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忠延
引言
補天一詞躍現在眼前,不要說你,就是我首先想到的也是女媧。
女媧補天盡人皆知。那個華人的老祖母,不僅造出了人,還要庇護她親愛的孩子們。當頭頂上的青天猛然崩裂,她飛身而上,煉五彩石以補蒼穹。還給她的孩子們,也就是還給天下子民一個至今仍然乾坤朗朗的生存空間。
恕我荒誕,曾經和神話較真,天那么大,那么高,果真崩塌,女媧老祖母該從何處下手補起?我真替她老人家為難。為難來為難去,忽然穎悟了,她老人家也就不必再為難。早先的早先,人們住在洞窟里,年久失修,突然頂部塌落一塊,頭上頓見青天。就在那個窟窿里,鉆進來風,透進來雨,平靜的日子不再平靜。日子再平靜下來,是因為有了補天的老祖母。老祖母不過是堵住了窟穴頂部的漏洞。就是這一堵,頭上的那塊青天不再看得見,這可能就是女媧補天。
那為何又有煉五彩石以補青天之說?那是人類進步了,講究了,開始用白灰裝飾自己的家宅。頭上補住的那塊也不能含糊,使用白灰涂抹一新。試想那白石灰生成的過程,青石入窯,點火焚燒,先橙,再黃,繼而泛紅,出窯后用清水一澆,瞬間爆開一地白絨絨的雪花。活脫脫的五彩石啊!將之涂抹在頭頂,堵住透天的漏洞,不就是煉五彩石以補青天嗎?是這樣。
神話打破了,卻沒有打破我對女媧的愛戴,是她用自己的勤勞和智慧裝飾了子孫的住宅,改善了子孫的生活。至今,我仍然將她視為最偉大的老祖母。
不過,我這里要寫到的補天者,不是女媧這老祖母,而是另一位先賢——顧炎武。
為什么要推出顧炎武來搶奪老祖母的專利?且聽在下從實道來。
跨越時空的醒世恒言
顧炎武是隨著一句名言進入我視野的,進而屹立在我的精神蒼穹。或者說,我是先知道這句名言,進而才知道顧炎武的。從此,他便在我的心中有了固定的位置。無論別人的形象如何改變,如何搖擺,甚至墜落,他居然風雨如磐,屹立為一尊碑石。
那句名言像女媧補天一樣盡人皆知,這就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如同天安門前高聳的華表,這句格言不僅高聳在我的心中,而且高聳在國人的精神領域。因為,這已成為愛國的代名詞。天下就是國家,匹夫就是凡人。國家的興亡,一個凡俗的草民也應記掛在心,聽從召喚,擔當使命,那是何等令人向往的風尚!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格言,神圣的愛國格言。
我曾經很佩服將神圣和愛國捆綁在一起的那人,他讓愛國崇高到了極致。他真聰明。后來,我既定的認識有了改變,那人的聰明淪為狡詐。那是因為神圣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動搖了,而且株連到愛國。古往今來,穩坐神圣這把龍椅的多是主宰天下的皇帝。皇帝愛民如子,也就至高無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內,莫非王臣。還應該再加上一句:九州之中,莫非王民。這里的王,即皇帝。天下的大地是皇帝的,大臣是皇帝的,民眾被稱為子民,自然也是皇帝的。