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羽著 圖/心善則美
七支簪
尾羽著 圖/心善則美
尾羽,生于杭州,現居倫敦,攻讀統計金融學。與多個NGO 組織有合作的公益機構“SSSK”倫敦分支創辦人。現任中英未來商務精英峰會秘書。
木匾上的金漆寫成的字已經晦暗不清,沾染上時間的灰塵,而朱木曾經艷麗的紅也像深閨的怨婦嘴邊那一抹褪去的殘妝,失去了當初的明媚與光澤。
第一集 (一簪 孤燈清夜芙蕖寐)

江南這兩個字總是帶給人無盡的遐思。是淡煙流水,是弱柳繁花,是粉墻黛瓦,是一個丁香一樣結著愁怨的姑娘,撐著竹傘悠悠步入雨巷時的回眸。
生于江南,生于蘇杭,在外求學時,總有人問我,你的家鄉是什么樣子?江南又是什么樣子?
我可以說斷橋相會的許仙與白娘子,我可以說西泠橋畔的蘇小小墓,我可以說和靖先生的梅妻鶴子,我可以說那些眉清目秀的姑娘們惹人骨酥的吳儂軟語,我可以說那些惹人垂涎的各色糕點……
我有這么多可說,可到最后,我卻沒有說這些,而是說了這樣一個長長的故事。
生于江南水鄉(安鄉)秦安鎮的少女秦莫語,為了尋找十幾年前其父打下的七支花簪,輾轉靄安、蘅安、秦安、池安四地。在途中,她遇見了形跡可疑的外鄉人莫之耹,共同達成約定,結伴尋找簪子的下落。在他們收集簪子時,卻也拂開了簪子身上積攢的蒙蒙灰塵,揭開了被歲月掩埋的六段情和邂逅了六位性格迥異的女子。一路相伴,一路走來,二人從相互猜忌、彼此利用到冰釋前嫌、互為鐘情。而他們各自暗懷的最后的秘密,卻讓這段情不知何去何從……
在開始寫七支簪時,我沒有預料到它會變成一個這么長的故事。
2015年,坐在烏鎮的烏篷船里,看著夜色下踽踽前行的花燈,我幾乎是像做夢一般,看見了一個氣質溫婉的女子在橋畔氤氳潤濕的霧氣里,用她憂愁善語的眸子打量著這一河河水。
仿佛被什么觸動,翌日,我開始寫第一簪的初稿。我給了這個女子名字叫若漪,給了她血肉,給了她一個等待了一生的戀人。這是個關于愛情的故事,卻不僅僅止于愛情,更多是我報之以江南的感情。鐘靈毓秀的江南將向往美好的初心融入我的血脈,而我想寫下和她有關的美好,讓更多無法來到江南的人看見她,看懂她。
抱著這樣的想法,寫完了第一簪,我沒有停筆。女子是水做的,在與水為鄰的江南里,有太多明媚溫柔的女子,像春雨一般潤濕了誰的心扉。江南的一大部分美好,由她們構成,所以只寫一個定是不夠的。
所以我便又開始我的旅程,烏鎮、西塘、同里、塘棲這些水鄉里,留下了我的足跡。而它們的影子也留在了七支簪里,像雙簪里乘涼的菰雨軒的的確確存在于同里的退思園里,很多嫁娶婚俗也來自于古鎮的婚嫁博物館。很遺憾最后沒能把有在這些古鎮里“采風”到的很多東西寫進七支簪里,只能粗粗地呈現冰山一角。
想起了前不久在圣誕節看的話劇《戀愛的犀?!?,那天主演“馬路”的年輕男演員站在舞臺上最后對我們說:“祝你們能在生活中找到那些能為之堅持的,美好的事情?!?/p>
這也是我對大家的新年祝福。一生太短暫,希望每一個人都能像我筆下的主人公一樣,柔中帶剛,待人溫和柔軟,卻能堅忍不拔地追求自己的自由,堅持自己的理想。感激我找到了七支簪并堅持到了最后,而新的一年,希望你們也能找到屬于你們的故事,并為之堅持。
