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三
圖/琛荃草草
半生流火半世梨花
文/蘇三
圖/琛荃草草
夢中我看見大片大片的梨花盛開在一個寂靜的山谷。花下有一個女子為我撫琴,她有著桂花的香氣,奏著一曲我聽不懂的歌。

【1】
我叫劉離火,是天崇門門主座下唯一的一個入室弟子。
在遇到葉凝霜以前,我曾經千里走單騎,一人一劍斬殺蜀中四雄,也曾經獨身闖過少林的十八銅人陣,毫發無傷,天崇門因我而日漸昌盛,我想我的一生無疑是成功的。
但那只是在遇到她之前。
我的噩夢始于師傅說的一句話。
他說,“離火,如今你的天意九式已領悟通透,是時候收一個弟子了。”
說這話的時候,師傅站在天崇門后山的迷途崖上,衣角被風吹的獵獵作響,那天的風很大,師傅白色的發如同風中飄舞的風馬旗,他的聲音仿佛傳了很久才傳過來。
而我眼睛通紅,語氣僵硬道,“是。”
直到今日,我仍十分不解為何師父會選擇在那樣一種天氣,那樣一個地點和我談論這件事,因為如果他能在演武場或者是靜悟室和我說這件事的話,我或許并不會答應,畢竟收一個弟子對我來講責任實在太過重大,換種說法來講,就是我肯定會因為怕麻煩而拒絕。
可惜那天迷途崖風實在太大,我一不小心被風沙迷了眼,說出去恐怕整個武林都不會有人相信,天崇門高手刀劍無涯劉離火,后半生居然毀在一粒沙子上 !
我自己都不信。
那聲“是”出口的第二天,師傅就給我領回來了一個“女娃娃”,非是我想用不敬之語,但師父的一張老臉的確笑成了一朵菊花,他拉著身邊那個臻首娥眉冰肌玉骨,可稱得上是傾國傾城的女娃,故作諂媚的對我說,“看為師給你找回來的女弟子。”
如果當時手中有劍的話,我很想一劍柄抽到他的老臉上。
習武以五歲為最好的時機,超過五歲根骨已定,即便是我也無能為力,再加上師傅帶回來的這個嬌滴滴的女徒弟實在是沒有習武的慧根,在初當師傅的熱乎勁過去之后,我不再將希望寄托在她有朝一日能夠突然大發神威變成絕世天才,而是漫山遍野去替她找那些難得一見的草藥幫她易經洗髓。
久而久之,江湖上卻漸漸起了一個傳言,凡劉離火在處必有天材異寶,我生平只聽說過佛陀降世有花雨普界,瓔珞漫天,頭一次聽說凡人行處能生異寶,沒想到卻是驗證在自己身上的。
他們又怎知我為了知道下一次千年雪蓮綻開何處,曾綁了神醫楚來,讓他為我尋藥。
他們又怎知我曾獨闖洛陽首富魏慶的九重玲瓏塔,只為了得他一株千頂牡丹。
但我當不了一個好師父,每次回天崇門我都只是扔給她一本秘籍,讓她自行參悟,而先前我說過,她并不是一個人才。
所以為她尋藥的那些辛苦,便算作是對她的補償吧。
【2】
踏上山門石階的時候,我正抱著從天山派半偷半搶而來的雪蓮,遠遠地就看到朱紅色的山門外鵝黃色的一點,陽光直直的傾灑下來,落了她滿衣滿發,周圍樹蔭濃郁,她卻就那樣將自己暴露在刺目的陽光下,手中抱了一把桐木琴。
那把桐木琴我認得,是先前路過琴都南源時,我隨手買來送她的。
她看見了我,眸中的光芒倏忽間就亮了起來,她極欣喜的跑下石階來迎我,我也樂得不再向上走,等到她走到離我不遠的地方,我將手中錦盒向她那里一拋,極為灑脫的轉身就走。再見也沒說一聲,那個時候,我正與西域第一美人烏賽雪相約去西湖泛舟。
“師父。”她遠遠的叫我,我有些不耐地回頭,她一泓秋水似的眼睛里仿佛含著期盼,然后她對我說,“聽我彈一曲吧,師父,求求你。”
或許是因為她的眼睛太過像我用秋水劍殺人時的秋水上的粼粼微光,我竟沒有拒絕,而是點了下頭。
她的琴聲如同傾瀉的流泉,混合著風聲與樹葉摩挲聲,譜成了一曲迷幻的光景。