皇帝真的愛民嗎?翻閱史書,還真找不到有幾個愛民的,更談不上愛民如子。倒是找到一位,人稱帝堯,說他仁愛,仁愛到見一個人吃不飽,就自責是我沒有領導好;見一個人犯罪思過,就自責是我沒有教化好。難道真是這樣?那時沒有文字記載,更沒有錄音傳播,后人如何得知?憑我多年研究的經驗推測,那不過是后人塑造的一個美好榜樣,以此來開導、訓教后世的帝王。從古今中外的例證看,一切需要宣傳、推廣、教導的東西,都是世所沒有的,退一步說即使有也很稀少。用帝堯愛民的事例來教化后世皇帝,肯定也是這般邏輯。
最為可怕的還不是皇帝不愛民,而是打著愛國的旗號把子民推到血肉橫飛的前線,把他們的肢體作為皇家的盾牌,去抵擋敵人的長矛利劍,乃至槍林彈雨。勝利了,皇帝不可一世,作威作福;失敗了,派個替罪羊,簽訂一紙割地賠款的協議,作威作福。就這樣,隨著我告別幼稚的往昔,皇帝那神圣的面紗脫落了,脫落得無論誰再撿拾起來覆蓋上去,我也不會將高明的魔術當真。此時我注意到,神圣的帝王鼓動人們奔向血肉橫飛的前線,動用的就是顧炎武這神圣的愛國格言: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我只好走近顧炎武,明辨顧炎武。在我有數的知識里面,顧炎武占據著思想家的位置。一位思想家怎么會充當為虎作倀的幫兇?一查根本不是這么回事。顧炎武沒有說過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句話是根據他《日知錄·正始》的一段話演變來的,原句為:“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有責。”這里說得清楚明白,亡國和亡天下有著本質不同,亡國不過是易姓改號,而亡天下麻煩就大了,那是仁義充塞,率獸食人,人將相食的可怕景象。可怕就可怕在道德淪喪。亡國,不過是隋朝變成唐朝,明朝變成清朝,只要道德風尚不敗壞,也就沒有亡天下。反言之,不需要亡國,即使山河依舊,龍庭安穩,道德不整,仁愛隕落,那也是亡天下啊!二者相比,亡天下是人們互相侵吞,或者是強者率眾肉食弱者,這當然要比改朝換代的亡國恐怖得多。原來顧炎武“保天下者,匹夫有責”,是在說即使凡夫俗子也要有道德良知,而且人人有責呵護這道德,這良知。當然,也就不是要大家為了捍衛某一個朝代,某一個帝王去拋頭顱,灑熱血,還要前赴后繼。
這樣的見識世所罕見,如穿破云翳射出的一束光芒,照亮了迷蒙的塵世。我將之視為真正的醒世恒言。
顧炎武用他的醒世恒言征服了我的心。
奔波救國的志士
我不得不走近顧炎武,這樣一位超人的思想家確實令人贊佩和敬慕。甚至,我以為他和眾多的賢士圣哲一般,應該有著過人的聰明,或說先知先覺。可惜,我失算了,他沒有生而知之,是一個凡人。他出發在一個并不高尚的層面上。
簡述顧炎武的出生可以用兩個沒落概括,一是朝代沒落,二是家族沒落。他生于明朝萬歷四十一年,這個歷時276年的王朝再有35年就要在腥風血雨中滅亡了。就在這每況日下的夕陽余暉間,顧炎武成長起來。他的家庭曾是江東望族,曾祖父顧章志還在南京擔任過兵部尚書右侍郎,祖父顧紹芳卻只當過個左春坊左贊善,父親則更是可憐,不過是個國子監的蔭生。一條下滑線標示出這個家族的頹落,而就在此時,顧炎武從江蘇昆山千墩村透出第一聲啼哭。落地的哭聲毫不稀奇,對別人來說那只是生命的例行報到,但是,顧炎武那哭聲卻決定了他終生的命運旋律。