2017年1月3日 于江南杭州月夜
簪子泛著金屬陳舊的古銅色光芒,刺痛的我的眼睛。我向手心哈了哈氣,不留神多余的白氣氤氳了簪子,簪子凝結著霧水,頓時模糊在我的眼里。
“是十幾年前買的?!蔽姨ь^看著站在我面前的男人,毫無否定語氣地發問。
“既已知道,何必問我?!彼荒蜔┑匦必课?,冷笑道。繼而他眼珠子轉了轉,喉結一動,一口痰啐在了地上,“你可得快些,我須得趕路的?!?/p>
我冷淡地說道:“你可帶著你的簪子上路了,我不收這簪子。”
他愣了愣,放聲大笑,笑聲像刺耳的牛車刮擦青石大街的聲音,讓人不得安歇:“小姑娘,既是首飾鋪,又不收首飾,你這笑話忒好笑。叫能做主的來見我,我且不與你計較。”
“并非說笑話了,”我信手拈來一段軟花巾,“我只收鑲花的簪,而且必須是由我們秦家賣出的簪。您這一來不是鑲花的,二來也并非是我們秦家的。要是三來,”我細心包好那副簪,遞了上去,“三來,我便是做主的了。”
“你?”他瞪大了牛眼睛瞧我,鼻子也像只牛鼻子一般鼓著粗氣,“敢情今日你定是不會收這支簪了。罷!”他大手一揮,軟花巾包裹著簪子從他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與渾濁的痰液粘連在一起,看著讓人作嘔。而他絲毫不在乎這些,轉身就走了。
我默默地嘆了口氣,用腳尖輕輕把軟花巾連著簪子一起踢開。可是未待我用腳尖挪走它,就聽到一個聲音在我身后淡漠地問我:“既是賣簪人,何又不愛惜簪子?”
我沒抬起頭看來人是誰,信口答道:“并未見主人愛惜,我這識簪子的愛惜又有何用?”
話音剛落,來人微微彎下腰,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小心地把簪子從腌臜的軟布里取出來,轉眼就把這簪子折成兩半。
隨著一聲脆響,我詫異地抬頭望向來人——原是個清俊的少年,二十歲的光景,并非我所想,是個歷經世事的中年男子了。
他將那斷簪扔回給我:“既是無用,我便替姑娘毀了罷,不必謝我?!?/p>
我見他臉上十足的嘲謔模樣,不經怒從心起:“于我雖是無用,但不定日后哪位有緣人得見歡喜也未可知。公子又何須做到這般地步?”
他哈哈大笑:“道理都在姑娘這邊,我多說什么,倒都像強詞奪理了?!?/p>
我還未來得及多說什么,他拋給我一串銅板就迅速消失在我的視野里,徒留下帶著諷刺的醇厚低音:“那便請姑娘替我找個良匠修補這支簪子罷。我還要趕路,恕不奉陪?!?/p>
在秦安鎮里從未有這樣的怪人出現過。我愣愣地站著,直到老瞎子的竹竿戳到了他放下的銅板,清脆的聲音讓我的冥想戛然而止。
“丫頭,是你嗎?”老瞎子叫喚我。
“哎?!蔽业偷痛鹨宦暋?/p>
老瞎子“篤篤”的竹竿聲一下子密集了起來:“你不是要尋簪子嗎?我聽擺渡的阿羅講,有人也要去池安鎮,聽說給的船資不少。是了,這回他愿意擺渡去池安鎮了,你可尋著你阿婆了,更可尋著你娘送她的簪子了!”
我又愣了愣神,隨后不可思議地說:“幾時開船呢?”