而和她的琴音一起跳動的,還有我的心和那不被允許的奇異感情緩緩跳動。
終究還是要離開,離開之前我留下了一句話。
“與其練這種東西不如多打打坐。”然后我沒有看她的表情,徑直的轉身就走。
當我躺在西湖的畫舫上,極溫柔的風吹拂著我的臉,烏賽雪沒有來,來的是我。
為了討好她,我殺掉的山東五虎中剩余的一個。
他斷了一條手臂,眼睛也瞎了一只,我沒有殺他是因為當時我提劍向他走過去時,明明他兄弟的血已經落到了他的衣服上,他的眼睛里卻沒有仇恨和恐懼,而是對我的同情。
他說“你會后悔的。”
我提劍刺瞎了他的一只眼,他的手捂著自己的眼睛,鮮血從他的指縫間滴落下來,我語氣惡劣的諷刺他道,“我留你一條命和一只眼,你倒是看我會不會后悔。”
但他終于是沒有看到,他絕望地舉刀刺向自己的脖子,噴出了一片血霧。
死之前他笑得很開心,像是看到我已經死了一樣開心,他對我說,“你會后悔的。”
我收回依舊如水清澈干凈的劍鋒。
【3】
有人說,劍如果夠快可以讓人不流血就死去,但我一向喜歡讓死人留下點印記,因為花在死亡之前的一霎是最美的,它將生命燃燒在那一霎的美麗,我堅信人也是如此。
回到天崇門的時候我聽到我所居住的院邊有切切的說話聲。
我輕輕走上前去,看著月光照亮那些人的衣服,是天崇門女弟子的服飾。
她們在打一個人。
我一下子有點意興闌珊,再大的門派這種小打小鬧也是有的,而天崇門為了讓弟子武藝精進對平輩之間的這種小打小鬧也是采取不禁止的態度。如果我跑出去揍他們一頓,反而會落個以大欺小的名聲。
但不知怎的,我卻沒有走。
所以當中間那名女弟子被她掙扎著撞倒的時候,我看到月光水銀一樣的漫過她的發絲,凌亂的沾滿泥土的發下,有著一張我有些熟悉的臉。她的懷中抱著那個裝雪蓮的錦盒,像是捍衛著武者最后的尊嚴。
我曾經手把手的指點過她的武學,每當她遇到瓶頸時,也是與此相似的眼神,所以她抬起頭的一瞬間,當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中倒映出我的身影的時候,我知道我即便落得一個以大欺小的名聲也沒有辦法了。
雖然我不是一個好師父,但我護短。
我拉著她走向天崇門里的比月湖,那里是最能讓人心神寧靜的地方,而它離我的住處很近,每當我練功進入瓶頸時都會來這里打坐,然后靜靜看著水波蕩漾出一圈圈的漣漪揉碎倒映在湖面的銀色玉盤。
比月湖這個名字,很好聽,但兩個月亮里注定有一個是虛假的,總歸是令人傷感。
然后我聽到風聲中摻雜了泉水泠泠般流瀉的琴音,聲音歡快如小溪鳴泉般叮咚作響,我怔愣了一下,剛才太過入神,竟不知她是何時走去拿琴的。
她的琴聲很歡快,我不相信剛剛還被欺負的人會有那么好的心情在月下彈琴,她大概想讓我開心,我突然理解了這一點,心中也像那湖面的漣漪一樣揉進了極其復雜的情緒。
我壓下心頭動蕩的情緒,極冷漠的走到她的身前,她有些怯懦的看向我,她其實有著很好的容貌,只是性格太過綿軟,所以總是被人忽略。
我冷冷地明知故問,“你叫什么名字。”
“葉凝霜。”
今夜的晚風也是冷的,我看到她微微瑟縮了一下。我一下子有些明白了她被人欺負的原因。
我有些粗暴的抓過她的手腕,果然真氣流動的異常淺,幾乎和沒有武功的人沒有什么兩樣,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怒火焚滅了我的理智,我甩開她的手,道,“你的武功就練成這個樣子。”
她沒有吭聲,也沒有讓我看到她的眼睛,這種仿佛是抗拒的態度激怒了我,我變得更加冷漠,“荒廢學業,耽于這種無用的東西。”話音未落,袖拂琴身,桐木琴已碎成齏粉。