他的啼哭沒有喚來顧炎武這個名字,只討到個小名藩漢,譜名絳,及至讀書才有了學名繼紳。后來改名炎武,那是他反清復明的行為寫照。藩漢的出世沒有給父母帶來多大欣喜,他不是長子,只是次子,所幸他盤活了另一個家庭。祖父的兄弟紹芾那一支,兒子同吉早亡,未婚妻王氏決然進入顧家守貞。守貞只能暫時守住門庭,卻無法延續自家的煙火。于是,小藩漢投入王氏的懷抱,用哭聲給門庭裝進了歡笑。
從人才學的角度審視,顧炎武走進這個單親家庭似乎是他的不幸,其實這不幸之中潛藏著幸運。嗣母王氏不僅敢于未嫁守貞,而且對婆婆格外孝敬。有次婆婆病重,幾番服藥沒見好轉。她聽說用手指做藥引能治療百病,竟然揮刀砍向自己。一聲刀響,她的小指跳進沸騰的藥鍋,她卻疼得暈厥過去。所幸,她沒有白白暈厥,煎出的藥居然醫好了婆婆的病。這事不脛而走,傳進龍庭,崇禎皇帝敕命在顧家的門口懸掛“貞孝”旗幟以示旌表。當然,嗣母能有這樣的舉止不是無源之水,她出身名門,從小受過詩書熏陶。顧炎武初曉人事,嗣母便用熏陶過她的詩書熏陶膝下的幼子。7歲時,他就讀于私塾,放學回家,嗣母繼續授課。后來顧炎武回憶:“自不孝炎武幼時,而吾母授以《小學》。”
顧炎武的扎實史學知識,還得益于另一個人的教誨,即嗣祖父。別看嗣祖父沒有科舉入仕,卻博學多識,通曉國家典章。顧炎武剛滿11歲,嗣祖父便給他開講《資治通鑒》,歷時3年方才授完。之后,他又拿出宮廷的邸報和孫子一同分享閱讀。胸懷天下,關心時政的種子早早植入顧炎武的心田。14歲時,顧炎武就考中秀才,眼前展現出一條科舉入仕的錦繡大道。可惜,這條大道像是地平線上的彩虹,顧炎武追逐了13年,也沒能如愿。27歲這年,鄉試再次落敗,顧炎武改弦更張,不再追逐那迷人的彩虹。他決計腳踏實地,做一些利國利民的實事。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顧炎武開始在典籍中辨析國勢衰微,民不聊生的原因。他“歷覽二十一史以及天下郡縣志書,一代名公文集及章奏文冊之類,有得即錄,共成四十余帙。一為輿地之記,一為利病之書。”這就是后來成書的《肇域志》和《天下郡國利病書》。
就在顧炎武激揚文字,準備指點天下的當口,清兵像決堤的洪水滾滾而來,蕩擊著明朝的衰弱運勢。猛抬頭,清兵已經攻陷南京,偌大江南擺不下一個平靜的案幾,他還怎么將學問治國的方略進行下去?顧炎武是書生,卻不是書呆子,他憤怒而起,加入了抗清的行列。在蘇州,在昆山,都曾留下他的身影。可惜,畢竟東流去,殘墻難修補。清兵攻進昆山,接連六天燒殺搶掠,四萬人死于屠刀利刃,鮮血染紅街巷、庭院,清流變成令人膽寒的血水。那血色中流蕩著顧炎武兩個胞弟的鮮血,流蕩著生母的鮮血。兩個胞弟慘遭殺害,生母何氏被砍傷右臂,天崩地裂的災難猝然降臨。嗣母聞知,不再進食粒米,饑餓15天,含恨死去。瞑目之前,氣息微弱,仍然堅定地告誡他:“讀書隱居,無仕二姓”。
天塌地陷,國亡家破,顧炎武欲哭無淚,只能咬碎牙齒和仇恨一起埋進心底。