“許是今夜亥時,你可在岸頭等阿諾。一路可要順風了。”
“多謝?!蔽谊P上了屋門,一絲光都沒有透進來。
壹
船只悠悠地停穩在池安的碼頭。我一人從船艙中出來,給了船夫船資,便心急火燎地想要從船上一步跳到岸上。
誰料想我終究是心太急了,險些踏個空,幸而被背后的人扶了一把:“喲,這樣心急呢,姑娘。”
這聲音好生耳熟,我轉頭定睛一看,便是昨日那個挑釁我的怪人,更沒好氣地亟亟從他手中掙脫出來,不冷不淡一句:“多謝?!?/p>
他一把又抓住我的手臂,不讓我走:“昨日那支簪子,不知姑娘后來可有找人修補好,托給了什么有緣人?”
“公子以為你給了錢,簪子就能再續上嗎?”看著他那副可惡面容,我不忍出聲嘲諷,“難的不是錢可以辦成的事,而是錢辦不到的事??v使再擲千金,續好那簪子,也時光不再,難回舊時模樣?!?/p>
他狡黠的目光徘徊在我身上,定要揣度我的心思:“從秦安到池安,姑娘此行,也是為了尋一支時光不再的簪子?”
“我們不過萍水相逢,今日相聚,隨后又是擦肩奔走,不復回頭。公子不必理會我的無聊事,就像我也不想知曉公子為何從秦安輾轉來此,又要去辦什么無聊事?!蔽以僖淮斡采蜷_他的手,“后會無期了,這位公子?!?/p>
我記憶里的池安鎮,朦朧得像一縷抓不出的輕煙,在池安河的懷里風吹即散。池安像是秦安的妹妹,同樣的眉清目秀,同樣的安靜恬淡。唯一不同的是,池安的岸頭在夏天會被一河更為艷麗的紅蓮所湮沒,徒留輕煙一樣的香,抓不住。行舟石橋下,紅蓮香染襟。
我在街道上迷迷瞪瞪地走著,總覺得好像來過,又沒有來過這里。這并非池安同秦安長得像,有一種淡淡的記憶殘留在我的心頭,揮之不去。也許是姆媽常常把我抱在她的膝蓋上同我講池安鎮,講阿婆,于是池安在我的腦里生根發芽,或是安放在我的記憶里等我翻開。
“勞駕,阿嬸可知莫氏大宅如何去?”我隨處尋了處無人問津的賣茶的鋪位。
阿嬸有點困惑地長大眼睛來將我望著,臉上的皺褶都擠到了一處去:“莫氏大宅?”我連忙解釋到:“就是商賈大家,安河都聞名的莫氏,阿嬸你再想想?!?/p>
她低下頭用白瓷碗盛了碗茶:“你說的是鎮南的莫氏,還是鎮北的莫氏?”
我不曉得如何答話,一時間愣住了。但是反而她又接起了話:“勿論是哪一個莫家,都不在了。鎮南的莫家,十幾年前就散了;鎮北的莫家,十年前也遷往外處去了。姑娘想要找誰?”她用木勺攪拌著大桶的茶,自始至終沒有看我一眼。
“莫氏秦若漪,二十年前嫁入莫家的秦若漪。阿嬸你可知她現在在何處?”
白瓷碗的茶起了起波瀾,一大波的水花洶涌出碗沿,滴落在地上。阿嬸定定地將我看著,遲疑了半晌才說:“你是她什么人?”
“她娘家的親戚,我喚她一聲阿婆。”
“那你可知,”她放下木勺,用衣袖蹭了蹭碗沿,“她半月前已去了。”“去了?”
阿婆已經死了!在她嫁入莫氏后,我姆媽就鮮少收到她的消息。光陰荏苒,物是人非。
“姑娘將這碗清茶喝了罷!前途漫漫,若是趕得及,便去祠堂為你阿婆上柱香。你阿婆,這幾年,過得很苦。”她將茶遞給我,“我做不了什么,還請姑娘為我向你阿婆問個好。”
我一時無言,只得接過那碗茶,一飲而盡后問道:“阿嬸能否同我說,這十幾年,我阿婆發生了何事?”
