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運用文本細讀和癥候式閱讀方法,對汪曾祺的小說《大淖記事》進行分析,從民間隱形結構分析出其突破了善惡二元對立框架,從善惡二元的模糊性到傳統與現代的糾葛,對其進行縱深式再解讀。
關鍵詞:一女三男;善/惡二元模糊性;傳統與現代
作者簡介:商彰超(1986-),男,漢,河南洛陽市人,文學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史。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35-0-02
汪曾祺的短篇小說《大淖記事》寫于1981年,是其代表作之一。本文以文本細讀和癥候式閱讀為維,穿插歷史、作家生平和民間文學視角,對《大淖記事》進行橫向式的深度解讀。《大淖記事》寫于汪曾祺最好的作品《受戒》之后,雖然在體式與語言的互動上不如《受戒》那樣的卓然天成,但其文本內部的微言大義卻不容小覷。
除了“形式”上的得天獨厚外,《大淖記事》在“內容”上也是一口深不見底的礦藏。下邊我要從兩個方面來逐層揭開《大淖記事》的另一張“面孔”。
一
《大淖記事》這篇小說單從赤裸裸的內容上來說讓人讀后酣暢淋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小說的結局正義戰勝邪惡不免讓人懷疑起汪曾祺的思想深度來。其實汪曾祺寫小說時常會借用一下通俗文學的“秘密武器”。有心的讀者不要只被其表面的“糖衣炮彈”所迷惑。
陳思和在分析廣西壯族自治區民間文學劉三姐的故事時,提到了一種民間的隱形結構:一女三男。我所謂的“秘密武器”就是指的陳思和所說的“一女三男”的隱形模式。陳思和所謂隱形模式的內涵是指:
“‘一女三男的模式在許多有民間色彩的作品中存在,‘一女一般是民間的代表,她常常是一種潑辣智慧、向往自由的角色,她的對手,總是一些被嘲諷的男人角色,代表民間社會的對立面—權力社會和知識社會。前者往往是愚蠢、蠻橫的權勢者,后者往往是狡詐、怯懦的酸文人……也可以出現第三個男角,即正面的男人形象,往往是勤勞、勇敢、英俊的民間英雄。這種一女三男的角色模型,可以演化出無窮的故事。”[1]
以上的總結正好符合《大淖記事》的隱形結構。巧云正是民間的化身,而劉號長代表權力社會,老錫匠代表知識社會,十一子就是第三個男人,是正面的民間英雄。《大淖記事》表面就是圍繞這個隱形模式展開運作的。
小說開篇用刀子般的語言講述“大淖”的四季流變,以景帶物,平鋪直敘了大淖一帶人們的營生,例如炕房和漿房等工作情景。天地不仁,雞毛蒜皮的瑣碎人生是汪曾祺的寄托所在。人生一世哪有那么多的豐功偉業,從炕房、漿房人的生活狀態中就折射出了汪曾祺的人生觀,安逸閑適,悠悠地“出世”。其實《大淖記事》的兩個主人公十一子和巧云就是散落在大地上的兩顆普通“繁星”。汪曾祺的用力就是在這普通中發掘“不平凡”的光芒。小說寫到兩人產生感情是在平常的工作中耳鬢廝磨,巧云編蘆席扎了手,十一子就幫她吮吸指頭肚上的血。《受戒》之后汪曾祺就成了處理少年朦朧愛情的行家里手,除了上述外,十一子在水里搭救巧云之后的那個場景描寫可謂是“受戒”的靈光再現。
可是后來十一子并沒有和巧云有情人成了眷屬。民間隱形結構在此發揮了作用。保安隊的劉號長先下手為強,破了巧云的身子。小說從這里急轉直下,之前平靜祥和的風俗畫一下子被撕破,一種恐怖縈繞在小說的后兩段。劉號長的囂張氣焰并沒有持續下去,雖然他在十一子和巧云的幽會中抓住了十一子,公報私仇地毒打了十一子一頓,但是錫匠們的游行最終也把劉號長驅逐出境,再不能踏上“大淖”這塊土地。正義終得以伸張。小說在中國畫“留白”的風格中結束。十一子和巧云生活會幸福嗎?劉號長或其他的惡勢力還會來騷擾他們的生活嗎?林林總總的問題都給讀者一個無限的遐想。雖然民間隱形結構的分析讓我們看到《大淖記事》海平面上那一角,但我們不要忘記海水下面那巨大的“冰山”。
二
以上的分析只是《大淖記事》最容易被人讀到的內涵之一,我認為除此之外,這篇小說還凸顯了汪曾祺的另一個追求。他不僅運用了上述的民間“一女三男”的隱形結構,而且還對其進行了一個超越。
仔細分析我們發現小說在描寫兩個主人公的時候是分兩段來寫的。寫十一子是住在大淖的西邊,巧云住在大淖的東邊,兩人一開始就是隔淖相對。而且這東西兩邊人的生活習慣大相徑庭。西邊多以外地人為主,在此做生意,但為人正派,尤其以錫匠為代表。他們做人做事就像他們做生意一樣“童叟無欺”。老錫匠的話就成為一種待人處事的信條:“他不許他們賭錢喝酒;囑咐他們出外做活,要童叟無欺,手腳要干凈;不許和婦道嬉皮笑臉。”[2]但是這種中規中矩的人生信條似乎是汪曾祺所不屑的。他就是要他們離經叛道,才能一抒那生生不息的勁草之力。其實我們發現小錫匠之所以后來被劉號長抓住把柄,痛打一頓是因為沒有聽從老錫匠的警告,小錫匠劍走了偏鋒,才受此災禍。而劉號長這個小說中的“大反派”也因為不走“正”路,才被驅逐出境。汪曾祺的筆下再次寫出了一干“破戒”的和尚。為什么汪曾祺老是對社會中那些不走尋常路的人興趣盎然?
