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北京大學政治學研究中心主任、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院長俞可平教授
問:不好意思,讓您一位政治學者來談收入分配。
俞可平:不,你的想法不對,收入分配太重要了。沒有共同富裕,就沒有社會主義。所有這些都離不開合理的收入分配制度。
每次我碰到國外研究中國問題的專家,或者對改革有研究的國內學者,我都會問他們:中國現在面臨的最大挑戰是什么?我自己內心是清楚的,如果要列出三個最主要的挑戰,社會的不公正是其一,而收入分配不公是導致社會不公的重要根源。
當下的社會不公正體現在許多方面。有錢人的孩子從上幼兒園到將來念大學,都可以享受優質的教育。有錢人可以享受高質量的體檢,但窮人平時小病不舍得去看,結果釀成大病。有錢人住高檔小區,擁有24小時監控、保安巡邏;窮人的住宅區,小偷小摸不斷……這些在老百姓心中就是社會的不公平,而且都跟收入分配有關。
問:這種社會不公如今帶來什么問題?
俞可平:按照常理,應當是隨著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老百姓對政府有更高的滿意度。這些年來,政府著力于改善民生,其實就是在幫助那些最窮的人,事實上他們的生活條件也在改善。但是我們會發現,很多老百姓并沒有因為其生活條件的改善而變得對政府更滿意,相反,在某些方面,甚至是更不滿意。
他為什么還不滿?他可能會這么想:“我吃好了、穿好了,但是你比我更好,而且你的‘更好不是靠你的勤勞、聰明,而是靠你的權力、你的關系和歪門邪道。”換言之,他感覺到不公平。再加上現在的貪官一個接著一個被披露,涉案的人數和數額都很驚人。這事實上也是當下的一個困境:每披露一個貪官,可能給老百姓增加一分負面感覺。不披露,等網民們網上曬出來,也躲不過去,只有更加難堪。
問:所以您認為收入分配不公是導致社會不公的重要根源?
俞可平:袁隆平得到豐厚的獎金為何沒人說不公平?甚至還有人覺得他應該得到更多,為什么?因為那是對他所做貢獻的應有獎勵。但劉志軍相關案件就涉及資金20多個億,還有買官賣官……這種不公平不公正,是影響老百姓對政府公信力的最主要因素,又恰恰是國家長治久安受到威脅的一個深層原因。社會的不公平體現在許多方面, 但其中最深刻的不公平,是收入分配的不公平。物質基礎和物質利益畢竟是決定性的。
哈佛大學約翰·肯尼迪政府學院中國問題專家托尼·賽奇教授曾從三個層面考察了中國公民對政府的基本態度,即普通民眾對各級政府的一般態度、對地方官員品質和能力的態度以及對政府提供公共物品的滿意度。最后他發現,在過去的10多年中,老百姓對中央政府的滿意度很高,而對地方政府的公信力和滿意度則相對較低。而地方政府恰恰是直接面對老百姓的。
問:政府有時也覺得“冤”,感覺自己一直在為民辦實事,老百姓卻依然不領情。
俞可平:是的,有一次我到一個副省級城市去調研,一位領導對我表達了強烈的疑惑:“我們的不少干部從早上雞叫一直干到晚上鬼叫,老百姓為什么還不滿意?”這個問題確實需要我們認真思考。從政治學的角度講,政府的公信力是執政合法性的基礎。現在有一些地方和部門陷入了“塔西佗陷阱”(古羅馬歷史學家塔西佗說:當政府不受歡迎的時候,好的政策和壞的政策同樣得罪人民),就是你做得再好,老百姓也不滿。官員本應有好壞之分,而且我相信多數官員總是好的。可許多老百姓一提起“官”,就認定是“壞的”。
問:官民互不信任會有什么樣的嚴重后果?
俞可平:官民互不信任會直接影響國家的治理。官民互不信任,就難有政通人和的局面。記得我許多年前訪問土耳其的一個重要城市時,第一次對一個國家的治理能力感到了失望。那一年,我在這個城市的街上走,看到街頭都是坦克和荷槍實彈的軍警,但照樣一直有人來強拉我去買東西,你不想進去也得進去,然后強行要你買,實際上就是明著搶錢。我最后才明白這個國家的街頭為何會有五步一崗的軍警。我研究古往今來的政治制度,當時就有一種感覺:一個國家的治理狀況到這個程度,這個國家的政府應該向老百姓檢討。這樣的治理我們叫它“失效的治理”。我們黨所做的一切,是為了國家的長治久安,對此必須有高度的警醒。
問:關于腐敗,查出的很多貪官,其待遇福利已經挺不錯了。
俞可平:經常會聽到人們問這樣的問題:貪官要這么多錢干什么?因為我們的官員待遇已經夠好了。擁有權力的貪官通常也有很好的住房,有穩定收入,有公車,有很好的醫療待遇。人們確實不太明白,許多身居要職的官員為何還如此貪婪?我從來不認為,我們中國人天性好貪。新加坡駐華大使與我座談,他說新加坡沒有一個部長有公車。不但如此,部長們也通常不開豪車上班,家里再有錢也不敢開豪車。理由有兩個:一是不助長奢侈風,二是環保的考慮。大家都是華人,新加坡能做到,我們當然應該能做到。
問:那為何這些官員要貪錢呢?
俞可平:我們做過一些調查:貪官要這么多錢干什么?我們發現,主要有三個原因:一是留給孩子,如把子女送到國外;二是給情人、二奶;第三種情況是摳門的“葛朗臺”,就是喜歡錢,看到存款的數字漲了就開心,不過這是極少數。
我認為現在最危險的還不僅僅是貪錢的腐敗,我更擔心的是官員的特權。因為一旦承認特權,就意味著它是合法的,由特權導致的腐敗是不被追究責任的,特權是一種制度性的腐敗。比如,官員在住房、醫療、退休方面的過分福利,單位集體公款支付的禮券禮品,數額巨大的“三公”消費,干部轉任國企高管后的巨額收入,等等。
我認為特權是威脅老百姓對政府信任度的一個重要原因。當然,這些年政府對這方面限制越來越嚴格,比如北京對特權車的整治等等,在某些方面,我們看到情況正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摘自《東方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