“我終歸只是個局外人。聽得的事情又如何能當真?”她抽走了那只白瓷碗,“姑娘可去鎮南辛灣橋邊的莫氏祠堂為你阿婆上香。若那時還沒有答案,再來這里尋我?!?/p>
“多謝阿嬸!”我從行囊里掏出錢幣,卻被她阻止了:“這碗茶,是贈給你阿婆的。姑娘不必再用錢答謝我這個老婆子。能為你阿婆做的,也只有這一碗茶了。”
我看了阿嬸一眼,最終還是把錢塞回去了:“多謝,阿嬸。我會幫你同阿婆問好的?!?/p>
一路上我同很多人問路,他們也與阿嬸一樣,帶著疑惑的眼光望著我,好像我是一葉誤入迷途的小舟,失了方向卻又要執拗地往前行。但是他們還是好心地替我指路。
行了很久才到莫氏的祠堂。木匾上的金漆寫成的字已經晦暗不清,沾染上時間的灰塵,而朱木曾經艷麗的紅也像深閨的怨婦嘴邊那一抹褪去的殘妝,失去了當初的明媚與光澤。
祠堂非常的陰冷,仿若有夜霧侵襲來這里。我費力地辨認哪處是阿婆的靈位,哪處可以讓我詢問這個亡人的靈魂。阿婆,你在何處?這些年來,你過得究竟如何?
“莫氏族老向來不允外人踏進這里一步,尤其是女人。秦姑娘違背了族規,可怕被族老懲罰?”
未來得及反應,我就看到一面展開的折扇,大片潑墨化成堅硬的磐石,孕育挺拔頎長的翠竹,竹葉姿態恣意。仔細辨認一下,頓覺眼熟。我不由自主地驚訝出聲:“是你?”一抬起頭,未出我所料,這個陰魂不散的人果然又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不由得讓我心生疑惑:“你?又在這里做什么?”
“先前忘了自報家門,在下莫之耹,是池安莫氏之后,和家父遷出安鄉已久,這次特意托他囑咐回來拜祭先人。倒是你?”他扇著扇子圍著我轉了一圈,最后定定地站在我前方收起了扇子,“啪”的響了一聲,“你又有何貴干?若無事亂闖進來,請姑娘出去,不要打擾莫家祠堂的清凈?!?/p>
他竟是莫家的人。
我覺得心里一陣怒火無法抑制,他怎么偏偏要擋在我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同我作對,偏偏他還有無數的正當理由和借口。
我只得裝作心平氣和地說:“秦安秦莫語,今日來祭拜莫氏秦若漪,無論如何,請你行個方便。若先前我多有得罪,我同你道歉。”
他終于不再那么可惡地笑了,反而臉上有一絲愣住的神情:“你說,你祭拜的是誰?”
