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傳倫
食酒篇
林語堂先生在其所著《蘇東坡傳》一書中,給蘇東坡一口氣加封了十九個頭銜,極欲全方位概括蘇東坡乃何等人物,其中提到他是”釀酒的實驗者”,是“飲酒成癖者”,奇怪的是唯獨沒提他是美食家,對于飲饌烹飪之道,蘇東坡不僅懂吃、會吃,更是會做的美食家,因地制宜,善理新菜,條件好時講究,不便當時將就,常啜雋味,當年他在鄂東發明的“東坡肉“,飄香九百年,至今還是世界各地中餐館肉食類的招牌菜。
“東坡肉”的普及極有可能來自史上一次最大規模的燉豬肉,蘇東坡做杭州太守時,疏浚西湖,大功告成,百姓感念東坡恩德,擔酒抬豬來拜賀,東坡收下,叫人切成方塊,授以秘制之法“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它自美,”燒得醇香,酥而不爛,分給參與浚湖的民工,大家吃后無不嘖嘖稱奇,從此“東坡肉”的美名傳天下。
“東坡肉”發明在黃州,推廣于杭州。元豐三年(1080),東坡貶謫黃州,見黃州市面豬肉價賤,人們不大會吃,東坡樂得食性大發,以蘇法親手烹調,其味大佳,并作打油詩《食豬肉詩》一首,教杭人“慢著火,少著水……”的烹調法,就是這首詩中的句子。杭州“東坡肉”的色香味美,超過了蘇東坡在黃州所治,乃因地理物產之別,將“少著水”,換之以江浙所產的黃酒,豬肉經含有糖分的黃酒的慢慢滋潤,燉湯靠鹵,火候到了,紅酥晶透,好看好吃,撩發食欲。
號東坡以為菜的還有“東坡魚”、“東坡肘子”。“東坡魚”即是在今日川菜館仍然熱賣的“泡菜魚”,這道河鮮菜, 相傳也是蘇東坡在黃州所創:“選一條鯉魚,去鱗、剖肚、掏出魚腸、洗凈,將魚的兩肋各輕劃五刀,在魚腹中放入菜心,放入鍋中水煮,放少許姜、蔥、橘皮,待魚煮熟時,再放入少量鹽即起鍋,趁熱上桌。”魚湯白濃而鮮美,魚肉細嫩而可口。蘇東坡特別強調,魚湯內一定要放入泡菜,以泡蘿卜為最佳。他把這種做法叫“水煮魚”或“五柳魚”。
做這道菜,為何一定要放泡菜?是有典故可尋的,四川泡菜名聞天下,以眉山泡菜歷史最為悠久,為商代的眉山當地人老壽星彭祖發明,后經蘇東坡發揚光大。
于美食一道,蘇東坡總能隨遇而安地萌生獨屬于他的烹調方法,如發現某地水鄉多魚,他會不時變化吃法,他做的一道烤魚,味道特別之處不是只拿香蔥墊底,而是拿整棵的香蔥塞進魚腹,微火慢烤,適時翻身,蔥香、魚香透徹表里,美味自然非比尋常,此時的東坡說不定還會生出“治大國,如烹小鮮”的意興呢?!他甚至一時閑逸,便將烤魚的密方刻在石頭上,沉在水里,以期后世之人啟之飽以口福。
東坡還將他臨時發明“烤羊脊”的方法寫信傳給弟弟子由,說他在惠州市肆“買脊骨,骨間亦有微肉,煮熟熱酒漉,隨意用酒薄點鹽炙,微焦食之,終日摘剔牙綮,如蟹螯逸味”。吃下的是“羊蝎子“,而令東坡頰齒留香的卻是螃蟹大爪的味道。