覆巢之下,哪有完卵?是清兵的殺戮,殘破了他的家庭,凌遲了他的平靜生活。這一時期,顧炎武生命的行跡大寫著四個字:反清復明。為實現這個抱負,他曾堅決抵制剃發。清兵入主后,強化一統威嚴的標志性手段是,令漢人一律剃成滿人發型,顧炎武帶頭抗命,決不讓明朝的遺風在自己頭頂消亡。后來,為實現這個抱負,他含恨飲淚,忍辱負重,將頭發剃去。丟掉頭發,沒有丟掉他反清復明的志向。只是面對“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的殘暴強權,他屈辱了一把,要留下自己的頭顱繼續為抗擊清兵吶喊。就是在這時,他改名為顧炎武。應該說,叫做顧炎武他是名副其實的。
名副其實的顧炎武辦了幾件事。一是追隨義軍,轉戰抗清。聽說太湖一帶有吳昜率領的義軍,他毅然前往,躋身其列。二是領命受職,輾轉赴任。順治二年閏六月,明太祖八世孫朱聿鍵在福州稱帝,授予他兵部職方主事一職。顧炎武欣然受命,帶著族父顧咸正前往閩中上任,可惜,途中動蕩不安,終未如愿。三是屢謁孝陵,表明心志。顧炎武曾6次憑吊孝陵,僅順治八年到十年,他先后就去過3次。孝陵是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和皇后馬氏的墓址,顧炎武一次又一次的拜謁,無非是想召回昔日雄風,重光大明。可惜,雄風不再,氣息奄奄,拜謁只能是哀嘆。哀嘆大江東流去不還!是呀,一支支義軍相繼被剿滅,復明的愿望夕陽般一點點沉落。四是去書鄭公,吁請抗清。就在復明的殘陽即將墜入黑暗的時刻,他聞知鄭成功舉旗抗清,頓時神情大振,揮筆潑灑出“長看白日下蕪城,又見孤云海上生”的詩句。進而,他寫下一封信,糊在一本《金剛經》里面,托一個和尚帶去。他不會想到就是這封信會給他帶來殺身之禍。此時的顧炎武應是矢志不移,拼命搏擊,一首《精衛》詩透遞出他的滿腔激情:我愿平東海,身沉心不改;大海無平期,我心無絕時。
顧炎武,用行動書寫出一個反清復明的志士形象。
深陷家產紛爭的俗子
從前面敘述的行跡看,顧炎武即使不高尚,也不低俗。算不上高尚,是因為當時抗擊清軍的人成群打伙,非他一人。說不低俗,是志向堅定,憤然前行,有超越常人的舉止。然而,再往下追敘他可就難逃低俗了。
顧炎武低俗得和普通村民別無兩樣,將財產看得很重,也是一個掉在錢眼里的凡人。他的殺身之禍便緣此而起。不過,在殺身之禍到來前,他早就卷入家產糾紛難以自拔。應該說,在清兵撲來之前,他已被家事弄得焦頭爛額。不是焦頭爛額,而是焦屋爛院,他不得不搬出老宅,移居他地。事情的根源在于他出身于名門望族,有著豐厚的家產。這是他的財富,也是他的負累。像他這樣名跨時空的思想家,對于這么淺顯的道理不會不懂。只是說易行難,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倘若他有這么清醒的認識,就不會再是俗子。
