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世孟
先秦色彩的考證方法
肖世孟
本文是“語言還原視覺”的一次嘗試。語言對色彩的記錄,其凝結點在顏色詞,集中在五個基本顏色詞:青、赤、黃、白、黑上,考證這些顏色詞對應名物,以國際通行的Lab系統描述名物色彩概貌,建構先秦五色的視覺系統,達到以數字還原“先秦五色”的目地。
考據;方法論;先秦無色
“色彩”是指特定族群對其環境中物體所呈現顏色的認識,包括類別劃分、亮度感知及其附屬情感等。
當我們討論具體色彩時,是以語言為媒介的。先秦色彩的研究,其結果指向特定歷史時期的視覺印象,交流的媒介是語言。語言對色彩的記錄,其凝結點在顏色詞,“先秦五色考”就是考證先秦顏色詞的核心——青、赤、黃、白、黑,描述其色彩概貌,建構先秦五色的視覺系統,達到以數字還原“先秦五色”的目地。由此,進一步討論先秦五色內在關系,并分析古代色彩源流與文化特點,為文獻解釋和闡述美術現象做基礎的鋪墊。
通過語言來研究色彩,很多學者曾經思考過這個問題,并對此作出消極的結論。19世紀的德國文學家歌德,曾在他的《色彩論》中指出:“我們從未充分考慮這個問題:嚴格來說,語言只是象征和比喻的,它從來不能直接表達事物,只能間接反映事物。古往今來,概莫能外。色彩尤其如此,它只能不完全的表露出來,供人觀賞。或許我們更應該稱之為“屬性”,而非“物質”。屬性在自然界中變動不息,屬性變動不息,而我們又有必要描述它們。”[1]歌德認為,色彩是人類視覺的產物,是人對色彩信息處理的結果,語言只是象征和比喻的,無法再現色彩。
20世紀奧地利哲學家維特根斯坦也曾對語言和色彩問題進行深入的思考,他說:“倘若有人詢問什么是紅、藍、黑、白,我們可以立刻指出帶有這些顏色的物體,然而我們的解釋能力也僅限于此!對于它們的用途,我們一無所知,哪怕只是粗淺的、某種程度上錯誤的知識。”維特根斯坦認識到色彩的相對性,認為很難對色彩進行語言的研究。
西方哲學家翁貝托·艾柯指出:當一個人說出某個顏色詞時,他不是要指世界的一種狀態(所指的過程),相反,他是要把這個詞與一種文化或理念聯系起來。顯然在特定知覺下,該詞的使用是確定的,但是,把感官刺激轉化為一種認知,在某種方式上是由該詞的語言學表達與其文化意義或文化語境之間的符號學關系決定的。[2]翁貝托·艾柯認識到色彩描述受制于文化意義和文化語境,語言的確定性很難把握。
理論的探討一方面給我們以啟發。另一方面,沒有一種理論可以是絕對的真理。重新審視色彩與語言的關系應該是十分必要的。
色彩是通過人眼在大腦中形成的一種視覺反映,古今中外的人們觀察到色彩,并用語言描述它。描述色彩的語言凝結在顏色詞上,所謂顏色詞,是人類的色彩認知能力對顏色認知、范疇化和編碼的結果。比如青、赤、黃、白、黑、紅、綠等。包括顏色詞在內的語言描述具有如下特點。
其一,模糊性。
科學家的研究表明,人的肉眼能夠分辨180萬種色彩,但語言中色彩名稱卻非常有限。單純顏色詞不過幾十種,如紅、黃、藍、綠、紫、灰、黑、白等等,包括顏色詞加上修飾語的表達,如淺藍、黃綠、灰白、蘋果綠、象牙白等,也十分有限,其結果導致一個顏色詞往往包括光譜上的很長一段距離,其中還包含許多可以區別開來的色彩,因此顏色詞具有很強的模糊性。
其二,歷史性。
