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平
儒家哲學要分出君子小人,但不能告訴你怎么做才是君子;猶太教不在乎你是不是君子,其要做的是把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都納入律法之中,列出一個清單。
“三個猶太人有四種意見”,這句 諺語是猶太人對自己爭辯精神的概括。對于拉比猶太教而言,這不僅是一種現實,而且是一個信念:三個猶太人必須有四種意見!這種信念甚至被用于司法裁決。《巴比倫塔木德·公會卷》便記載了這樣一條律法:
“如果公會(當時的猶太最高法庭)諸法官一致認定被告有罪,則被告無罪。”為何?因為我們從傳統中學得:“在這種情況下,裁決必須推遲,以期出現對被告有利的辯護。”
不過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1967年六日戰爭之后,以色列的軍事情報局便打了這樣一個盹。六日戰爭的狂勝幾乎讓所有以色列人都昏了頭,軍情局內壓倒性的觀點是:阿拉伯人不敢再次開戰。這種“全體一致”的氣氛使得軍情局忽視了所有關于埃及和敘利亞即將開戰的情報,包括埃及前總統納賽爾的女婿送出的絕密情報。結果是以色列國為此付出了血的代價——1973年的贖罪日戰爭以埃及、敘利亞兩國偷襲得手開場。以軍在戰爭初期損失之慘重,甚至使得身經百戰的獨眼名將摩西·達揚一度精神崩潰,悲觀地認為以色列國面臨毀滅的命運。
戰后,痛定思痛的以色列政府在軍情局內部設立了一個控制部,這個部門的職責就是“唱反調”,即針對任何“一致同意”的決策或報告提出不同意見。中國古代先賢孟子講過“仁者無敵”,而該部門的口號卻是“思者無敵”。他們的外號是“Ipcha Mistabra”,這個來自《塔木德》亞蘭文詞語的意思是“正相反”,也是古代拉比們爭辯時常用的開場白。這個“正相反”部是軍情局內最受寵的部門,不僅其成員大多擁有極強學術訓練背景的高端人才,而且擁有讓其他部門嫉妒不已的特權——有權查閱任何機密檔案;有權越過軍情局領導,直接向最高決策層提交報告。
要理解猶太人這種奇特的“沒有反對者就活不下去”的執著,則必須討論與平行邏輯實施相關的思維和行為準則。
平等與律法:平行邏輯的基本理念
平行邏輯是猶太思想傳統的重要特征之一,它的根本是包容。了解一點宗教史的人都知道,不少宗教都因為觀點分歧而互不相容,乃至大動干戈。猶太教卻在差不多兩千年里自成一體。雖然近代也有新流派產生,但各派基本相安無事,也沒有改變猶太教的本質。
《塔木德》舉了一個例子:猶太節日住棚節,是在戶外臨時搭棚子住一個禮拜,以紀念先人出埃及后在曠野漂泊的數十年。由于棚子大多搭在居室附近,有時界限模糊,被沙瑪伊學派認為沒有履行“住棚”的責任,希列學派卻認為已經履行。兩派爭論時,希列學派說:“有一次沙瑪伊學派長老與希列學派長老一起看望拉比約哈南·本·哈赫拉尼特,看到他的頭和身體在棚子里,用的桌子卻在房間里。”
可以看出希列學派熟知對方的論據,并在辯論中替對方舉出。提到雙方時,把沙瑪伊學派放在前邊,本派放在后邊。這兩條,特別是第一條,是平行邏輯特有的謙卑觀;謙卑不只是自謙,而是像保護火種一樣保護對方的觀點,找出其精華所在。這種謙卑也是對等的,雖然保存對方的觀點,但并不因此放棄己見;雖然總結對方的精華,但并不吸收到自己的觀點中,形成所謂“完美觀點”。
我們不妨對比儒家的謙卑觀。《論語》里有一個“孟之反不伐”的故事:齊魯交鋒,魯軍敗退,魯國大夫孟之反主動殿后,跑到城門時,佯裝抽馬幾鞭,說:“不是我勇敢,而是因為馬不肯跑。”這種謙讓的目的何在?仍然是在競爭中勝出!
《論語》記載子禽問子貢:“孔子在各國的官職是自己追求來的,還是別人給的?”子貢回答說:“是靠‘溫良恭儉讓得來的。”也可以說是孔子追求來的,但追求的方式與別人不同。
拿這兩段跟《塔木德》對比,就會發現雙方的謙卑觀有相同之處。比如都包含“自謙”的成分,都相信謙卑能賦予謙卑者某種超乎他人的力量,但其中也存在兩個根本的差別。
第一,儒家傳統的謙卑是修身的一項內容,主要是為了實現自身的修為,他人幾乎不扮演任何角色。猶太傳統的謙卑是基于平行邏輯,給他人以平等存在的機會,不是“我比他強”。
第二,猶太傳統的謙卑是“認真執行真正的律法”的手段,是發展智慧的跳板。“自謙”并不是自貶,在充分尊重別人的同時,不會不顧事實地貶低自己。而儒家的謙讓與對世界的“認識”沒有什么關系,孟之反那樣歪曲事實的解說并沒有不妥。
從根本上說,雙方都試圖為爭執提供一個解決方案,儒家以“不爭”代替“爭”,不去比誰爭的水平高,而是比誰“不爭”。當不爭者勝出時,爭者就消失了。猶太教則鼓勵爭執,提高爭的水平,最后看誰更能容忍對方觀點的存在。由此,猶太教的世界始終是多元的。
或者說:儒家哲學雖然要分出君子小人,但不能告訴你怎么做才是君子;猶太教不在乎你是不是君子,他要做的是把生活的每一個細節,都納入律法之中,列出一個清單。
情理分離:平行邏輯落地的前提
從文章開頭提到的例子中可以發現,猶太人對問題的答案,永遠保持一個開放的態度:沒有一個絕對的答案,可以否定其他答案;永遠不嘲笑別人的答案。
“世界不確定”和“萬物歸二”,是平行邏輯的世界觀基礎,也是猶太人對世界的認識層面。在猶太傳統智慧中,宇宙天地是一個不依賴于人的不和諧世界!
