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統
不宣而戰的朝鮮戰爭
朝鮮戰爭的爆發,對中共中央領導人來說是一個意外。
朝鮮半島的分裂是美蘇冷戰格局造成的。美國率先劃定三八線,將統一的朝鮮一分為二。麥克阿瑟操縱了南朝鮮的大選,率先成立了韓國政權。為此,蘇聯支持金日成建立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開始謀劃統一戰爭。
雖然毛澤東早就知道朝鮮在準備統一的行動,但他是不愿意看到朝鮮爆發戰爭的。在毛澤東身邊工作多年的胡喬木非常肯定地說:“現在,有人說在前蘇聯檔案中發現了什么材料,說朝鮮戰爭是我們讓打的。可以肯定,這是胡說八道。中央的會議我都參加了,根本沒有這回事。我們出兵是迫不得已,非常不情愿的。老實講,當時內戰剛剛結束,我們國內一大堆問題,我們絕不可能鼓動朝鮮發動戰爭。”
1950年6月25日,朝鮮人民軍越過“三八線”,朝鮮戰爭爆發。第二天,美國總統杜魯門發布了三條命令:1.命令麥克阿瑟將軍以所能動用的全部武器彈藥供應韓國軍隊。2.使用遠東空軍和海軍,撤出在韓國的美軍顧問團及其家屬。3.命令第七艦隊進入臺灣海峽。并聲明不容許中國共產黨人攻擊臺灣,也不允許蔣介石的軍隊進攻大陸。
美國以聯合國的名義對一個國家的內政進行武裝干涉,并主動進入臺灣海峽,使中國人民解放軍解放臺灣的計劃被迫中止,這是對中國安全的嚴重威脅。為此,中國政府不能不采取緊急對策。
未雨綢繆的戰爭準備
中共中央密切關注朝鮮局勢的發展。1950年6月30日,政務院總理周恩來召見柴軍武,面授機宜。
柴軍武(成文),河南遂平人,1938年參加八路軍,同年入黨,在抗戰時期和解放戰爭時期一直從事情報工作,新中國成立后轉到外交部工作,考慮到柴軍武長期從事情報工作,并對美軍有一定的了解,周恩來決定派他去朝鮮,任中國駐朝鮮大使館政務參贊、臨時代辦。
7月7日,聯合國安理會應美國的請求召開會議,在蘇聯代表缺席的情況下通過美國提案:在朝鮮成立統一的“聯合國軍”司令部,由美國推薦總司令,授權在朝鮮使用聯合國的名義參戰。次日,杜魯門任命麥克阿瑟任“聯合國軍”總司令。從這天起,朝鮮戰爭由國家內戰轉變為一場國際性的局部戰爭。
此時,戰爭似乎對朝鮮人民軍極為有利。韓國和美國軍隊撤退到朝鮮半島東南角的大邱、釜山地區,收縮兵力防守著一隅之地。朝鮮人民軍幾次突破洛東江,但是都未能全面突破美軍和韓國軍隊的防線。朝鮮人民軍的作戰能力已經達到極限,彈藥和糧食的補給越來越困難。
這時,麥克阿瑟在醞釀從人民軍后方大舉登陸的行動。登陸有兩個地點可以選擇:一個是漢城西邊的仁川港,一個是全州西邊的群山港。群山港距離釜山要近得多,港口條件也好些。但麥克阿瑟選擇的是仁川。他認為:1.鑒于朝鮮人民軍主力90%集中在洛東江前線,從這里登陸最容易達成突然性。2.仁川地區人民軍防御薄弱,估計僅有2000人。3.從這里登陸可以攔腰切斷人民軍后方補給線及其退路。4.從仁川登陸可以直趨漢城,政治上影響極大,可以一舉扭轉戰局。8月12日,麥克阿瑟下達仁川登陸預備命令。
鄧華、柴成文對戰爭初期局勢和美軍登陸的預測
在安東13兵團司令部,鄧華他們不斷接到我方使館和考察人員傳來的情報,也在研究對策。以我軍目前的裝備和戰場情況,究竟能不能打,有沒有勝利的把握,作為指揮員,壓力是很大的。經過周密的考慮,8月31日,鄧華、洪學智、解方三人聯名給林彪寫了一封長信。
對朝鮮戰爭局勢的預測,信中不但預見到朝鮮戰局可能出現逆轉,而且指出了敵軍可能在平壤或漢城附近登陸的可能。“估計敵人將來反攻的意圖,可能為以一部分兵力在北朝鮮沿海側后幾處登陸,作擾亂牽制,其主力則于現地由南而北,沿主要鐵道、公路逐步推進。以一小部兵力于現地與我周旋,抓住人民軍主力,其主力則在我側后(平壤或漢城地區)大舉登陸,前后夾擊,如此人民軍的處境會很困難”。
林彪非常重視前方指揮員的意見,9月2日把信轉給毛澤東。毛澤東作了批示。