色彩的語言描述具有歷史性。在歷史發展過程中,由于外來語言的加入、社會的變遷等原因,在不同的歷史時期,顏色詞的內涵和外延會發生改變。比如,先秦時期的紅色表示是類似粉紅的顏色,中古時期,“紅”取代“赤”成為表示紅色大類的顏色詞;“青”在先秦時期并沒有黑色的意義,秦漢之后,青也用來表達黑色的意義。《楚辭·大招》:“青色直眉”,青色所指的就是眉毛的顏色,應該是接近黑色的顏色。《大招》是對《招魂》的模擬,出自漢代或漢代之后。
其三,文化區域性。
不同的文化區域中,形成不同的語言特點。不同的語言往往具有迥然不同的顏色詞,這些顏色詞對光譜的切分往往具有很大的不同。在恩登布人的語言中,他們將“藍色”布描述成“黑色”布,黃色和橙色的物品被統稱為“紅色”。有時候,一個黃色的物品被說成“象蜂蠟”,但是黃色在儀式上經常等同于紅色。[3]
雖然,包括顏色詞在內的語言描述具有上述特點,并不表示顏色詞無法確定其色彩范圍。認識語言描述色彩的特點,實際可以幫助我們找到“先秦五色考證”的突破口。
第一,從總體上講,相當有限的顏色詞描述幾乎無限的色彩種類,顏色詞具有很強的模糊性。就這個意義上,某一顏色詞很難對應某一種具體的色彩,只能對應某一類的色彩。語言是人們溝通的手段,在一定文化區域內,對色彩的語言描述是日常溝通的常見現象,人們對同一色彩的描述是可以相互認可的,在語義上也是可以相互溝通的。因此,可以說,色彩的語言描述可以對應某類的具體色彩。中國歷代色彩訓詁雖然只是以語言來訓釋語言,但是,色彩是可以把握的,卻是歷代顏色詞訓釋的基礎。
第二,語言的溝通必須限定在一定的文化區域和歷史范圍內,在這個時間和空間的范圍內,有無數人曾經對某一色彩進行過描述,色彩和語言描述保持著一定的穩定性,因此,顏色詞必定對應著某一具體的色彩類別。
因此本文定為“先秦五色考”,設定顏色詞使用的時間和空間范圍,也因為顏色詞的模糊性,本文對顏色詞考證的預期結果使用的色彩范圍的方式。
同時也要注意到,時代的進步提供了“先秦五色考證”更多的可能性,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首先,色彩測量手段的數字化。數字技術普及之前,對色彩的描述,語言是主要手段,基本顏色詞是語言色彩描述的關鍵詞,比如,《說文解字》:“紫,帛青赤色”。對“紫”色的描述關鍵集中“青”、“赤”上,因此,色彩的訓釋也具有模糊性、歷史性、文化區域性的特點。今天的技術發展,對色彩進行統一的數字編碼,讓人類對色彩的認知可以實現精確性、跨文化、跨區域的特點,因此,以數字編碼來定義色彩是色彩研究的必然結果,也是數字化給色彩研究帶來的歷史機遇。
其次,相關研究領域學術發展。對先秦色彩的考證,涉及語言學、美術史、工藝史、科學考古、古代名物考證等若干領域的研究,近幾十年,這些領域的學術研究逐漸走向精深,給先秦色彩的考證提供各種可能。比如,隨著出土文物增加和檢測手段的高明,學術界對古代染色工藝的探索也越來越清晰,按照古代工藝手段,染成色彩實物成為可能。
色彩是一種視覺形象,很難準確對它加以描述,尤其是古代的色彩,實物證據并不系統,古代的文獻記錄又語焉不詳,如何能對這種視覺形象進行確鑿的考證?這里可以找到兩個研究的支點。一個是語言,語言是與色彩緊密聯系的相對稱謂,也是古今色彩交流的媒介,與色彩感知有著密切的聯系;不僅如此,中國古代語言還具有材料極為豐富的特點。雖然考古發現給我們提供不少的有色實物,但僅僅這些是遠遠不夠的。中國古代浩如煙海的文獻,是古代人民生活的反映,記載了各種色彩,顯然語言是研究色彩的主要途徑。色彩考證的第二個支點是實物,古人今人在視覺上具有相同的生理特點,古人描繪有色物體,如能找到,如天地山川、花草樹木、礦物顏料等,古今的色彩都是一致的。基于這兩點,可以將古代色彩考證的核心放在語言與實物的對照上。