“秦若漪,”我盯著他與紙扇上的墨色如出一轍暗沉的那雙眼睛,突然有點不敢再說下去,可能是為了掩蓋我的害怕,我又重復了一遍,“秦若漪?!?/p>
“哦,”他笑了笑,從那種木楞的表情中回復到自然,“我不認識什么秦若漪,原本來祠堂也只是替遠房親戚上柱香。既然如此,我權當什么都沒看到。”
我心底沒緣由的奇怪更加地洶涌而來,但我也可以當作什么都沒有看到。
他是一個奇怪的人,奇怪的名字,奇怪而變幻無常的情緒。
我又反反復復地按著祠堂看了一遍,但是還是不見阿婆的牌位。既然女眷不允入內,又怎么會允許放女眷的牌位,但阿嬸卻又不像在扯謊。我繞過了莫之耹站著的位置,又認認真真地看了一遍,這才發現我忽略了莫之耹面前的那排。我小心翼翼地從側面看過去,他正拿著柱燃著的香神情專注地鞠躬,而在他鞠躬的一瞬間,我看見了阿婆的牌位,正好在那一列的最后一個。漆是新上的,木紋質地清晰。我站上前去想看得更清楚,卻被他的目光逮個正著。
“怎么了?秦姑娘眼神不大好使?要不要我大聲地對你念出來,這是你阿婆的牌位?”他睨著我冷笑了一聲,把香插在了上一排謄寫著“莫蘭”的牌位前的香爐上。
“可你明明說你沒看見?!蔽铱傆X得他在向我撒謊,或是隱瞞什么。
“秦姑娘,那就權當我又耍了你一次好了。后會無期?!彼掷湫Φ乜戳宋乙谎郏餍涠?。
“你!”燃著的香騰起了煙,煙霧繚繞,使得這間祠堂更加的迷離。我追不上他的步伐,只能在阿婆的牌位前良久地沉默。
夜色下的池安鎮睡去了,獨獨留下我這個未眠人在打更聲中踽踽而行。沾露的青石板大街帶著戲謔的寒意,像莫之耹最后看我的眼光一樣傲慢冰冷,讓孤獨的過客只身于虛無的痛楚中無法靠岸。夏日的夜,皓月當空,銀色的光華是一匹綿延不斷的素絹,纏繞在紅塵中無法踏上奈何橋的亡魂們身上,系扣于他們和安河之間,讓他們無法喝下孟婆湯渡橋,永久忘記人世的燈火闌珊,忘記他們的盤虬臥龍扎根于某處的執念。
阿婆,我誠心地祈禱,你會是他們中的一個,哪怕是亡魂,我也不憚你用如何可怖的面目站在我面前。我們素未謀面,但我曉得,在漫漫紅塵里,我可以看見,認識,觸摸到你一縷繾綣此處的魂魄,勿論如何幽渺。
我身處路口不知再往哪里走。我總以為上天永會安排好我的命運,我只要閉著眼睛一路走到頭,總會看見我要的東西。但是現在我失去了——我連阿婆的魂魄都無法遇到。
貳
“萬家燈火明,蘭舟桂棹水伶仃。迢迢暮暮青城雨,念念朝朝蹣跚渠。古巷月夜風滿塘,異客多離傷?!蔽逸p輕哼唱著小時姆媽對我唱過的小曲兒,讓我落下的腳步聲顯得不那么的空蕩而落寞。
身后有輕微的門吱呀的聲音,隨后有一個溫婉低沉的女聲響起:“姑娘請留步!”
我回過身去看,正迎上明月的萬千光華,一位滿身著白的中年阿嬸站在我面前。
她約莫四十歲不到,比我整整矮了一個頭,身形矮小而干瘦。而她長的模樣仍是小巧玲瓏,一雙細長狹窄的丹鳳眼,稀疏淡淡的眉毛也是細細的一條,幾乎看不見,尖尖的下巴上也盡是褶子,顯得她小小的臉寬松了起來。而滿身白色的她,幾近和月色融為一體,而發髻上綁上的白結,好似一只搖搖欲墜的白蝶,即將葬身于這黑暗的夜。
“阿嬸找我有何事?”我看著她一臉著急地趕著追回我,想必定有蹊蹺。
“哦,”她望著我若有所思地說,“姑娘剛剛哼唱的小曲,我在屋里聽見了。這首曲兒,在池安會唱的人不多??垂媚锏拇虬?,是從秦安鎮來罷?”
“阿嬸猜的沒錯,我今日剛到池安鎮,人生地不熟。夜路太長,唱首姆媽留下來的小曲,為自己壯壯膽。”我用手扶了扶滑下來的布包,答話道。
“你是秦安鎮的人?”她打量著我,問道,“那可允我問一句,你姆媽是何人?”