她瘋了一樣的沖上來,我從不知道性格綿軟的她也會有這樣剛硬的一面,居然被她推得倒退了一步,她跪坐在地上,手指顫抖著捧起那些粉末,晚風吹來,那些塵埃飛揚而起,落入比月湖,蕩出了許許多多的漣漪,接連不斷。
我看到她的眼淚滑落下來,濺到她白皙的手腕上。
一瞬間我突然感覺自己仿佛做了某種不可饒恕的事,如果她哭的撕心裂肺,或許我會好過一點,可她卻那樣隱忍,仿佛除了最開始的爆發就再也沒有力量了一樣,卻又好像背負了一座山一樣的沉重。
而心中卻也仿佛和她感同身受似的,泛上了一種細密的疼。
所以我逃了。
【4】
我又來到了西湖,然后在一片飛揚的煙柳中看到了烏賽雪,她明眸皓齒,淺笑嫣然,身著一襲大紅色的薄紗百花裙,對著我淡淡的笑。
“你是第一個回來的人。”她仿佛嘆息一樣對我說,“只有你,只有你能明白我的心意。”我默默無言,她在畫舫上為我跳了一夜的舞,曼妙的身姿如同花間飛舞的蝴蝶,我坐在那里靜靜的喝著酒,屋內有酒香,還有一種不知名的花香,熏得我頭腦有些昏沉,仿佛一切都不重要了,所有不被允許的思念都離我而去。
跳完舞的她靜靜的伏在我的膝上,如同一只最乖巧不過的貓,可是她卻對我道,“你幫我…殺一個人。”
我從不輕易殺人。但遇上她的這幾次,我為她破了很多例,所以這次我又點了頭,問她道,“是誰?”
“未見山莊莊主,葉秋瀾。”她的聲音是最迷幻不過的毒藥,讓人沉浸其中,又如同上癮般無法自拔。
我默然的點頭,握緊了手中的刀。
這一次不知為什么,我沒有用我一向用慣的秋水,而是用了我曾發誓再也不用的赤炎。
“你知道為什么,江湖中稱我刀劍無涯,我卻從不用刀嗎?”
未見山莊寂靜如同波瀾不起的古井,只有夏日的蟬鳴聲應和著我的話,葉秋瀾沉靜的盯著我,而我正慢悠悠的將赤炎用綢布擦拭干凈。
“很多年前,我殺錯了一個人。”我緩緩的抬頭看向葉秋瀾道,“如今,你險些又讓它犯錯了。”綢布掉落到地上,被蜿蜒流來的鮮血浸濕。
刀是冷的,血卻是熱的。
就如同空氣中含著溫暖,胸腔里卻跳動著冰冷一樣。
我轉身離去的時候,他脖子上的銀鎖落在了地上,葉秋瀾捂著肩膀,緩緩蹲下身,蒼白的臉上盡是高傲和對我不屑。
“你是在侮辱我。”他說。
我沒有回答,因為即使我的武功再高,我也永遠也無法明白這種世家的驕傲,即使身死也絕不求饒,若非銀鎖從被劍鋒劃破的衣衫里露了出來,他已經是個死人了。
但我甚至不知道我為何在看到那銀鎖時會手下留情,有好多事,被掩埋在大片的空白中,如同被飛雪所葬。
【5】
江湖的流言永遠傳得最快,就像野草一樣迅速長成。
聽到天崇門弟子葉凝霜大逆不道被逐出師門的時候,我醉倒在西湖的畫舫里,鼻尖縈繞著烏賽雪的發香。
而葉凝霜被逐出師門的理由,是因為愛上了自己的師父。
烏賽雪看著來送信的天崇門弟子,咯咯的笑倒在我的懷里,她溫膩的肌膚蛇一樣的纏著我的胳膊,她太自信,所以并沒有阻攔這個人把這個消息告訴我。
而她的自信不是沒有理由的,因為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低下頭,如同毒癮發作的病人一樣,貪戀的聞著她的發香。
我離不開她了。
她實在是一朵罌粟花,絕美,而又帶著劇毒。
至于葉凝霜,恍惚的意識里,似乎有這樣一個名字,但很快的,就被這濃烈的花香所淹沒。
我一直以為那個傳聞不過是個插曲,就像是湖面上最細小的波瀾,直到有一天烏賽雪對我說“離火,你幫我殺一個人。”她的聲音是最甜蜜的蜜糖,也是最狠毒的砒霜,讓人無可救藥的迷戀。