糾紛起自顧炎武的嗣祖父去世。一家之主沒了,分崩離析也屬常事。顧家卻把常事鬧得極不平常。現在看到的資料多說,顧炎武的從叔顧葉墅、從兄顧維,都不想讓他繼承過多的家產,鬧得不可開交,以致點火燒他的房子。這就是我說的焦屋爛院。對此顧炎武耿耿于懷,晚年還寫信給顧維,發出11條斥問。這似乎是在數道他從叔、從兄的不是,然而也可以看出內有“不想讓他繼承過多的家產”之語。其中“過多的家產”肯定是顧炎武提出來的,一方不給,一方咬定不放,這是一般糾紛的起因。想來顧家不會逃出這個起因。這等于說,在家產的多少上顧炎武寸土不讓,矛盾激化的結果是對方縱火燒毀房屋。我們不必評判是非,卻能從熊熊燃燒的火光里瞭望到矛盾激烈的程度。設若顧炎武退讓一些,情愿少得一些,那這火光還會燃起嗎?因而,這火光讓我看到的不只是對手的兇狠,還有顧炎武的尖刻。尖刻到對于錢財分毫必爭,或許作為嗣子這是他捍衛家產的責任。可就是這責任讓他與凡夫俗子毫無差別。
古往今來內憂外患總是如影隨形,顧家也無法幸免。幾番折騰,家道敗落,十幾口人要吃要喝,顧炎武不得不把800畝良田典押出去換錢度日。典押的對象是葉方恒,選定他是因為兩家是個拐彎親戚,互相好做照應。孰料,錢財總讓人利令智昏。土地到手,葉方恒智昏到連親戚也不相認。據說,遲遲不給付錢,多次催要才討回一部分。就這一部分也有人眼紅,誰?給顧家經管土地的世奴陸恩。土地易手時,他隨地到了葉家。知道顧炎武手中有點錢,便要挾勒索。揚言要是不給,就以暗通沿海義軍去官府告發。這令顧炎武驚出一頭冷汗,真要被告發,他只有死路一條。他是給鄭成功寫過信,那信藏在《金剛經》中托一位和尚轉送,陸恩如何得知?陸恩要挾他的把柄就是此信,金錢能讓葉方恒利令智昏,能讓陸恩利令智昏,也能讓和尚利令智昏。陸恩花點錢將那封揣在和尚口袋里的信,揣進自己的口袋。君子以義,小人牟利,顧炎武不會不懂這淺顯的道理。若是舍得幾個錢,就能封住這個小人的口,偏偏他竟然舍命不舍財,而且還大為惱火,大為沖動。這一沖動,他帶著親友將陸恩逮住沉進水塘淹死了。他只想到滅掉這個小人就會一了百了,不會想到竟給自己帶來殺身之禍,
螳螂捕蟬,燕雀在后,顧炎武的行為令葉方恒暗暗欣喜。他串通陸恩的女婿把顧炎武抓住,囚禁在家,逼他自殺。多虧親友說情,才交給官府處置,顧炎武被投進監獄;多虧親友營救,才以“殺有罪奴”定性,顧炎武被保釋出獄。他整整坐了三個月監獄,不知這三個月里,每日面對巴掌大的天空當作何想?不知走出高墻,回歸闊朗的高天,他又作何想?從后來的行為看,他曾深深地自責,自責太沖動;他曾暗暗慶幸,慶幸終歸沒死。慶幸也不能過早,這一日,顧炎武的毛驢馱著他顛達在南京的太平門,哪知這別人進進出出輕松自在的太平門,對于他來說卻是生死門。他正在騎著驢閑步,突然跳出個人對準他的頭重重一擊。頓時,顧炎武鮮血噴濺,栽下驢背,刺客則飛身逃走。派來行刺的人是葉方恒,官家沒有依法處死顧炎武,他要置對頭于死地。顧炎武雖然僥幸逃過了這一劫,從死神的指縫溜了過去,肯定嚇個半死。
回首這段世事,我以為顧炎武死了,一個糾葛于錢財利益的顧炎武已經死去。另一個顧炎武滋生了,新生的顧炎武明白如此下去不要說實現反清復明的大計,就是伏案寫作一吐胸中的塊壘也不可能。他毅然離開故土,離開這既讓他豐滿羽翼的樂土,也縲紲囹圄他的禁地。
顧炎武把煩惱拋在江南,破浪北上。
在矛盾中掙扎的文士
如果把顧炎武的人生看作一盤棋,那他的北上確實是一著好棋。突出恩怨重圍,擺脫小人糾纏,在新的天地放逐肢體,放飛精神,這符合樹挪死、人挪活的世理。