無論是玉盤珍饈的瓊林宴,還是窮鄉僻壤的粗食寡水,蘇東坡一樣的甘之若飴。那一年他“離開定州南下,他寫過《過湯陰市得豌豆大麥粥示三兒子》,將豆少麥多的雜糧粥當成‘時珍。年輕時準備試制科,他‘日享三白飯,食之甚美,不復信人間有八珍,所謂‘三白,便是‘一撮鹽,一碟生蘿卜,一碗飯。宋儒呂本中,在雜著中寫過一句話:‘能常咬得菜根者,凡百事可做。明人編《菜根譚》,也留下‘不可使士大夫忘此味,不可使天下民長此色的格言,還特地引了東坡的一聯詩:‘無錢種萊為家業,有病安心是藥方”。
不系之舟將蘇東坡載到了天涯海角的海南島,渡海后的生活窘況之難堪,“開門七件事”難以為繼,不僅是囊中羞澀,“已到了‘盡賣酒器,以供衣食的地步,只剩下一只‘工制美妙的‘荷葉杯, 留以自娛,但他很快適應了,超然自得,不改其度”。竟然喜歡上了海南島的方物土產,一時清饞之興,每每聊發于詩文詞翰。
宋時的海南不產大米,全靠海運為濟,“北船不到米如珠”,平日吃不上大米,東坡卻能吃上似乎比大米還好吃的“玉糝羹”,做法是兒子蘇過的研究成果, 他表示十分欣賞“過子忽出新意,以山芋(芋頭)作玉糝羹,色香味皆奇絕。天上酥酏則不可知,人間決無此味也。”
“玉糝羹” 好吃,無疑是詩人的詩情在發揮作用,倘無這云上之思,又有哪個不知還是大米飯好吃呢?
南海海鮮味美,尤是儋州礁灘產牡蠣甚多,肉味鮮美,東坡食之大快朵頤,不忘戲謔一番中土故人叵耐海天懸隔,無緣嘗此美味的遺憾。告訴蘇過不要輕易泄露牡蠣好吃的秘密,錄之于文的詼諧語調是他一貫的幽默風格:“每誡過子慎勿說,恐北方君子聞之,爭欲為東坡所為,求謫海南,分我此美也。”
今人有幸讀到蘇東坡這一節生動的文字,深感欣慰,仿佛看到了一向風趣的蘇東坡“他臉上肯定滑過了我們所熟悉的東坡式的微笑”,也是東坡式的曠放。
即便在島上將有斷炊之虞,蘇東坡還在編寫寓言,因為他的語匯太美,使得人們不容易發現潛藏之悲辛,他的雜記《學龜息法》,令我不忍卒讀,幾欲為之泣下,為節省不夠吃的糧食,父子二人要學傳說中的龜息之法:“洛下有洞穴,深不可測。有人墜其中不能出,饑甚,見龜蛇無數,每旦輒引吭東望,吸初曰咽之。其人亦隨其所向,效之不已,遂不復饑,身輕力強,后卒還家,不食,不知其所終。此晉武帝時事……元祐二年,儋耳米貴,吾方有絕糧之憂,欲與過子共行此法。故書以授之。”
據說蘇東坡在島上還吃過黎族山民喜吃的一道地方特色菜“蜜唧”,菜名聽著頗有幾分甜美,其實是“活吃蜜餞幼鼠”,《朝野僉載》記之甚詳:“嶺南獠人好為蜜唧,即鼠胎未瞬(末睜眼),通身赤蠕者,飼之以蜜,饤之宴上,囁囁而行,以箸挾取,咬之唧唧作聲,故曰蜜唧。”
我卻始終不敢也不愿相信蘇東坡真的吃過這東西,是范曾先生二十年前寫過文章說蘇東坡吃過的,依范公之嚴謹,當非空穴來風。聊藉蕪文,姑妄記之,以慰閑人閑逸好奇之心。時至今日范公所言之出處, 仍然無從查考, 無案可稽, 意頗悵然,依稀記得蘇東坡曾在詩中提起過“蜜唧”, “ 舊聞蜜唧嘗嘔吐, 稍近蝦蟆緣習俗。”蘇大學士究竟是吃也,未吃? 不得而知之, 此亦無傷大雅于萬一。他的解道之語“ 人言天下無正味”, 最見寬人之旨。
蘇東坡在惠州,“他打聽到桂酒的釀造法,刻在石頭上,藏在羅浮鐵橋之下……”這回是故意藏得嚴密些,因他非常贊美此酒的異香,說是“能益氣補神,使人容顏煥發”。在一首詩里蘇東坡盛夸此酒:“如果此種酒能開杯暢飲,會感到渾身輕靈飄逸,可飛行空中而不沉,步行水面而不溺。”