沒有任何懸念的,我點了頭。然后她說,“幫我殺了天崇門門主。”
天崇門,這個名字像是要勾起我沉睡的記憶,我突然覺得很痛苦,撕心裂肺的痛苦,對那里我仿佛有著最深的愧疚和眷戀。
烏賽雪纏了過來,她很輕柔的撫摸著我的發,痛苦在這輕柔的撫摸和花香中越發顯得微不足道了起來,她膩聲道,“好不好。”
沒有疑問,她的聲音里只有肯定,就像是一道命令,盡管心中有一個力量在阻止我,但我還是無法控制的點了頭。
我走上石階,每走一步痛苦就越深,陽光顯得有些暗淡,青色的石面上粘著許多枯黃的落葉,我后知后覺的發現現在竟然已過了夏季。
然后我看到有鵝黃色的一點站在那里,仿佛越發明晰了起來,卻倏忽消散,如同幻影,朱紅色的山門發出嘎吱的聲響,我看到它緩慢而沉重的打開,一瞬間我仿佛看到了比月湖閃爍的粼粼波光。
出來的是一個穿著白袍的老人,他十分沉重的嘆氣,他的身后站著許多穿著相同服飾的年輕弟子,他們的目光里是統一的同仇敵愾。
我隱隱感覺到一切都錯了,他們看著自己的目光不該是這樣的,但具體如何,我卻又想不起來。
老人緩慢地開口,他說,“離火,你是我最驕傲的弟子,我知道你現在想要殺我,但你至少讓我說完這最后的一句話。”
我隱隱有著感覺,如果聽他說完,我的劍將再也無法指向他的脖頸,但我還是收了劍。
老人很欣慰的點了點頭,他說,“離火,你看穿自己的心吧,你喜歡的人究竟是誰。”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幾乎窒息,我仿佛聽到一個女孩悲哀的哭聲,蕩漾在粼粼的比月湖上,但我想不起她的臉。
我果然不該聽這句話。我已經沒有了任何戰斗的力量,痛苦中我聽到一個年輕的弟子喊,“殺了他。”
銀亮的劍鋒刺向我,我看到師父驚慌失措的臉,和幻影中的那抹鵝黃。
我的劍停在了那名弟子的脖子上,女子溫軟的身體擁著我的臂,她哭著對我道,“離火醒醒吧,不要再造殺孽了,他是你的師父啊!”
但腦海中又有另一個聲音對我說,“離火,你幫我…殺一個人。”
身體仿佛要被撕裂了一般,我痛苦的跪倒在石階上,像是一條垂死的魚。
老者道,“凝霜,他醒不過來的,你殺了他吧,這樣活著,離火他也覺得痛苦。”說到后來,他的聲音已哽咽。
女子跪在地上,她抱著我,我能隱隱聞到她身上桂花的香氣,就像未見山莊院子里種的那棵一樣,只是那株樹上濺了鮮血,香氣早已被更濃烈的血腥氣蓋過。
她哭著求老者,又像是在求所有人,“她說,你們別殺他,我帶他走好不好。”她松開手,額頭磕在青石磚上,哭著道,“你們別殺他,凝霜帶她走,他不會再殺人,我不會再讓他殺人了,求求你。”
她磕得很用力,鮮血流了出來,染紅了一片石階,銀鎖也從衣縫中滑落出來。
但不知為什么,她越是這樣,我卻反而覺得越痛苦,有什么東西蠢蠢欲動,仿佛即將破土而出。
【6】
被葉凝霜跌跌蹌蹌扶出了山門,還沒下山就遇見了烏賽雪。
“你不想報仇了?”甜蜜而柔婉的聲音,如同最美妙的甘霖,她穿著大紅雙叉腰裙,婷婷裊裊得如同弱柳扶風,笑盈盈地看著我。
“離火。”烏賽雪一雙美目含情,柔柔的看向我,心中的痛苦仿佛被一雙手撫平,我癡癡地看著她。
目光仿佛陷入了一場夢境。
“離火。”她哀怨的看著我,道,“過來。”我控制不了自己向她走去,眼中似乎只剩下了她的臉,似怨似憐。
一雙手拉住我的衣袖,葉凝霜的目光堅定地望向我,我想擺脫她的手,但她的目光令我無法克制的憐惜,我想我大概認識她,但花香在攪亂我的思緒,我想不起。
柔婉的聲音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棵稻草,烏賽雪說,“殺了那個女人。”