注目顧炎武的北上,沒有必要跟蹤他的行跡。要是簡述他的步履,可以借助當代手法,點擊出幾個關鍵詞:游訪、交友、置業、讀書和著書。游訪是顧炎武過江以后的主要活動,他首先到達的是山東,卻沒有禁錮在此處,北達幽燕,西入秦晉,飽覽山川美景,考察歷史風情。走出娟秀嬌麗的南方,抵達粗獷壯美的北國,顧炎武的心胸像中原一般開闊無垠。交友,以文會友,拜訪名流,每到一地顧炎武都與文士賢達相融一起,先后結識的名士有黃宗羲、傅山、陸世儀等。置業,是北上的成果,也是北上的惡果。說是成果,他曾經想定居山東,就將攜帶的錢借給章丘豪富謝長吉。謝以房屋土地抵押,久欠不還,他便將抵押的田土房產收回。于是,顧炎武在北方有了自己的財產。然而,就是這財產又給他撒下殺身的種子。這里暫時不說,容后再敘。至于讀書,他本來就手不釋卷,走到哪里讀到哪里。而寫作則是只要有屋安身,有案伏體,他即神思筆耕。除了完成《山東考古錄》,他一生最重要的兩部書,都在漸行漸進。《天下郡國利病書》修訂完稿,《日知錄》也寫出前八章,并刊行刻印。
如此打量,顧炎武似乎如魚得水,學識與眼界同開闊,人生與著作共長進。且慢,這只是外在的光色,而顧炎武的內心非郁悶,則糾結,日日在矛盾中掙扎。
顧炎武郁悶,郁悶在立志恢復明朝,卻希望渺茫。何止是希望渺茫,簡直是希望破滅。看是還有個南明王朝,卻游離于邊沿地帶,東躲西藏,不要說反擊清朝,能茍全自身就很不錯。他在南方不得已離開,并沒有放棄往日的志向,臨行再次在南京拜謁明孝陵。到達北國后,他不顧艱辛趕往昌平的十三陵拜謁。“麥飯提一簞,栆榛提一筐。村酒與山蔬,一一自將攜。”帶著這樣的祭品,拖著困倦的肢體,來在寂寥的陵地,他“下階拜稽首,出涕雙浪浪”。別說出涕雙浪浪,就是出涕千浪浪,萬浪浪,也哭不回已經僵死的王朝。這是順治十六年夏天,一年后的仲春他再次來祭,有沒有出涕雙浪浪,他沒有說。倒是留下深深的自責:“區區犬馬心,愧乏匡扶力。”是年秋天,他的身影竟然出現在南京的孝陵下。這是他第7次來此憑吊,他的虔誠不要說在別人看來有些怪異,就連守陵人也覺得不可思議:“舊識中官及老僧,相看多怪往來曾。問君何事三千里,春謁長陵秋孝陵?”不知此后顧炎武還有沒有拜謁明陵的心情,不知此后顧炎武還有沒有光復明朝的意愿?他怎能不郁悶?郁悶啊,郁悶,郁悶得剪不斷,理還亂,是亡國之仇,之愁!
顧炎武糾結,糾結在一個殘暴燒殺的王朝竟然能站穩腳跟,竟然無法推翻,甚而連動搖的可能也沒有。遍天下的漢人居然甘愿忍受旗人的統轄指撥。更為奇怪的是科舉一開,居然有那么多的漢家子弟俯身低頭往里鉆,往這個曾經的屠殺指揮中心鉆。不論他人如何,反正打死他顧炎武也不干。康熙十七年正月,清朝開設“博學鴻儒科”,籠絡漢族士人,由中央和地方官員推薦民間有本事、有學問、有名氣的人,通過特設的考試,到朝廷里來做官。顧炎武榜上有名,但他置若罔聞,不予理睬。別說當官,即便是官家經辦的事,他也不干。次年,有人推薦顧炎武進京編修《明史》,對于他來說,這是文墨之事,是他的長項,何況又是明史?顧炎武還是斷然拒絕,在回復舉薦人的信中寫道:“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必相逼,則以身殉之也!”