中年的東坡善于天真地投入迷信般的懸想,堪與唐朝的李白同氣相求,與李白一樣“深信那些仙翁、仙女、仙獸、仙禽等是實質的存在。他深信人可以長生不老,或者返老還童。他和秦始皇一樣,真正相信東海上有神仙居住的三神山。他和漢武帝一樣,真正相信西方的昆侖山上有西王母……”像蘇東坡這樣的詩人, 從來不缺少浪漫的想象,但他不會迷惑,不會相信比人要小得多的白鶴、黃鵠等會把人載著飛入仙境。
難怪他要藏好桂酒的秘方,只讓尋神求仙之人費盡周折才能找到,這個可以找到。
許多回命運之靈讖吉緯獨應于東坡一身,哪怕是在常人看來最為黯然的海南歲月,東坡的那一個夢境定是佳兆,有如神助:“元符二年(1099),歲又將殘。這天夜里,蘇軾忽然夢見自己回到了惠州,夜登合江樓,但見月色如水,魏公韓琦跨鶴凌空而來,對蘇軾說:‘我現在天上負責一個重要部門的工作,今天特來相報,北歸中原,當不久也。夢醒之后,蘇軾既喜且悲,將信又不敢信,他對蘇過說:‘我曾經跟你們說過,這次遷謫,必能北歸。近日頗覺有還中原氣象。于是鄭重地鋪紙研墨,焚香祈禱,說:‘我將默寫自己平生所作的八篇賦,果然如我所言,當不脫誤一字。八篇賦共有洋洋數千言,而且其中不少都是多年以前的舊作,豈能保證沒有一字脫誤?蘇過深恐老父因此反受挫傷,想要阻攔,但蘇軾已凝神屏息,振筆直書。蘇過只得懸著一顆心侍立一旁觀看。兩三個時辰過去,蘇軾終于寫完,他先自讀一遍,果然一字不差!不禁大喜說:‘我將北歸無疑矣!”
數月之后的元符三年(1100)五月大赦,蘇軾量移廣西廉州,六月渡海北上,七月夢圓廉州。
微吾書生若我,向來崇奉天人感應,也愿相信伴隨著歷史上每一位天才人物的誕生而傳誦的神奇故事,都是真實爻相的精準推演。我原文照錄下面的文字是當代作家王水照、崔銘寫在《蘇軾傳》引言中的首段,然此二君寫便寫了,何又寫明“這當然只是一個不可以確信的民間傳說”,不免太過理性。竊以為天地靈淑之氣即鐘于人,亦必鐘其物。人杰地靈,由不得你不信:“在四川省眉山縣境內,有一座秀麗的彭老山。公元1037年,這座山忽然變得荒瘠起來,百花不放,草木枯萎,禽鳥野獸遠走高飛。眉山的父老議論紛紛,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多年以后,他們才恍然大悟,原來就在這一年,一位令人驚羨、受人敬慕的不世之才一一蘇軾(字子瞻)誕生在這片富饒美麗的土地上,彭老山的靈秀之氣,獨鐘于他一人身上,走完他不平凡的人生歷程,辭別人世,將英靈之氣還給自然,彭老山才重又變得郁郁蒼蒼。”
蘇東坡愛酒善飲,酒量不大,酒興極佳!不因量小而稍致氣餒,反而會說出一番道理來,令豪飲之士頓覺能喝、海量是一種毫無意義的浪費!好友張方平暢飲數斤而不醉,大約是東坡酒量的十倍,酒后洋洋得意的倒是東坡,且聽東坡如何說:“君飲五斤微致酒意,何若我酒三四兩,入得衷腸,已然十分盡興。”其于“濁醪有妙理賦”中,更是妙語連珠“在醉常醒,孰是狂人之樂;得意忘味,始知至道之腴。”