我冷漠的拔出了劍,一如那天我將她的桐木琴震碎成齏粉。
鮮血順著劍尖滴落,我的目光凝視著那鮮血滑過銀亮的劍鋒如同清晨的露珠劃過葉脈,這是秋水劍最后一次染血。
而血是我的。
葉凝霜撲進我懷里的時候,我左手的血浸透了她鵝黃色的衣裙,也染透了我白色的衣袖。
我對她說,“何苦呢,殺了我吧。”這是我難得的清明,我知道很快我又會成為烏賽雪手中的殺人玩具。
她是個可怕的女人,也是個可愛的女人。可愛的女人大多可怕,我想我不該招惹她的。
在抬起劍的一瞬間,我清清楚楚的看到她哭了,葉凝霜的眼淚是鑰匙,解封了那天我的記憶,我終于記起了我是因為什么而逃離的。
但花香又變得濃郁起來。
血染紅了我潔白的袍子,我努力抬頭想對她笑一下,但看到她臉的一瞬間,突然心中又開始涼了,空洞洞的。
她哭著問我“你當初也是被她蠱惑傷了我的哥哥?”
我沒有回答。
我只能對她講,“抱歉。”
抱歉我不是一個好師傅。
抱歉傷了你最親的人。
抱歉辜負了你的一片心意。
我對你有太多太多的愧疚,我對自己所做的有太多的后悔,可惜已經沒有機會再說出口。
“我不要你虛假的道歉。”葉凝霜抱著我,眼淚混著血濕了我的衣衫,她說,“我想師父你陪著我。”
眼前的色彩開始漸漸消失,在狂亂的雜音里我聽到她最后的話。
“師父,哪怕你被控制了也好,我們找個地方過一輩子吧!師父,我不報仇了,你快醒醒啊。”
“師父,你醒來啊!”
我想摸摸她的臉,但最后我還是沒有力氣抬起手。
然后世界就回歸了黑暗,我緩緩閉上了眼。
【7】
“飛花落雨街春行,先殺狂風再破星。”葉凝霜抱著書有些窘迫的問我,“師父,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太陽暖融融的,使得人平白生出一股懶意,原本不想動,余光卻晲到那樹下的人忐忑的神態,莫名的就心軟了。
一片落葉悠悠飄落。
不知是否湊巧,恰巧撞上了劍鋒,哪怕劍招已被放緩無數倍,那落葉仍是被劍氣撕裂成碎片。
“懂了嗎?”
“沒有。”葉凝霜有些失落的低下頭,我微微皺了皺眉,身為未見山莊少主的妹妹,她的資質未免太差了些,師父果然是扔給了自己一個爛攤子。
我原是無意卻不料葉凝霜突然因此緊張了起來,一副要哭出來的表情,天知道我其實最怕女人的眼淚,只好上前一步握住葉凝霜的手,“跟著我的動作。”卻又發現了她其實只顧盯著自己出神,不滿的嘆了一口氣道。
“是。”葉凝霜慌慌張張的收回目光。
夕陽西下,我很無奈的看著在晚霞中舞劍的葉凝霜,同樣的一招整整練了一天才熟練,果然是資質太差了嗎?
“師…師…師父,你去不去休息。”葉凝霜磕磕絆絆地說,她這句話不知排練了多久吧,我回憶了下,發現這位女弟子和自己除學業以外的交流,似乎僅限于這一次。
葉凝霜看著總是膽小怯懦,該開朗點好。我想這樣說,話到嘴邊卻轉了個彎,“不必了,為師聽說金刀王家近日得了一枚洗髓丹,想來他是沒什么用的,今晚幫你借來用一用。”
自我出名后這種偷雞摸狗巧取豪奪的事做得更是理所當然,因此絲毫不覺得不妥,十分淡定。
我以為葉凝霜能像其他弟子一樣恭恭敬敬的道一聲多謝師父的時候——她沉默了。
那以后,我依舊幫葉凝霜尋找世間的奇藥,但每次扔給她就走,再也沒有指點她的武功。
其實不是不想多回來看看她,但自己這些年招惹的仇家越來越多,我甚至不敢肯定,天崇門還能不能護住她,我還能不能護住她。
葉凝霜顯得很是難過,我知道她每天在后山練劍,吃飯,我不敢自作多情的以為她是在等我。但我卻又自欺欺人的想,說不定就是她就是為了自己呢?