“我姆媽自幼在秦安鎮長大,故姓秦,單字一個寧?!蔽疑裆匀舻卮鸬溃瑳]想到她激動地伸出手摟住我。
“阿語,你都長這么大了,大得都不認識諾嬸了。難怪了,難怪?!彼榈剜?,溫柔地撫摸著我的背,讓我有一瞬拋卻了孤單的悲愴,想要在她同姆媽一樣溫暖的懷里哭。
“你姆媽怎會讓你一人孤身來這里?”她把我領到了一處小屋,一邊用雞毛撣子撣去了屋內的灰塵,一邊問我。
“不知從何說起,”我想站起身幫諾嬸整理整理屋子,但卻被她豎起的雞毛撣子制止了:“阿語,你是客人,坐著就行了。等諾嬸泡壺茶,我們再慢慢說?!?/p>
我還沒有來得及答應,諾嬸一溜煙就走去了客房對面的柴房,想來是去拿柴火燒水了。
在氤氳的水汽里,我手握著暖呼呼的瓷杯,和諾嬸對視道:“諾嬸,我曉得阿婆剛剛去了。其實,是我姆媽讓我來找她的?!?/p>
“你姆媽呢?她怎么沒來?”
“這,”我啜了一口釅茶,望向了藍軸白底的瓷杯里,“她也去了,算來,三月有余了?!?/p>
“三月?”她搓著手,神情恍惚,“沒想到我們三個,如今只剩下我了。”
“諾嬸,都過去了,”我拍了拍她的肩,“我姆媽她走得很好,你無須擔心。其實我爹爹也叫人捎過信來你們這,可是杳無音訊。這些年,我姆媽一直想來找你們,無奈身體抱恙?!?/p>
她笑了笑,望向我,我這才看見她眼里的淚光,在煤油燈寧靜的燃燒中閃爍:“我何曾不想去找她?但是,但是你阿婆,我不能離開她。”
“究竟這些年?”我帶著疑竇地問。
“這些年的事情,說簡單卻又復雜,復雜里也很簡單。阿語,你告訴我,你究竟找你阿婆有何事?”她緊緊握住我的手,手上的皺紋摩挲得我的手極癢。
“十幾年前,我還未出生時,我爹爹打造了一副簪,總有七支,全都以花為綴。我爹說,有人曾買了其中一支送給阿婆。我姆媽臨終前喚我把這七支簪一一找回來,我,”我低下頭,輕聲道,“我也不知其中有何深意。但姆媽的遺愿,我必須完成。故我來找阿婆,未曾想到,阿婆已經不在了?!?/p>
“你是個乖囡囡,諾嬸懂。你不是問你阿婆究竟發生了什么?恐怕我們今日不得睡覺了?!彼χ四ㄑ劢堑臏I。
“無妨的,之前頭七也未向阿婆拜祭,今日,卻當是阿婆再守一次靈?!?/p>
叁
阿語,二十年前,你阿婆真真是個美人胚子。一雙杏眼藏清明,柳眉彎彎捎春風。櫻唇皓齒麝蘭香,滑如凝脂膚賽雪。總之,秦安鎮的黃花姑娘里,當屬你阿婆最美。
雖說你喚她當喚得一聲阿婆,但其實她比你娘不了大多少,大概也只差了兩三歲。我比她稍小幾個月,一直是她貼身的丫鬟。你姆媽是她房里的另一個小丫鬟,當時我們共同服侍她,叫你阿婆一聲小姐。故是這樣,我想你姆媽為了尊敬,才讓你大一個輩分,喊她阿婆。
你阿婆家當時家中并未出現變故,販茶、船塢、繡莊、當鋪這四樣生意,一樣也未落下。人家都是挑一經營,可是我們的老爺卻將四樣生意打理得僅僅有條,可想當年秦氏的家世多有根基,家底又多富足,能承受得了這么大的耗資。