簡單地來說,如果考證出古代描述色彩語言對應的實物,找到今天存在對應物,拍成照片,記錄下色彩的數值就是描述語言的色彩值了。以上的方法只是一個簡單思路,要對色彩進行準確的考證,還需要處理若干的問題。
首先,語言的分類問題,古代對色彩的描述語言數量很大,而且各個時期混雜在一起,如不加以歸納、分類,將極其混亂,無法進行科學研究。因此,要確定歷史的界限,將古代色彩研究的第一個階段放在先秦時期,它是中國古代色彩的定型時期,也是色彩研究的起點,國家社科基金“先秦五色考”(12CF085)的題目就是將色彩考證的歷史界限限定在先秦時期。即便在先秦時期,描述色彩的語言也是數量龐大,因此將研究的目標放在色彩描述的凝結點——具體的顏色詞上。據作者統計,先秦的顏色詞多達127個。(從傳世的24種先秦文獻和有關的出土材料中得出),根據其解釋詞義,127個顏色詞可以歸入到青、赤、黃、白、黑五大類當中,因此對先秦色彩的考證主要集中在對先秦顏色詞青、赤、黃、白、黑的考證上。
其次,語言的具體和抽象問題。雖然顏色詞具有十分明顯的抽象特征,從先秦文獻來看,先秦顏色詞往往是描述具體實物的顏色。這其中大致上可以劃分為兩種情況,一種作為名詞直接指一種實物,如“西蜀丹青不為采(李斯《諫逐客書》)”,“丹”和“青”指的是兩種顏料;另一種是作為形容詞描述一種實物,用以表述這種實物的顏色特征,如“ 其木宜赤棠。(《管子·地員》)”,“赤棠”指的是赤色的杜梨。第一種情況表述的是基本詞義,后一種情況則是孳乳的詞義。“青青子衿”(《詩經·鄭風·子衿》)的“青衿”指的是青色的衣襟,“青”的基本詞義是青色的礦物顏料,其孳乳詞義是衣襟的青色。先秦顏色詞描述的色相,往往是一個以基本詞義為中心,以孳乳的詞義為外圍的多個同心圓。至于更加抽象的引申義,不再描述具體顏色的詞義,則不在討論之列。如“是非黑白”等的“黑白”。

圖1
再次,顏色詞對應實物的問題。先秦的顏色詞描述了具體的實物,可以通過名物訓詁等方法找到其對應的實物。這些實物的情況往往比較復雜,大致上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古今都有的實物,也就是古人和今人所看到的是一致的,可以稱之為“自然物”。如古文獻中所描述的自然現象、動植物、礦物。今天的有色動植物、有色礦物有些是先秦就有的,一般來說其色彩不會改變;另一類是古有今無的人工制造物,它們是特定時期的產物,從研究色彩角度來說,它們主要是古人制造或加工的顏色,本文中稱之為“人工物”。如繪畫的顏料、古人所穿戴的服飾、使用的器皿等,這一類人工物一方面可以借助考古發掘的成果進行研究,另一方面古代工藝的產物,可以借助古代工藝的研究成果,還原古代色彩的制作,借以找到具體文獻中顏色詞所對應的人工物的真實色彩。先秦的傳世和出土文物,其著色、染色技巧,大多已由工藝學利用現代技術和《考工記》研究成果揭示出來,可以按原樣得出或染出其色彩。
最后,色彩考證結果的問題。如果僅僅對古代色彩考證的結果加以語言的描述,由于語言的模糊性,還是很難達到跨文化交流的目的。因此對古代色彩考證的最終結果應該使用現代的科學方法測量出來。對視覺觀測的色彩,國際上普遍采用國際照明委員會的(CIE)Lab顏色系統,有了這個Lab色彩數據,就可以使先秦色彩在現代計算機得到還原。