然而,他不干就有人干。最令他糾結的是入仕做官的人比比皆是,就連他的外甥徐乾學、徐秉義、徐元文也躋身入列。徐元文是順治狀元,官至文華殿大學士。徐乾學是康熙進士,官至刑部尚書。徐秉義是康熙探花,官至吏部右侍郎。先前,在他的眼里,入清廷做官無異于去當屠夫的幫兇,那如今他該怎樣看呢?顧炎武糾結,糾結啊糾結,糾結得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突破圍城的補天者
站在局外閱讀顧炎武,時而為之擔憂,時而為之慶幸。擔憂倘若他就這么郁悶、糾結,必然在矛盾中毀滅自己。他一生的代表作無外《天下郡國利病書》和《日知錄》。前者為知識性的,后者為思想性的。假設只有前者,他只能是一位平庸的學士,而后者使之翱翔于天宇,閃耀著跨越時空的璀璨光芒。《日知錄》的誕生,恰是他生命的突圍,恰在于他生命的攀升。因而我為之慶幸,慶幸他不再用一個明朝遺民的眼光審時度勢,大化為一個悲天憫人的凡佛。凡佛?對,凡佛。凡人之佛。雖是草木之人,卻有了普渡眾生的心胸。
顧炎武的心胸是如何寬闊到這種天地的?回答是兩個字:煉獄。
顧炎武還真的又被投進監獄錘煉,而且這次比南方那次更長,死亡的危險更大。
他北上的第二站是山東即墨,住在黃培家中。黃家有人在明朝做過御史,黃培在明末做過錦衣衛都指揮使。顧炎武這次牢獄之災是黃家案發被牽連進去的。若是細說,這一案與顧家陸恩事件如出一轍,均為奴變。黃家有位奴仆黃元衡。黃元衡祖上姓姜,投靠黃家后為表白一片忠心棄姜改黃,一連三代以黃為姓。到了黃元衡這代,時來運轉,進士榜上有美名,翰林院里做大官。人一闊就變臉,改回姜姓不說,還要原先的主子嘗嘗自己的厲害。黃培喜歡作詩,姜元衡便告他寫反詩。審案兩年,終歸沒有告倒黃家。沒有告倒仍不死心,又拋出《忠節錄》一案再告。這就把顧炎武給牽扯進去,此書的編者陳濟生是顧炎武的姐夫,還是他在黃家刻印的。顧炎武二次被投進牢門。可惜,姜元衡聰明反被聰明誤,只想整倒人,就忘了和《忠節錄》異名同文的《啟禎集》曾被告為逆書,審理后經皇帝欽定為誣告。所以,此案雖然驚嚇出顧炎武一身冷汗,最終毫發未損地再見藍天。這事看起來是姜家與黃家的糾紛,幕后卻隱藏著一個推手。推手是謝長吉,顧炎武置產就是他家的田地。這場政治案的起因還是經濟利益,金錢又一次顯出魔力,雖然此人不姓葉,不姓陸,姓謝,卻也讓他利令智昏。痛定思痛,顧炎武如何能不反思?
時過境遷敘述往事輕松簡單,事發時卻讓人提心吊膽。驚動得親朋好友不得安寧,東奔西走,上下打點。最感動人的是陜西李因篤,聞知就不遠千里跑到山東,四處活動。當然,最終出獄還是顧炎武的三個外甥周旋,其時他們不是“部長”,就是“副總理”,說話沉甸甸的,哪能沒有分量?顧炎武出獄后,肯定會反思這橫禍飛來的原由,反思的結論不管如何,都淡化了他對清朝的反抗。曾經他以反清復明為己任,如今還有必要擔當這個重任么?曾經擔當這個重任,是清兵危及著天下民眾的生命,如今危及廣眾安定生活的是什么?遙望江南水鄉,在清兵席卷而來之前,顧家不就已經陷入混亂嗎?那又是為何?
我們不要急著討要顧炎武的反思結論,此時他還在混沌當中。世事還嫌不夠混沌,又給他送來一份混沌。這份混沌面貌時新,是珍貴的綢緞禮品。混沌不在禮品,在于送禮品的人是當年千方百計要謀殺他的葉方恒。真真不是冤家不聚首,顧炎武被葉家逼迫北上,流落濟南編纂《山東續志》,葉方恒考中進士,竟然奉皇命來山東做官。仇人相見本該分外眼紅,出人意料的是葉方恒沒有匕首相見,反而送上一份禮物,還邀請他同游泰山,這又是圖啥?想想在南京頭被打破,栽下毛驢的慘景,看看眼前這份示好的綢緞,顧炎武就是再愚蠢也明白,不是顧炎武有何能耐,他還是他,而是他的外甥今非昔比,官高權重,成為懸在葉方恒頭上的一把利劍。人為了活著,活得出人頭地,為啥什么下賤事都能干?