東坡還要興致勃勃地親手釀酒,之于酒,他是高明的鑒賞家,同時也是失敗的試驗者,從未成功的釀酒師。他先后做過桔子酒、松酒、桂酒、蜜酒,聲名很響,聽聽就好,千萬不要真的去暢飲一番,否則,后果會很嚴重。
九百年后林語堂先生的點評,不失君子溫柔敦厚之旨,話說得很客氣:“蘇東坡在做酒方面,只是個外行中的內行,而不是個真正的內行。做酒只是他的業余嗜好而已。”此語不虛之處,可令人聯想到,除了文學的方方面面,其他的任何愛好之于蘇東坡幾乎都是業余水平,是淺嘗輒止的,甚至他干不過任何一位尋常的普通勞動者,因為那不是他的專業。但這絲毫不耽誤他自得其樂,猶如“雪夜訪戴,何必見戴”。
知父莫如子,東坡先生的公子憶及乃父當年釀酒之事,所言合乎實情。“在他去世之后,過和邁兩個兒子常被人問到他父親做各種酒的方法。二子過說:‘先父只是喜歡試驗罷了,他只試過一兩次。桂酒嘗來猶如屠蘇酒。”
難以為飲的原因是屠蘇酒實為藥酒,酒方中有多種中藥,每歲除夕全家進飲,可以預訪瘟疫,而非適飲的美酒。古人飲屠蘇酒的方法也很獨特,平常飲酒是年長者先飲,而飲此酒是從年少的小兒飲起,年長者在后,每人只飲少許,古人解釋說:“少者得歲,故賀之;老者失歲,故罰之。”不過讀蘇轍的那首《除日》詩,頗顯豪邁之致:“年年最后飲屠蘇,不覺年來七十余”。
“東坡大概是太性急,不能鍥而不舍研究個透徹。據說嘗過他在黃州做的蜜酒的人,都有幾次腹瀉”。
無所謂的,東坡不過是一時性起,做著玩的,一定還會覺得很好喝,至于他本人鬧沒鬧肚子?東坡的心思,想必早己不在這檔子事上了。
關于蘇東坡的飲酒,蘇門四子之一的秦觀曾經評道:“此先生飲酒但飲濕而已。”此典源于蘇東坡在黃州寫的一句詩“飲酒但飲濕”,意思是指只要稱得上酒的液體,不問酒濃醪薄烈柔甜酸,皆可取飲一醉,細心人還可從《超然臺記》中找到“酺糟啜醨,皆可以醉的”注腳。
藥石篇
蘇東坡似乎還應有一個醫生的頭銜,不知何故,林語堂未及列入他那著名的”十九頭銜”之內,恐怕是礙于蘇東坡一生并未真的去開堂坐診,懸壺濟世。但這并未影響林先生在《蘇東坡傳》中,仍是寫明蘇東坡“他自己是醫生”。
在林先生筆下蘇東坡很懂中醫, 寫至此, 想起一句俗諺“ 醫不治己”, 之于東坡可謂符合事實。
蘇東坡醫己之病, 自開藥方的量藥組方,全然顛倒。蘇公由少及老始終是熱性體質, 尤是垂老投荒, 遠謫海南, 身染熱瘟之疫, 亟應服解毒去瘟的涼性草藥, 東坡卻給自己開的是補藥, 加重了晚年的病情。大補之藥最應慎用,涼熱亦屬陰陽,天地之陰陽均調,萬物乃生。人身之陰陽均調,百脈乃和。《素問》曰:“亢則害,承乃制。”故爾丹溪創立“陽常有、余陰常不足”之說,醫家不審,甚或失其要旨,東坡自非懸壺手,開方遂至偏誤于補陽,又值花甲之年有四,而參蓍桂附,用之不善,亦至于害人性命。
蘇東坡一定喜愛中醫,也一定下過功夫研究中醫,最是熱心搜集中藥良方。早年曾從巢谷處討得“圣散子”秘方的制法,曾向江水盟誓,不得傳與他人,為了救人一命,最早在黃州就破了誓。到了晚年,他還在一道表章里向小皇帝哲宗表示:“倘若他不納臣子的忠言,蘇東坡寧愿做‘醫卜執技之流,簿書奔走之吏,也不愿在朝中擔任侍讀之職。”從東坡“下崗”后的第一個謀職選項是去做醫生來看,仍是大有擔當,致君堯舜,整頓朝綱的治國理想不能實現,那就去治病救人吧。究其醫術之高低,那又是另一回事。
