時許多雜志剛剛復刊或新創建，缺好稿子。因此很重視這些投稿。”陳建功記得，《花城》雜志看到《早晨》居然派了兩個編輯專門來北大選稿，自己的《流水彎彎》被選中。

北京大學的學習給陳建功插上想象翅膀，他對文學的理解日漸深刻，創作水平得以迅速提高。1979年，短篇小說《蓋棺》發表，當即被剛創刊的《小說選刊》選為創刊號頭題，使陳建功在文學界人氣躥升。大學畢業那年，陳建功在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第一部書——短篇小說集《迷亂的星空》。陳建功用素樸而鮮明的語言闡釋自己的小說創作理念：“將你認識的人物，或者聽說的人物、想象的人物擱在一塊熱鬧熱鬧，這就是小說。”他說，從事文學創作的人，需要與眾不同的閱歷，需要獨特的情感體驗，同時還需要符合文學規律的專門訓練，“只要你去考量他們的人生經歷，他們幾乎都有不經意的訓練過程。”

陳建功大學畢業前后，適逢王蒙等北京作家重提“文學為人生”主張，希望對當時風行“問題小說”有所突破。北京不少作家漸漸于這一旗幟下取得共識。這一時期，陳建功連續發表《丹鳳眼》《飄逝的花頭巾》等代表作，并連續獲得全國優秀小說獎，為文壇矚目。大學畢業，陳建功進入北京市文聯從事專業創作。

陳建功深知，自己雖有過10年礦工閱歷，作為專業作家，仍面臨情感資源缺失危險，他開始向北京文化探勝求寶。同仁堂、“百年老鹵”、荷花市場的“烤肉季”、舊京平民游樂場故地天橋、前門外大柵欄、胡同里的名人舊居……這些老北京有關的人與地，陳建功幾乎都探訪過，為他的寫作積淀不少生活素材，他的《北京滋味》讓人品足“京味兒”。

并非北京土生土長的陳建功卻寫活北京文化“土特產”，讓無數讀者誤以為他是京籍作家。陳建功這樣解釋自己的京味作品：“任何以地域文化為特色的作家，有所成就者，或是外來人士，即便是本地出生，也一定會有離開本地去外面生活一段時間的經歷。如果他只有在本地文化中浸染的經歷，而沒有文化視角的變化，他也就無從進行文化比較，就寫不出更有地域文化韻味的作品。”

1995年2月，陳建功調入中國作協工作，走在自己文壇另一個起跑線上。他歷任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書記兼中國作家協會創作研究部主任和作家出版社社長，直至成為中國作家協會黨組成員、副主席、書記處書記，后來兼任了中國現代文學館館長。

讓豐厚的文化資源走向普通民眾

兼任中國現代文學館館長，陳建功主倡組織過以“此物最堪思”為主題的作家友情展，在社會反響不小。“現在有些展覽太呆板，沒有趣味性，而且也不能光做文學史展覽，要多樣性，因此辦了個作家友情展，使文學館和廣大作家離得更近，和廣大群眾離得更近。”這是當時辦展的初衷，展覽后所產生社會影響是陳建功始料不及的。

據陳建功講，文學館有面繡著“丁玲不死”的錦旗，來自北大荒人饋贈。這是因為丁玲去世時，有傳言說她“歷史問題”沒得到解決，無法在遺體上覆蓋共產黨黨旗。當年那些和丁玲一起在北大荒共患難的兵團戰友，趕繡了這面錦旗，為的是讓他們愛戴和信任的“老丁”帶著人民的深情遠行。此事結局當然是圓滿的——丁玲所蒙受的歷史冤案終獲平反，她終于得以覆蓋中國共產黨黨旗上路，而這面北大荒人饋贈，就成為丁玲在人民心中不死的見證……類似故事很多。正如陳建功所說，幾乎每個作家家里，都珍藏有凝聚著黨和人民對作家關懷和關愛的物品，也有凝聚著作家間友誼和情義的物品。珍藏的物品配上感人的“千字文”，自然“此物最堪思”。

到文學館后，陳建功曾以館長名義給中國作家協會7000多名會員寫信，希望他們把手稿和代表作各種版本捐獻給文學館。一天，他收到作家李心田來信，說準備把《閃閃的紅星》等手稿捐贈文學館。接信后，陳建功十分高興，隨即回信：“真是謝謝你了，我一定要親自把你的手稿接過來。”不久，李心田再來一封信，說：“我被你的誠懇所感動，本來還是有所保留的，現在我決定要全部捐給你們了。”

當年，陳建功在現代文學館館長崗位和同仁一道充分發揮文學館文化資源優勢，以開拓姿態開創局面，摸索出許多辦館新思路新經驗。

處世淡泊，做人低調，做事認真，生活上簡單而充實：“平時除了寫書看書，挺喜歡運動，特別是游泳和乒乓球。游泳是每天堅持的，我喜歡一口氣游1500米，一般耗時45分鐘。如果錯過游泳館時間，我就步行1小時，從我家開走，經和平門繞到西單，西單繞到天安門，從天安門再繞回家。每天無論多忙，我都會堅持適當鍛煉，也喜歡旅游、攝影……生活上我注意節食，每天中午只吃兩根黃瓜，或者兩個西紅柿。當代人營養過剩，必須在飲食等方面節制。”

盡管大家都說陳建功作品耐讀、有思想、有生活，但陳建功認為自己最好的作品是可愛的女兒。他與女兒亦師亦友，是女兒的知音。“在我們家，父母跟女兒的關系很平等，我們從來不強迫她做任何事，即使小時候吃藥，我們也從沒捏著鼻子灌她，什么事都是跟她講道理，商量著來。長大后孩子在學校受到很好教育，當然也有負面壓力，對此，我既不縱容，也不強迫她就范于某些負面東西。”

陳建功是位極富愛心的作家，一直用自己的真情踐行社會和諧理念。他曾和其他知名作家深入動植物保護一線，親身體驗感悟，用感性筆觸和理性反思，通過文學形式呼吁生態保護，并被野生動物保護協會聘請為揚子鱷“代言人”。

直面文學前進步履的坦誠和他灑脫無累的生活態度有機地融合一起，造就了一個每天辛勞耕耘奔波的陳建功，也造就了一個灑脫快樂仿佛永遠洋溢著寬容達觀笑意的陳建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