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士上的康乃馨

于小魚

1

我不知道世上還有沒有比開公交車更加糟糕的職業，況且我走的是一條狀況極差的線路，開的是一輛行將報廢的破車。我每天都要在這條異常顛簸的環城線路上往返三趟，沿途除了灰塵四起的工地便是些破敗不堪的工廠。

所以，你完全可以想象，我的工作是多么的乏味。

那天，我正在為發下午的最后一班車作準備，像往常一樣用拖把把車身擦了個遍，盡管再怎么擦也不會顯得漂亮，可我還是想讓它盡可能好看一點兒。畢竟這么多年，是它陪伴我度過了那么多無聊時光，而且，也只有它，能忍受我沒完沒了的抱怨。

當我轉過身想要送回拖把的時候，才發現身后有一個小女孩。她抱著滿滿一捧鮮花，認真地審視著我的胸牌：“你就是這輛車的老伙計迪恩先生嗎？”

“哦，當然。”我朝她點了點頭。

“先生，您看這些花多漂亮，今天是母親節……”小女孩一邊說一邊把花托到我的胸前。

“謝謝你小家伙，我想我不需要這些。”我輕輕地推開了那捧花，徑直走向工具間。是的，我向來不喜歡在工作時間被人推銷東西。

而那個女孩卻一直跟在我的身后，直到我返回車上啟動馬達，她還是不肯放棄：“先生，這些花真的很新鮮，都是上午剛剛剪下來的……”

“小家伙，你該下車了，公交車上是不準推銷東西的。”我的語氣變得有些生硬。

小女孩一時無語，稍稍停頓了幾秒后，她索性從兜里摸出一枚硬幣，“叮咚”一聲放進了投幣箱。

我無奈地朝她搖了搖頭，不得不補充一句：“歡迎乘坐919路公交車！”

2

小女孩坐在離車門最近的那個位置，我從后視鏡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的一舉一動。

有乘客下車的時候，她會小心地抽出一支，問他們需不需要帶回家。當然，有的人會很禮貌地說聲謝謝，而有的人也的確會滿臉興奮地拿上一支下車。

我想我有必要知道這個小女孩的名字，因為她送出了那么多花，卻沒有向乘客要一分錢，顯然，我之前錯怪了她。

“小家伙，你頭上那個發卡可真漂亮，你叫什么名字？”汽車靠近站點的那一刻，我回頭和她說了一句話。

“謝謝你，先生，我叫艾米麗。”小女孩摸了摸頭上的發卡，朝我做了個鬼臉。

的確，那只粉色的發卡卡在她金黃色的頭發上，很是好看，而且，那只發卡的造型，剛好也是一支康乃馨。

汽車到達終點的時候，艾米麗再一次問我，要不要留下一些花。我和她解釋說，司機不能隨意接受乘客的禮品。艾米麗和我說了再見，便坐上了返程的另一趟班車。

盡管我對艾米麗乘坐這趟車的目的百思不得其解，可我還是非常感激她，因為我在打掃車廂的時候，發現艾米麗在座位上“丟”下了幾朵紅色的康乃馨，而且，車窗玻璃上歪歪扭扭地印著幾個手指涂抹的字跡：祝“大家伙”迪恩的母親，節日快樂！

3

如果不是我的母親已經離世，我想我會毫不猶豫地收下艾米麗的那些花，甚至，我可以花錢向她買。是的，每當想到我的母親，我的心里就很不舒服，就是因為我的這份死板的工作，使我在母親臨終前，都沒能見上她一面。

去年的母親節，我的母親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我知道她那每況愈下的身體已經支撐不了多久，所以那天我焦急地等待著發車時間，盼望著可以早一點下班回家。

你知道，當時的一分一秒，對我來說是多么重要。

可我還是猶豫了一下，因為我走的那條線路，每逢雨天便會泥濘不堪，除了公交車之外，小小的計程車根本就闖不過那些泥潭。

所以，坐919路公交車去市中心，是當時唯一的選擇。

于是，我決定再等五分鐘。

當然，如果這趟車最終無人問津的話，無疑是最好的結果，那樣我便可以開著一輛空車以路況不好為由繞道行駛，這會為我節約大概一個小時的時間。

汽車正點發車之后，我看著后面空蕩蕩的座位暗自慶幸，可剛剛開出50米，我便發現后面有人在朝這輛車擺手。

當時，我完全可以對那些遲到的乘客置之不理，可不知為什么，我還是把車停了下來。

是的，就是那個短暫的決定，讓我沒能提前回家，我在既定的線路上繞了一圈，最終錯過了見母親最后一面的機會。

我當時并沒有抱怨乘客，我只是覺得這份被時間分秒綁架的破工作，的確很讓人惱火。

4

第二次見到艾米麗，是在下一年的母親節。那天，她又抱了大捧的鮮花上了車，盡管她的個子長高了不少，可我還是一眼便認出了她，因為那只戴在她頭上的康乃馨發卡，還是那么好看。

如你所想，她從我的車上下去之后，再次“丟”下了幾朵鮮花，車窗上寫了同樣的祝福，只是這一次，我沒有讓她跑掉。

“謝謝你的花，艾米麗！不過我真的想知道你為什么要這么做。”我蹲下來望著這個小女孩。

“因為我不想讓太多的人在這一天留下遺憾，就像迪恩先生您一樣。”艾米麗平靜地對我說。

我腦子里一團霧水，聳了聳肩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兩年前的這個時候，我和爸爸去看病重的媽媽，我們已經錯過了最后一趟公交車，但沒想到它會遠遠地為我們停下來，媽媽在見到我的那個夜里就離開了，可她是微笑著離開這個世界的……”

“可是很不巧，后來我聽說，那輛車的司機就是因為給我們停車，才錯過了送別母親的機會……我想我一生都不會忘記的，919路巴士司機，迪恩……”

“親愛的迪恩叔叔，也許您和我一樣，都會在母親節這天突然就會變得很難過，不過那些有幸拿著我們的花去送給母親的人，一定都是很快樂的……”

“是的是的，也許這是我們送給母親最好的禮物！”我緊緊地把艾米麗摟在懷里。

5

與其說我曾經幫助了一個女孩，不如說是那個女孩從此改變了我。如果不是艾米麗的出現，我想我也不會下定決心，要永遠做一名優秀的巴士司機。

是的，我不再覺得這份工作有多么的乏味和不光彩，相反，我相信它每天都在創造著生活的奇跡。

在我看來，每一次看似平凡而瑣碎的停靠，都是連接人們幸福生活的重要樞紐。

后來，由于城市規劃，我的行車路線進行了調整，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叫艾米麗的女孩。可每到母親節那天，我都會把一捧新鮮的康乃馨放在巴士的門口，就像她一直做的那樣。

我想告訴艾米麗，公司最終為我配備了一輛漂亮的新巴士，我還想告訴她，乘客拿著鮮花下車的時候，笑起來的樣子，的確很好看。

（摘自《哲思》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