出知杭州的元祐五年(1090),當地饑荒與時疫并作,東坡再次破誓,獻出“圣散子”, 救人無數。同時,還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大好事,特邀精通《傷寒論》的蘄水名醫龐安常來杭主持醫務,東坡一人捐金五十兩,加上公費兩千緡,設立病坊,杭人感謝東坡,將此病坊稱作“安樂坊”,后人評為這大概是杭州最早的國家醫療機構。或許就是蘇東坡掌握了“圣散子”,創辦了“安樂坊”,歷代文人多有為之揚詡者,成就了蘇東坡深通醫學的美譽,廣為傳誦,因為千百年來在老百姓心目中蘇東坡有千萬個好,也不嫌多,都是他們所喜聞樂見的。
正是這種極具普世價值意義的審美,甚至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清代編纂《四庫全書提要》的士大夫紀曉嵐,其于《蘇沈良方》所載一條,對此有所稱譽,然其下筆之處條分縷析,又極見分寸。條載:“宋士大夫通醫理,而軾與括尤博洽多聞。其所征引,于病癥治驗,皆詳著其狀,鑿鑿可據。其中如‘蘇合香丸、‘至寶丹、‘礞石丸、‘椒樸丸等類,已為世所常用,至今奇效。即有奇秘之方,也不恒見者,亦無不精妙絕倫,足資利濟。”
《蘇沈良方》的沈,是寫《夢溪筆談》的沈括。條載的這個丹那個丸的,并非是蘇、沈二人的研究發明,稍加細味,便可知文中沈、蘇二人由于“博洽多聞”而“皆詳著其狀,鑿鑿可據。”換言之,二人只是將宋代存世的中醫良效組方記錄成文,傳之于世,可以驗證的是“蘇合香丸”至今還可在藥店買到。“至寶丹”、“礞石丸”,也只是增改了藥名,易為“小兒至寶錠”、“礞石滾痰丸”。“小兒至寶錠”仍為兒童養和的平安藥。
“宋士大夫通醫理”,未可懷疑,然卻未必可以真個為醫治病。社會分工不同,身為文學家、科學家的蘇軾、沈括大可不必以醫家為榮。
諺曰“不為良相,便為良醫。”與那一句“書中自有黃金屋”同樣荒唐,充其量是昏庸之輩的一劑興奮劑而已,不知害死了古往今來多少好端端的讀書人,謀國治世的宰相與懸壺濟世的醫生,毫無必然的關系,當不成良相,一咬牙一跺腳,轉身做了良醫的也根本無從考證此人是否同樣具備良相的資質。
東坡所處時代,自然看不到明朝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倒是好事,假使他看過,也就不會有下面一件令東坡大為開心之事了,東坡在瓊島的山野找到了一種藥草,并且考訂出來,“在古醫書上是用別的名字提到過,別人從末找到,而他發現了,自然十分得意。”
東坡除了空閑無事時,喜歡到野地采藥,還有一個好習慣,作醫學筆記,筆記中記錄下來的某些藥材,確實好使,頗能致效,“有一種藥可以一提,那就是用蕁麻治風濕的辦法,蕁麻敷在風濕初起的關節上,渾身其它關節的疼痛都可以停止。”
