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之外

劉岸沨

我永遠記得高三歲月，那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時光。

我記得教室里老式吊扇嘎嘎作響，我記得投影儀晦暗的光，我記得我的年少輕狂，我還記得A君頹廢而憔悴的臉龐。

A君，我校建校以來奇葩榜榜首是也。其人形容憔悴、眼神迷離，身材異常纖瘦，臉色蒼白如紙，全然一副只讀圣賢書的模樣。常年行為古怪，每每老師學生激動，A君卻一副神在物外之相，仿佛下一刻就要飄飄乎羽化而去。

卻說高三伊始，高考動員大會之際，校長登高而呼“前進！向著目標前進！”我等頓時熱血沸騰，無不振臂而呼，一時之間，操場內外，豪壯之聲不絕于耳。惟有A君，木訥地站在原地，兩眼望天，一副神游物外的高人之態。我不由熱血上頭氣急道：“怎的？看不起高考？”一復讀生冷笑“就是太看得起！”小C正要嗆嘴之際，A君頓時回神怒目。我即呵呵訕笑，拖走小C。小C不斷掙扎，嘴中不斷嘟囔“怎的！敢讀這么多年！還不敢讓人說？”我愕然“什么這么多年？”小C看我如同白癡“A君形容甚老，面容如此滄桑，難道你竟毫無感覺？”我道天生顯老者不占少數。小C又一陣嗤笑，最終無語。

再說A君，一戰成名之后悠然回座，掏出一堆教輔，諸如《金考卷天府大聯考》，《五年高考三年模擬》之類。我不由大驚：“竟是學霸！”然入學考試成績單下發后，我掃一眼年級前五，看見了我，卻沒有A君。我驚疑“難道在前十？”再略看一眼，發現倒數第十，赫然是A君的名字。我不由轉身窺視A君，發現A君仍然超凡脫俗，不聞天下事，只讀圣賢書。我肅然起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其意志之堅定，心性之堅韌，我等望塵莫及也！”A君頭也不抬，唰地翻過一張模擬試卷，嗓音低啞“習慣了就好。”我默默無言，心中愴然。我不知那是怎樣的信念才能支撐這孱弱之軀一次又一次地踏上戰場，我不知是怎樣的理由讓那只蒼白無力的手一次又一次地以筆為劍，我更不知這看似空虛麻木的軀殼之下隱藏著多么強大而執著的靈魂，我只知一次又一次地參加那一場考試，已經用盡了他全部的勇氣。

我問A君“值得嗎？”A君笑而不答。我再問“難道除了高考，便無路可走？”A君正色答“不想成為窮二代，可走之路，不過苦讀而已。第一年因車禍未參加高考，第二年考了三本無錢讀，心有不甘所以再次復讀。”我心生憐憫“高考之外也有成功，也有幸福，不必一條道走到黑”。A君收起笑容，好似心有所悟，霍然起身“走，該上體育課了”。我翻白眼“不去！自己去。”我推開窗，窗外是淺淡的黛藍的天空，晴空下站著單薄的少年。我朝窗外喊“可曾后悔？”那少年瞇起雙眼望向我，隔著四月暮春的云煙就像隔著億萬光年，然后我聽見他的回答，輕柔而堅定。——“雖九死其猶未悔”

雖九死，其猶未悔。

我猛然驚醒，心有所感。不管過去了多久，走了多遠，我都會夢回到那個六月，悶熱的空氣，聒噪的蟬鳴，滿頭的汗都來不及擦掉，刷刷不停地寫著答案，仿佛一停筆，答案就會從腦中消失。

我想這不是高考留下的陰影，這是它留給我的記憶，是我歲月中的燦爛華彩，永不磨滅。我記得高考后A君將復習資料盡數扔下窗口時眉眼舒展的樣子，我記得在六月的驕陽下我看著上屆理科狀元的照片，手指天穹：“記住我的名字”！我記得六月的天干凈得像是被水洗過，而我們就在這干干凈凈的天空下告別輕狂的少年歲月，各奔東西，走向我們想要的，能到達的未來。

依舊是年少，恍然夢當初。我看向舷窗外，舷窗外是星星點點的燈火，終于回來了，我生長于斯的地方。離鄉愈近，鄉愁愈濃，好懷念家鄉的味道！

第二天故鄉特色餐廳午餐。“部長，好久不見？”我猛然抬頭，見一活力四射、神采奕奕的青年立于眼前，似有A君模樣，但神態與記憶中截然不同。“你是A君？”我語氣中帶著疑惑。“怎么，不認識我老A了？我可是一眼就認出你了”。天啊！真是A君！我訝然“真巧！”。他輕笑“巧嗎？我這里可是同學聚會的據點。”“怎么？這店是你開的？”“高考落榜后一直記著你的話，沒再堅持一條道走到黑。腳踏實地創業，經歷了很多艱辛，開了這家小店，在這小城小有名氣吧。”我搶白道：“還小店？裝修雅致，規模宏大，至少能承辦100桌宴席吧？發展得不錯啊！”A君似有所感：“個中艱辛自知，況成功者寥寥。還是你好，名牌大學畢業，擁有最好的教師資源和同學資源，擁有良好的發展平臺，能在自己的領域大展身手，我很羨慕！”不知何時，A君美麗賢惠的妻子和年僅6歲的雙胞胎兒女已圍在面前，端茶倒水，無比熱情。想著自己為了事業至今仍未成家，心中萬分羨慕，這才是生活！

“部長，今晚能否賞光與故鄉同學一聚？就在我的小店！大家都想著你！”A君面帶期待之情。這也正是我心中所想。

我帶著期待，提前一小時赴約。A君開門，包間中已有十數同學在座。見我進門，老友們紛紛起哄“噫！終于舍得回國了！”我情難自抑，滿眼淚花，與老友們一一擁抱。推杯換盞之間，相互獲悉了當年那群不知愁滋味的少年如今的人生，如一出寫盡世情百態的雜劇。小城落榜同學中，有做小本生意養家糊口者如F君，有傳承班主任衣缽成為一代宗師者如K君，有辛苦打拼創辦企業成功者如A君，也有碌碌無為奔波勞碌者如小G、R君等，但他們都活在自己的幸福里。升入重點大學的同學中，大部分事業有成但無力管家，L遠赴南洋已成為跨國企業高管；小C北上成了著名主持；同桌E君在法從事奢侈品經營；小D已進入央行研究所成為金融專家；一心想當“部長”的我赴美留學多年，現已成為某世界500強企業中國地區總裁；眼高手低的H君還在輾轉打工，從事著一線工作……

看著那一張張熟悉的臉龐，大家依稀還是舊模樣，但我們之間已隔了十年的時光和截然不同的人生。我隔著十年時光望向A君，A君目光清亮、豪情滿懷。我舉起酒杯一笑：“青梅煮酒，竹馬繞床，怎言好韶光。”

相聚狂歡，夜深方歸。昏黃路燈下，有下晚自習的三兩學子形色匆匆而過，我不禁長嘆：“高考之外，也有人生，道路適合自己就好”！

又是一年高考時。我仿拂又回到了那個六月，我一生中最難忘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