小姐雖是二房太太所生的孩子,卻和正房太太所生的少爺一樣受老爺寵愛?;蛘哒f,秦宅上上下下的人都很喜歡她,包括她的大娘,也就是正房太太。小姐性子太好了,從不對下人耍什么小性子。而小姐很聰明,不僅琴棋書畫,卻是連繡花下廚也在行的。她常常熬蓮子羹給所有人喝,大家也是說不出的喜歡。
但是小姐十七歲那年,未意料到的事還是發生了。那年開春雨水不足,明前茶根本沒有意料當中的收成,之前所有投下去的錢一無所得。而河道上頻頻缺水斷路,船塢的生意也無法做下去。這年老爺欠下的債根本已經超出了秦家償還的能力,債主們說什么也不肯延期,甚至錢莊有交情的人也執意要老爺還錢。焦頭爛額之下,老爺氣急攻心一病不起。秦家人人都亂了陣腳,除了小姐。
看小姐表面里什么都沒發生一樣地端坐著,但是我曉得她比誰都著急。偌大的家業即將散盡,生于秦家,長于秦家的她,不能不怕。
然而,上天有好生之德,他還是給老爺留了條后路。池安鎮的大戶人家莫家老太太來秦安鎮新建的月老廟求姻緣,途中正遇上小姐在街頭賣字畫。鎮中看熱鬧的不計其數,沒人愿意買小姐的字畫,可是小姐還是笑吟吟地站著,不發一言。我們這些下人都勸她死了這條心,畢竟字畫能賣多少錢去彌補虧空?況且,一個未出閣的黃花閨女,又怎能拋頭露面地在街頭賣字畫呢?可是小姐的固執,不是我們能勸得住的。
莫老太太一時好奇,讓侍從驅散了圍觀的人群,走上前去細細看小姐的字畫,一邊看,一邊笑說道:“這位小姐的書法,蒼遒有力,竟不像一個姑娘家寫的。今日賣出去幾幅了?”
小姐抿了抿唇:“未有一幅?!?/p>
老太太用力摸了摸那上面的字,道:“既然都曉得別人看的是熱鬧,為何還在街頭賣字畫?一個未出閣的姑娘,不怕惹閑言碎語嗎?”
“家道中落,不得已而為之。父兄如今焦頭爛額,我一介女子無力分擔,也只能賣賣字畫了。同這些比起,名聲又算什么?”她卷起了其中一幅字畫,捆綁好遞給老太太,“夫人拿好,一路慢行。”
老太太微微闔了闔眼,示意侍從把畫卷收著,自己摸著手上的玉鐲說道:“小姐的字畫,我這個老人家今日沒帶錢,恐怕是付不起了,這只玉鐲,”她取下玉鐲扣在其他鋪展開的字畫上,“就當抵這幅字畫的價錢,可好?”
“不必了,”小姐拿起鐲子遞到老太太面前,“難得有人賞識我這個只懂皮毛的黃毛丫頭寫的字,權當送給夫人玩的了。其實我身后當鋪里的作品,出于名師之手,或是滄海遺珠合太太眼緣的也大有,太太若是有時間,可到那里去看看。”
“不,”老太太用手擋在了鐲子面前,“這算是我送小姐的禮物。這只玉鐲是我本家祖傳的,也請人開過光,逢兇化吉不在話下。收著它,你們秦家自能雨過天晴?!毖粤T,她沒看一眼小姐,徑直在仆從的簇擁下離開了。
只剩我呆呆地看著這只玉鐲,問小姐道:“小姐,要我追上那位夫人嗎?”