東坡還以自己的經驗,發明了一種在今日仍得到廣泛應用和重視的溫補草藥蒼耳的食用之法,“蒼耳極為普通,各處都長,毫無害處,吃多久都可以,怎么吃法亦無不可。(此種植物含有脂肪,少量樹脂,維他命c和蒼耳醣)。他告訴人把此植物制成白粉末的辦法,方法是,在文火上,把此種植物的葉子灰,加熱約二十四小時,即可。此白色粉末,若內服,能使皮膚軟滑如玉。”
之于醫學、醫術,老實說東坡好比京劇的票友。想他本人不這么看,依他的性情學識一定以為自己較之普通的醫生懂得更多更高明,林語堂可真是他的異代知己,因為寫明了蘇東坡是醫生,“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對此我還有什么話好說呢?忽然憶起三百年前的阿文勤公曾教導紀曉嵐的一番話,頗耐人尋味:“滿腹皆書能害事,腹中竟無一卷書,亦能害事。國弈不廢舊譜,而不執舊譜;國醫不泥古方,而不離古方。”
東坡在儀真的那個夏季的五月,實則身體已是很不舒服了,距他辭世還有兩個多月,“這時,蘇東坡在儀真等待孩子們前來相接,他就住在船上。那年夏季突然來臨,而且非常之熱。他覺得自已從熱帶回來,為什么反覺得在中國中部會如此之熱。太陽照在岸邊的水上,濕氣自河面上升,他覺得十分難過。六月初三,他得了大概是阿米巴性的痢疾。他以為自已喝冷水過多(啖冷過度),也可能是一直喝江水的緣故。第二天早晨,覺得特別軟弱無力,乃停止進食。因為他自己是醫生,就自已買了一服藥,買黃耆來吃,覺得好得多了。黃耆中醫認為是很有力的補藥,能補血、補內臟各經,是衰弱病癥的好補藥,而并不適于專治某一種病。這味藥在現代還需要研究,因為很多現代的中國人天天論碗喝黃耆湯,確有益處”。
對于健康的人來說,酌量服用黃耆確是有益無害,正如林語堂先生所寫到的“并不適于專治某一種病,”遺憾的是林先生不知黃耆此時之于蘇東坡,尤為不對癥,他始終是不受補的熱性體質,常患的眼疾,紅腫得難以睜開。蘇東坡謫宦黃州時給陳朝清信,謂“春夏以來,臥病幾百日,今尚苦目病”。給蔡景繁信,謂“近復以風毒攻右目,幾至失明”。頑疾的痔瘡更是折磨了他一輩子,而這兩種病皆須調理飲食,服藥基本要以清涼解毒去瘟為主。
花申之年的老翁流放海南島,正是這一次遭逢,嚴重損壞了東坡本己衰弱的身體,“白發蕭蕭的蘇東坡,浮桴南海,倚檣太息。黨爭的旋渦使他諳盡謫宦貶逐的滋味,逆旅倦游,席不暇暖,”食不對口,這些還只是影響健康的次因,是儋州彌漫窮荒的瘴癘瘟毒,侵入了他的身體,加之心情黯然,他悲觀地寫出“某垂老投荒,無復生還之望”之時,何曾想到會又一次得到一個女人的恩顧,神宗的皇后赦免了所有元祐老臣之罪,東坡活著走出了海南島,必須要說明的是他能夠頑強地在島上與命運抗爭三年,得以不死,緣于他心懷強烈的返還中土故園之念。當其時,可以說是他最大的人生愿望。也正是貶逐到了海南島,天荒地老,蘇東坡的精神毫無羈絆地升華了,紅塵勘破,無往而不適,此時此地的蘇東坡堪稱坡仙,方可一笑劉伶矯情的淺薄,世上高人大多欣慕西晉高士劉伶的灑脫,東坡評他算不得是一個達人,因其死便死了,何必想著埋?!“劉伯倫(伶)常以鍤自隨,曰:‘死便埋我。蘇子曰:‘伯倫非達者也。棺槨衣衾,不害為達;茍為不然,死則死矣,何必更埋”!