這封長信顯示了我軍指揮員對朝鮮戰爭初期局勢和敵我雙方力量客觀、清醒的估計,尤其是對美軍可能在側后登陸的意圖,把握得相當準確。應當指出,這封信沒有畏懼美軍的意思。對一個軍事指揮員來說,戰前的分析必須充分考慮到敵人的優勢和我方的劣勢,必須考慮到可能出現的種種情況,否則就會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當時,毛澤東對朝鮮戰局還是樂觀的,他相信朝鮮人民軍有力量取得勝利。9月1日,柴軍武從朝鮮前線回到北京,向中央匯報朝鮮的情況。為了使中央更具體了解情況,他寫了一個《目前朝鮮戰爭局勢報告提綱》呈毛澤東。《提綱》詳細介紹了朝鮮人民軍各階段作戰的經過、部隊情況。柴軍武對朝鮮人民軍的頑強戰斗精神給予充分肯定,但也看到朝鮮方面對戰爭的估計上有失誤,主要是戰前對敵我力量對比的估計不準,對持久作戰的思想準備不足。
1950年9月15日,美軍7萬余人在朝鮮半島西海岸中部的仁川成功登陸,出其不意地對前已進占朝鮮南部90%地區的朝鮮人民軍主力形成了南北合圍之勢,朝鮮戰局突然逆轉。
雷英夫的回憶錄
鄧華、柴成文給中央的報告,都是親筆書寫,有現存檔案為證,但是,原總參作戰部副部長雷英夫在1991年發表的回憶錄中,突發驚人之語:仁川登陸是他預測的。
1991年4月,雷英夫在《抗美援朝戰爭回憶片斷》一文中,稱1950年8月23日即與總參作戰室同僚“經過反復研究,我們得出一個一致的意見:敵人在仁川登陸的可能性很大”。雷的說法被中央文獻研究室主編的《周恩來年譜(1949-1976)》采用,隨之廣為流傳。
1997年出版的雷英夫口述回憶錄《在最高統帥部當參謀》,對其“重大發現”又有新的發揮。雷說,8月23日凌晨,他向毛匯報:“我們對9月到11月的朝鮮西海岸海潮作了研究,發現3個最佳時期內,各有2至3天的好時機,仁川海岸可供靠岸利用的時間,每12小時內只有3小時,如果以9月15日為登陸日,那天的漲潮最高時間共兩次,一次是上午6時59分,另一次是下午日落35分鐘后的19時19分。9月15日比另外兩次時間相對更為可能。所以,我們認為美軍極有可能把登陸時間選定在9月15日。”
我們翻遍抗美援朝戰爭檔案,沒有看到雷英夫在這個時段的任何文字資料,也沒有看到毛澤東的“命令”。雷是長期在總部機關工作的人,這樣重大的事情,難道僅用口頭匯報就能讓毛澤東做出重大決策嗎?這顯然是難以令人信服的。
歷史的真相
隨著近年來國際上關于朝鮮戰爭檔案材料的逐步解密,雷英夫的“發現權”越來越被人懷疑。軍事科學院的盧建東質疑雷英夫向毛匯報的有關仁川的水文、潮汐資料的出處:“當時,我軍測繪部門只是一個處級機構,人員很少,也不可能掌握一個外國港口的水文、潮汐資料。”正因為我軍對海洋知識缺乏了解和必要的資料,才導致1949年三野28軍金門登陸作戰的失敗。中國沿海的情況都不清楚,雷英夫怎么能了解朝鮮沿海的水文資料呢?
美軍在仁川登陸之前,是利用了日本人留下的水文資料,加上實地偵察,才掌握了確切的仁川潮汐、航道和地理情報,掌握了這些情報之后,仁川登陸才得以實施。那雷英夫又是從哪里得來的仁川潮汐規律的情報呢?盧建東指出:“當年美海軍專家向麥克阿瑟匯報的材料與同一天雷英夫向毛澤東匯報的材料竟如出一轍,不僅日期、時間分秒不差,而且都特地加注了一個日落時間,甚至連文字表述也相同。可惜,回憶錄的作者犯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在東京美軍總部,美海軍專家向麥克阿瑟匯報時所講得‘時間只能是東京時間,而雷英夫向毛澤東匯報時所講的‘時間只能是北京時間。作者把美軍在仁川登陸后公布的資料,作為當年在仁川登陸前向毛澤東匯報時所作的‘預測,卻忽略了應當減去一個小時的時差。”
這就真相大白了。鄧華、柴成文當年的信件和報告,揭示了歷史的真相。是他們預測了美軍可能在朝鮮后方登陸,甚至具體到可能在仁川登陸。9月15日,他們的預言得到證實。在朝鮮戰爭局勢急轉直下后,中共中央作出了中國人民志愿軍赴朝參戰的決策。由此可見,中國軍人是智慧的,絕不打莽撞仗和無把握之仗。在參戰前,各級指揮員和外交人員未雨綢繆,做了大量的調查和準備工作。正因為有了這些準備,在遭遇美軍和韓國軍隊時,志愿軍才能打得如此勇猛,在第一次和第二次戰役中打得美軍如此狼狽。
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科學院軍事歷史研究部編著的《抗美援朝戰爭史》第1卷第8章關于仁川登陸的記述,采用了鄧華給中央的信和柴成文的報告,肯定了他們對美軍登陸和仁川登陸的預測,對中共中央的決策和志愿軍的參戰準備所起到的重要作用,而沒有采信雷英夫的說法。這就是歷史的結論。
(摘自《同舟共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