《論語》講“君子和而不同”。《晏子春秋》中有一段用湯做的比喻:用不同材料做出來的湯,味道才鮮美。有趣的是,猶太教也有一個類似概念:“pilpul”,這個詞的詞義是爭辯,詞根卻是調味品,也是用不同味道的交鋒來比喻猶太賢哲間的辯論。
儒家和猶太教之間最大的不同是:儒家思想無論如何強調“不同”的重要性,總是以“整鍋湯”為前提,“整鍋湯”便是“和諧”,君子可以不同,但都是“和”的一部分;反觀猶太教的pilpul,講的只是不同味道間的沖突,至于這些調味品用來做什么食物,則完全不涉及。
更深一層說,猶太教的“不和諧世界”從根本上源于“神的世界”與“人的世界”的分離。與儒家傳統強調“天人合一”不同,猶太教傳統強調人與神的不可逾越,神的世界主體部分是人完全無法理解,也永遠無法企及的。
這里有必要區別一下和平與和諧兩個概念。猶太傳統中基本沒有和諧的概念,連現代希伯來語中的和諧這個詞都是從英語音譯過去的。不過這并不是說猶太人整天惹是生非。“防止沖突”的和平概念,猶太教不僅有,還很重視。猶太傳統對“不和諧”的追求并非挑起沖突,而是保持個性,抗拒任何泯滅個性的做法。
“缺乏思考力”:儒家致命弱點
新儒家學者徐復觀先生曾一針見血地指出,中國儒家文明的致命弱點是缺乏思考力。這種缺乏思考力的情況在現代中國學者中普遍存在,而且至少從200年前就開始了。
思考力的欠缺在很大程度上與儒家思維中的權威來源有關。儒家思想中的權威,也就是評判正誤的依據,既不來源于希臘哲學和猶太教所依賴的邏輯體系,也不來源于《托拉》式的超級經典或者希臘人所探求的客觀世界,而是來自于人的內心世界。某種做法是否正確,某種說法是否謬誤,不是依靠理性思維來加以推導,而是憑借一種情理混合的“心安”的感覺來判斷。所以中國人遇事講究“心安理得”,講究“問心無愧”,一切都是向自己的內心而不是向自己的頭腦去尋求答案。
這種“求心”的思維方式本來也有長處,比如較為照顧自己和他人的情感體驗,容易塑造和諧的環境。不過它也有一個致命的短處,那就是這“心安”不僅是一種思維的標準和手段,而且是一種生活的目標,也就是追求一種思維上滿足而靜止的狀態,不去求變求新。徐復觀曾提出的中國傳統中存在著“思維的惰性”,便由此而來。
如果拿拉比猶太教來做個比喻的話,儒家圣賢們將很愿意接納被拉比們驅逐的“全知圣人”拉比以利以謝,如果他的話確為“道”的真傳,大家都該由此心安而已,還有什么必要爭吵不休?
猶太思維也可以作為“思想磨刀石”
針對這種“思考力的欠缺”,徐復觀提出用學習希臘哲學的方法來加以補償。他認為思想好像一把刀子,而且只屬于自己,不可能把別人的拿來。因此別人的思想只能拿來做磨刀石,以訓練和提高自己的思維能力,而最好的磨刀石便是希臘哲學。
其實“思想磨刀石”并不限于不同思維種類之間的關系,同一文化傳統內也存在一個“思想磨刀石”的問題。類似希臘的傳統或者猶太的傳統,都為自己的人民提供了鍛煉思維能力的工具和途徑。猶太教的“口傳托拉”便是這樣一種磨刀石,并且這種磨刀石并不限于少數學者使用,而是通過宗教教育和儀式活動普及全民。這樣幾千年的全民思維鍛煉,無疑是猶太民族出色思考能力的來源。
反觀中國文化,徐復觀先生的觀點其實暴露出中國傳統思維中的另一個問題:我們的傳統中缺少一種類似“思維磨刀石”的東西,沒有什么是真正訓練并推動全民思考力提高的途徑。
毫無疑問,當我們與猶太思維相遇時,這種思維可以像希臘哲學一樣,為我們提供另一塊“思維磨刀石”。由于求道式思維與求經式思維中共同的“求道”成分,這塊磨刀石甚至可能更容易被我們接受。不過,這場相遇的意義其實完全可以超出磨刀石的界限。
這與我們曾走了“向西方尋求真理”的道路有極大關系。西方所有的,只是對真理的認識,而認識都有局限性,都有待發展。把對真理的認識看成真理本身,希望從西方找到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萬能鑰匙,實際上不是在追求真理,而是在追求讓我們重新“心安理得”,回到思維靜止狀態的“標準答案”。這是我們傳統的思維惰性的延續。
我們可能搬來了幾筐魚,卻從不知道魚是如何釣出來的。這樣一種思維方式的一直延續或使我們至多成為一個“拿來主義”的山寨大國,很難在發明創造上走到西方人前面去。
(摘自《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