現在他回來了,真個是萬劫歸來,一切的一切皆已釋然,心勁、心氣也就隨之去了,他預感大去之期不遠,此時了無生趣的人生態度表現在常州居停的一年時間里,拒絕看病治療不見醫生,甚至拒絕吃飯, 完全不配合,他那個極端的消極理由是:“‘莊生聞在宥天下, 未聞治天下也。如此而不愈則天也, 非吾過矣。”當地的一位好友錢世雄一直在照顧他,可以給他請最好的醫生,可以服用最有奇效的藥, 江浙自古不乏大國醫,但是蘇東坡拒不肯服。“他分析癥狀,相信他的病是來自熱毒,即一般所謂傳染病,他相信只有讓病毒力盡自消,別無辦法,用各種藥進去干涉是沒用的。”
東坡的這一次把脈自診,本無大礙,或許不失為一種保守療法。果真如此,他的病情也不會迅速惡化,要命的是他給自已開的藥方竟是:“只喝人參、麥門冬、茯苓熬成的濃湯。”此三味中藥只麥門冬一味之于東坡無害,茯苓雖性平,但高燒中的東坡虛寒而氣虛下陷,以藥理醫理析之,是忌服禁用的,至于“百補之王”的人參,受者發燒燥熱,更是斷然不可服用,蓋因人體發燒時心悸劇烈,此時服用人參會加速血液循環,促使心悸更甚而致病情加重,顯見得東坡自開此藥方不唯有誤,乃是開反了,病久羸弱,偏偏耽重于補陽,失其本旨,“亢龍有悔”,實應服之以溫涼之劑,不可以一味補陽而伐生氣。令人心痛的是東坡在辭世前的第十五天,牙齦出血,還在服用這個三味湯。
東坡人生逆旅的最后居停之所一一常州,距他逝世(1101年7月28日)前三日的七月二十五日,發生一件事,從中可窺見東坡之于人生尤是之于儒釋道三教的臨終悟識,生命垂垂可危之際, 時不我待, 最須汲汲然表明自己的世界觀, 在這最后的關頭, 東坡無一語言及儒宗,東坡固儒者,理政治國是他人生最大的愿望,而欲實現這個愿望,必須有官場這一平臺來施展抱負,北宋政治的黑暗,皇帝的昏庸,奸臣的詭譎,使這平臺早已坍塌,東坡最欲實現的政治理想隨之破滅。
此時“康復已然絕望,他在杭州期間的老友之一維琳方丈,前來探望,一直陪伴著他。雖然蘇東坡不能坐起來,他愿讓方丈在他屋里,以便說話。二十六日,他寫了最后一首詩。方丈一直和他談論今生與來生,勸他念幾首謁語。蘇東坡笑了笑,他曾讀過高僧傳,知道他們都已死了。他說:‘鳩摩羅什呢?他也死了,是不是?鳩摩羅什為印度高僧,在漢末來中國,獨力將印度佛經三百卷左右譯成中文。一般人相信他是奠定大乘佛法的高僧,中國和日本的佛法即屬于此一派。鳩摩羅什行將去世之時,有幾個由天竺同來的僧友,正在替他念梵文咒語。縱然這樣念,但是鳩摩羅什病況轉惡,不久死去。蘇東坡在二十四史中的《晉書》中,讀過他的傳,還依然記得。七月二十八日,他迅速衰弱下去,呼吸已覺氣短。根據風俗,家人要在他鼻尖上放一塊棉花,好容易看他的呼吸。這時全家人都在屋里。方丈走得靠他很近,向他耳朵里說:‘現在,要想來生!蘇東坡輕聲說:‘西天也許有。空想前往,又有何用?錢世雄這時站在一旁,對蘇東坡說:‘現在,你最好還是要做如是想。蘇東坡最后的話是:‘勉強想就錯了”。
林語堂先生這樣評價東坡的這句話: “這是他的道教道理。解脫之道在于自然,在不知善而善”。對于道教,蘇軾孩童時受祖父和父母的影響,道家的玄乎,只是當故事聽著好玩,蘇軾八歲入鄉塾,老師是眉山城有名的道士張易簡,他身著道袍上課,真個是講經“論道”,時不時地講雞犬升天的故事,回家后他把張老師講的玄龍門陣“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說給祖父聽,祖父教導他說:“別聽那個張老道瞎胡吹,他家養的雞,沒見一只升上天,墻都飛不上去,還到處屙雞屎”。
少年蘇軾的道教覺醒,讓他始終未被道玄之術所迷惑。只是對道家養生的藥補、食療感興趣而已,與他親近佛教的大德高僧,是因為他們可以吟誦別具一格的“禪詩”,并非是熱衷于研究佛學的經義一樣。或許他的魂靈有知還會認同九百年后的一位筆名叫耕堂的作家所云:“佛教之盛行,并不在它的經義,而在于它的宗教形式的莊嚴。所謂形式,包括廟宇,雕塑,音樂和繪畫等”。任何形式的優美藝術,都可以讓蘇東坡神清氣爽,哪怕是在生命垂危的1101年七月的病中,他最大的樂趣是欣賞圖章:“臥閱四印奇石,失病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