小姐的手指輕柔地撫摸著渾然天成的玉做成的玉鐲,搖頭道:“不了,阿諾,今日去當鋪查查帳,然后收攤便罷?!?/p>
小姐留著這只玉鐲不過三日,莫家的聘禮和求親的隊伍就到了秦宅。莫家雖然家大業大,但子嗣不多,老太太膝下只有一對兒子,大的早年自己扎根在鎮北,小的留在莫家照顧母親。而小兒子的兒媳故去的也早,莫家老爺再未續弦,只留下了一個兒子,也是莫家唯一的少爺,喚作莫懿。作為莫家的獨苗,自然是千萬寵愛集一身,打他自小出生就未吃過什么苦,雖然沒娘疼,也少不了老太太的疼愛。
莫懿被慣成什么樣子,自然不必多說。最離譜的是,他興許是一貫自由散漫地過活,十指不沾陽春水就罷了,連經營生意也不屑學,成為了莫家一塊不可不提的心病。偌大的家業,無人能繼承,眼看多年的繁榮就要毀于這個紈绔子弟,莫老爺坐不住了。在三年前,莫懿與莫老爺最大的一次爭吵發生了。
安河一帶一向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阿語你不會不曉得。安鄉的人們不愿意讓外人進來,也不許這里的人出來。為了維持傳統,進這里和出這里的族人,一向要繳納一筆“過路費”,數目大得驚人。
莫懿的要求,老太太一開始怎樣也不愿點頭同意,莫懿好說歹說,最終老太太才松口了。但出錢供他讀書的要求是,以三年為限,三年后莫懿一定要回來。
而老太太的那只鐲子,其實就是向秦家訂婚的信物。老太太自知這個混賬的孫子沒有人幫持,再大的家業也會敗光,待她百年之后,無論如何也沒臉去見故去的祖宗們,所以必要有一個懂得持家之道的孫媳婦來重新撐起這個家。
小姐就是那個合她眼的人。
秦宅的正堂頓時擠滿了人,秦家上上下下的人,包括病重時不時咳嗽的秦老爺也撐著身子勉強來了。大紅的繡球包裹著莫老太太的期許和聘禮,大大方方地被擺在了正中央,不曉得是沾著喜氣的征兆,還是一團團惹人心煩的火花,行將把秦宅點燃。
秦家大太太說什么也不同意小姐嫁去莫家,她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死死攥著小姐的手,說:“我們秦家不是賣女兒的,誰不曉得莫家的混賬兒子胡鬧成性,若漪若是嫁過去,怎會有好日子過?她不是我親生女兒,但我從小看著她長大,老爺你說什么也不能把她嫁給莫家?!?/p>
老爺面露難色地看著小姐,小姐不答話,只是用手絹幫大太太擦著眼淚。
“若漪,哥哥再不濟,也會頂著這個家。莫家的聘金,我們不稀罕的。我現在就跟媒婆說,我們不會把你嫁出去的。”二少爺秦若潮和小姐關系最好,性子也最急,立馬站起來想要出去同媒婆說清楚,但被小姐急急起身攔住。
“大娘,你別哭了。二哥,你去罷,就說我愿意嫁過去,就待老太太擇揀一個良成吉日?!?/p>
“若漪,”老爺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起身,大少爺若漣扶住了他,向小姐走來,“若潮說得對,一念之差,也許是一生之悔,婚姻大事不能兒戲!莫家少爺什么人品,說聲名狼藉也不為過。我做爹爹的不能把你往火坑里推啊!”
“阿爹,你先坐下,大哥你扶著點,”小姐和大少爺若漣一起扶著老爺坐在了梨花木扶手椅上,小姐蹲下身說,“這門婚事,只要我姆媽沒意見,我就同意?!彼滞蜃诹硪粡堃巫由系膽n心忡忡的二姨娘,說道:“姆媽,我長這么大了,你也該享享清福了?!彼洲D向所有人說道:“若漪曉得大家都很疼我,若漪謝謝大家。可是若漪已經到了出嫁的年紀了,雖說莫家少爺名聲不好,但誰都沒見過他這幾年究竟怎么樣。兩家既然都門當戶對,又豈知他不是我的良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無什么不妥的?!?/p>
“阿漪,”二姨娘走過來一把摟住了她,淚水止不住地掉落在她的衣服上,“姆媽也舍不得你去莫家……”說著說著,無盡的哽咽回蕩在正堂,所有的少爺都低下了頭,感到前所未有的窩囊。
“姆媽,”小姐輕輕地拍著二姨娘的背,“出嫁的那一天,你才應當這么哭的。我會回門來看你的,姆媽?!?/p>
責編: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