那時從洛陽逃往南源的時候,我在一家琴行里看到這把桐木琴,琴很貴,可我已經沒有錢了,連買傷藥的錢也沒有,我用自己貼身的一塊玉佩換了這把琴,帶著它逃亡了很久,直到外傷已經愈合的再看不出一點痕跡,我才背著這把桐木琴走上天崇門山門前的石階,四月明媚的陽光落滿了她的發,她欣喜的笑,笑如飛花,我解下琴給她,對她道,“送給你的,下次為師回來,可要彈給我聽啊!”
我不敢停留得太久,我對她說,“據說南方極熱之地能捉到赤火蟾蜍,吃了它能增加五十年內力,雖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過為師去尋尋看。”
其實我知道她其實并不想吃蟾蜍,要一個女孩子吃蟾蜍也的確可怕了些,但我只是需要一個借口,更何況她什么都沒說。
她將我送出山門,那時候不敢回頭的我沒看見她的眼淚落到那把桐木琴上,我在想當初是不是陪著她教她武功,比起給她找蟾蜍更有效果。
后來聽說她每日勤奮練琴為了能在我再回來的時候彈給我聽。
后來我在南源的湖中畫舫遇上了烏賽雪。
后來,不知道從哪里傳來的謠言,說我嫌棄她太笨才會不肯回山。
后來,聽說她成了所有人欺負的對象。
后來,我抱著雪蓮走上了石階,她求我聽完那首為我所編的一曲火琉璃。
幾十年的人生倏忽而過,浮光掠影,恍如昨夢。
而夢中我卻又看見大片大片的梨花盛開在一個寂靜的山谷。
花下有一個女子為我撫琴,她有著桂花的香氣,奏著一曲我聽不懂的歌。
【尾聲】
醒來的時候,我看到西湖的畫舫飄蕩在湖心。
烏賽雪靜靜靠在那一片煙柳中,對我道,“離火,我想你???幫我殺一個人。”
“誰?”我靜靜的凝視著她。
“我。”烏賽雪淡淡地開口。
她給我講了一個很長的故事,故事里有一個癡情的苗女,她愛上了一個中原人,她一心一意的喜歡他,他問她愿不愿隨他來中原時,苗女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但她不知道那人對她的愛只是演戲,他說的那些甜言蜜語只是因為想借她的回生蠱救自己的妻子。
“后來我殺了他,也沒救他的妻子。”烏賽雪道,“我恨死他了,他知道我用了回生蠱就會死,可是他竟然還有臉求我,求我原諒他。”
“我好恨啊,我恨自己為什么要認識他,恨那些告訴他苗疆有回生之術的人,我查到了那些人,我要讓他們都和他一起去死。”烏賽雪似杜鵑啼血的聲音含著哀憤,令人不禁脊背生涼,但隨即她的語調又溫柔了下來,平靜地說道,“可我殺了他們,我也不能再快樂起來了。”
“現在我要死了,劉離火...”烏賽雪目光哀婉道,“你愿不愿意騙騙我,跟我說聲,我只愛你一個。”
我覺得很難過,但我最后對她說,“抱歉,我做不到。”
即使我知道受了這么重的傷,只有回生蠱才能把我救回來。
她靠在柳樹下癡癡的笑,道,“你們都太誠實,也太殘忍。”說完她閉上了眼,像是一個安睡的孩子,身體卻倒了下去。
我把她葬在了柳樹邊,她的一生很像柳樹,伸著枝條想留住所有人,最后卻誰也沒能留住。
我回到天崇門,師父告訴我葉凝霜已經走了。
我又來到了南源城。
在南源城后山的梨花谷,我看到大片大片的梨花開成了一片片寂寞的白,白色下是那一方陽光照射的石碑。
上面刻著鎦金的大字:家師劉離火之墓。
身后突然傳來陶瓷碎裂的聲音,我轉過身,微微含笑。
一瞬間時間凝滯,梨花窮盡一生般綻放,飛花下是她含淚的眼。
我從不知梨花的香是如此的醉人。
責編: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