具體來說,色彩考證的方法可以分為如下步驟,以下對每一步驟加以說明。
一、對先秦顏色詞進行了系統地調查和清理。參考古今學者涉及上古漢語顏色詞的研究成果,先將《說文解字》《爾雅》《廣雅》《玉篇》中的顏色詞全部找出,然后逐一檢索其在先秦文獻中是否有用例,有則保留,無則刪之。這樣,得到若干顏色詞。再根據語義特征及現實取證的可能性,選擇一些詞作為本項目重點考査的對象。要特別說明的是,本項目考査的不限于這些單音顏色詞,先秦文獻中習見的相關詞語組合,如“青玉”、“蒼天”、“青蠅”等名物詞語亦在考査之列。
二、對與顏色詞對應的名物進行研究,將其分為自然物和人工物。自然物是天然存在的,如火、植物、動物、礦物等;人工物如古代的紡織品、繪畫、陶瓷等。對于自然物,根據文獻記載的地理方位,采集相應的標本或按一定方法拍成照片;對于人工物,探索其工藝,對照有關出土文物,按照當時的工藝水平進行復制。(除部分可以操作的工藝外,其他主要吸收相關領域的研究成果。)對復制的結果按照一定的方法拍照。
三、使用數碼相機模擬人眼的觀測,設定統一的光圈、快門、感光度等參數,對上述分類整理的實物進行拍照。對于無法自行拍攝的圖片按照一定的標準進行加權還原,與設定的標準統一。
四、將拍好的數碼照片放到帶有MAC OS X系統的電腦中,使用其系統自帶測色軟件——“數碼測色計(Digitalcolor Meter)”進行測色(圖1)。“數碼測色計”可以隨鼠標指針移動到不同的顏色部位相應地顯示不同的顏色值。選取照片的不同部位的顏色,使用CIE Lab標準將其進行記錄,記錄其連續的多個顏色值。
五、因為確定了同一個色名代表多個不同的值,那么這兩個值之間的所有值都是屬于這個色名的顏色范圍。CIE Lab代表人類所能觀察的所有色相,其模型的外形像一個橢圓的西瓜,古代色名的色彩范圍是其中一個個西瓜瓣。測出單個色名的顏色范圍,比較鄰近色譜的不同色名,如果其中范圍值出現重合,說明這兩個色名在色譜關系上是連續的或者它們之間的語義有共同的地方。如果相鄰色名的色彩范圍值之間出現空白說明中間的色彩在當時的視覺經驗中不受重視。
六、將上述得到的數據進行分析整理,再與相關的詞義解釋的語言分析進行對比,并將這些顏色值同先秦文獻中的記載相對應,可以知道先秦顏色詞包含的顏色種類。據此,可以獲得先秦顏色詞所代表的顏色范圍值,進一步印證、補充、修正秦漢以來訓詁家對先秦顏色詞的訓釋與闡述,同時,也為中國古代色彩研究提供最基礎的數據。
肖世孟 湖北美術學院美術學系副教授
[1] J.W.von Goethe. Theory of Colours[M]. London:G.L.Eastlake,1967:300.
[2] Umberto Eco. How Culture Conditions the Colours We See[M]. 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5:160.
[3] 維克多·特納.象征之林——恩登布人儀式散論[M] 趙玉燕,等. 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77.
J18
A
1009-4016(2017)01-002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