我們不要忘記小說的結尾,十一子盡管受了毒打,在“鬼門關”走了三遭,但因為愛情,十一子被尿堿湯起死回生。十一子經歷了那么大的磨難竟然活了下來,劫后余生,逢兇化吉。另一方面我們看看劉號長的下場,只是被驅逐出境到別的地方當稅警了,沒有入獄,沒有死亡,只是換了身工作服,又可以重新危害一方了。正義雖然得以伸張,但這樣的懲罰公平嗎?從十一子和劉號長兩人的結局可以看出汪曾祺其實是突破了傳統的善/惡二元對立的固有模式。上文分析陳思和那個民間的隱形模式時,我們忽視了這個“一女三男”模式中最核心的另一個結構就是善/惡的二元對立,而且“一女三男”的結局是有從善惡勢不兩立到善戰勝了惡,最終大團圓一路走下來的模子的。上邊看似簡單的幾個要素分析實際上我們沒有認識到汪曾祺對善/惡模式進行了突破,他走的更遠,沒有只在“一女三男”的模式中打轉。汪曾祺的《大淖記事》開始模糊善/惡兩者之間的差距。善并非有好的結局,惡也不一定壞到哪去。劉號長經過了種種惡行之后依然能當稅警,又一個可以魚肉百姓的行當。而十一子和巧云卻要繼續吃苦,來走完下邊的路。
三
對于善/惡二元模式的突破已經讓我們看到汪曾祺的小說《大淖記事》并非等閑作品。如果我們順著這個模糊善/惡二元模式的深度繼續分析下去我們會發現模糊這種二元價值觀真正目的所在。
我們繼續從小說入手來分析汪曾祺寫這篇小說的真正目的。我先從劉號長后來被商會驅逐出境這個細節入手。劉號長本來只手遮天,可劉號長怎么這樣容易就被驅逐出境了?我們看到這里面最大的原因是錫匠們的游行。
我們看到示威游行在這里發生了巨大的作用。在一個民間社會,出現不公平現象往往是訴諸于宗法大家庭或家族的長者來調停。可是《大淖記事》卻完全不同,錫匠們用了一種極現代的方式來處理“不公”。于是這讓我們想到了1919年那個劃時代運動—“五四”[3]。為什么汪曾祺會這樣寫?可見“現代”的理念在那個時代已經滲入“大淖”那片地方民眾的心中。換句話說,他們或多或少受到現代思想的影響。現代發生,以前看似既定的東西,在受到沖擊后會慢慢松動起來,開始從一個既有的狀態中脫落下去。于是我們會奇怪地發現,在大淖的東邊,也是就巧云所處的位置本是一個與傳統儒家生活模式不同的處境。汪曾祺在描寫時的確讓人耳目一新:“男人、女人、大人、孩子,都靠肩膀吃飯。”[4]女人、孩子在傳統觀念里本應該是受人照顧的,是弱勢群體,但在大淖的東邊男人和女人都要平等靠肩膀吃飯。你說這是傳統呢,還是更現代?因此巧云就生活在“現代”的狀態當中。那她后來在上文中被我們津津樂道那股“精魂”就不足為奇了。因為不只是她一個人這樣生活,整個大淖東邊的人都是這樣。可是巧云在被劉號長破處之后雖然在生活方面保持著那種堅毅的精神,但是在心靈方面,她也表現出了作為女人脆弱的一面。從這里邊我們可以看出巧云是有一種貞操觀的。傳統依然陰魂不散。反過來想,本來最保守的錫匠們,他們最后卻用了一種最“現代”的方式來解決“不公”。汪曾祺的目的在此迎刃而解。
當我們盲目擁抱現代的時候,《大淖記事》告訴我們這個擁抱必定會受到相應的“懲罰”。十一子不聽老錫匠的話,受到毒打,巧云和劉號長、十一子剪不斷的關系要受到心靈上的煎熬,劉號長這種開放的男女性觀念也受到驅逐出境的懲罰。小說如此結局,如此悲情。
注釋:
[1]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127-128.
[2][4]汪曾祺.矮紙集[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1996:73-74,78.
[3]參見陳平原.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