這塵世真夠混沌。打開他混沌心結的是山西曲沃,他的生命終結在那里,他的人生大著《日知錄》終成于那里,他也徹悟于那里。曲沃屬于平陽府。平陽乃帝堯古都,在這里留下了堯天舜日的仁愛史話。可就在這離平陽不過百里之遙的曲沃,卻滲透了宮廷爭斗的血雨腥風。他晚年幾度居于此地,固然因為有和他義氣相投的學士韓宣,還因為這里豐厚的歷史氣息時時滋養著他,他在《日知錄》寫下的不止一筆。曲沃曾是晉國的國都,這國都由翼城轉移而來。為了這轉移,一家人浴血廝殺67年,多少無辜兒女死于戰禍。就在曲沃的附近,有個車廂城。那是晉武公的兒子晉獻公所建,他為晉國的公子建造了舒適豪華的別墅。公子們無不歡樂地居住進去。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盡情享受快樂的公子們頃刻間血肉橫飛,死于戈矛。那是晉獻公接受曲翼爭斗的教訓,翦除可能危及自己的哥兒兄弟。史書記載,晉國無公子,根源就在這里啊!踩踏在這浸透血色的土地,顧炎武心緒如何平靜?
由此遠望,他看到了南明。原指望他們光復祖業,打敗清兵,誰曾想剛有立錐之隙,福州的唐王朱聿鍵和紹興的魯王朱敬竟為誰是正統發生內訌。這就是帝王之家!顧炎武徹悟了,他曾經拼命光復的明朝不過是一個帝王之家,那只是權力的寫照,不能代表正義,不能代表仁愛,更不是人間正道。顧炎武興奮不興奮,我們無法穿越時空看到,只看到書卷里閃耀著照亮萬代迷蒙的光芒,這就是我在文章前面提到的那段文字:
“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有責。”
我將這段文字視為顧炎武的破繭之舉,涅槃之生。顧炎武脫俗了,新生了,他擺脫掉凡人身上的塵念,他掙脫掉文士身上的羈絆,他不再是守護顧家財產的物奴,他不再是只認明朝龍庭的遺民,他成為彌補人類道德星空的補天者,罕見的圣哲。
顧炎武用它煉獄出的火眼金睛看穿了改朝換代和天下興亡的區別,看穿了天下亡故的原因在于道德淪喪,看穿了道德淪喪的原因在于對權力和金錢的癡迷,看穿了對權力和金錢的癡迷來自無節制的放縱欲望,看穿了無節制的放縱欲望是人們喪失掉了應有的羞恥感。于是,他挺身而出,慨然補天:
不廉則無所不取,不恥則無所不為。人而如此,則禍敗亂亡亦無所不至。況為大臣,而無所不取,無所不為,則天下其有不亂,國家其有不亡者乎?然而,恥尤為要,……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犯禮義,其原皆生于無恥也。故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
女媧老祖母補天,不過是補房頂透天之洞。那個漏洞好補,而顧炎武要補的是塌陷的道德蒼穹,這該從何處下手?有辦法,他已為世人謀劃好了:
教化者,朝廷之先務;廉恥者,士人之美節;風俗者,天下之大事。朝廷有教化,則士人有廉恥;士人有廉恥,則天下有風俗。
我將顧炎武《日知錄》里的名言摘抄于此,我覺得這是補天石,補天法。
尾聲
我為顧炎武而歌!
因為我將顧炎武視為圣人。十五年前,我曾在文章中劃定圣人和偉人不同的標準:偉人是務實者,圣人是務虛者。偉人用自己的行動改變社會,改變人的命運。圣人用自己的思想改變社會,改變人的命運。圣人是超前的人,是跨越時代與后世子孫對話的人。
我以為顧炎武就是與后世子孫對話的人。我在顧炎武住過的曲沃這么想,我在顧炎武的故鄉昆山千燈鎮(現在千墩村易名為千燈鎮)這么想。
我還想,顧炎武留下的大著內容豐富,精神繁豐,我鉤沉和理解的只是一隅。就這一隅也令我百般癡迷陶醉,或許這在顧炎武看來只是滄海一粟,不足為奇。我所以為奇是因為時代稀缺,物以稀為貴,我便珍愛得難以釋手,禁不住連日走筆,寫下我觸及靈魂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