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當代著名作家
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
山東省作家協會主席
自古至今,只要人類未能達到高度文明的程度,“叢林法則”就會是社會生活的主旋律,只不過在魏晉等亂世表現得更強烈更外露而已。社會生活里存在這樣的“法則”,究其原因,即因為人是“不完全”的,人性是摻進了許多雜質的。有人說人性中有三分之一的動物性,在某個時段某個空間,人性里所包含的動物性可能還要更多一些,所占比重還要更大一些。
在戰爭中,在一些特別的事件中,關于人的獸性記錄多到了不忍復述的地步。每逢這樣的時刻就令我們絕望,徹底悲觀起來,甚至相信人類已經處于萬劫不復的絕境。人類在許多時候已經沒有理由向上蒼索要幸福,只得認命:等待我們的只有一片黑色。
從歷史上看,在魏晉這樣的混亂時期,對人性更是一個巨大的考驗。其實每個人自誕生之日起,即開始面臨著怎樣運用“文明法則”,去抵抗無所不在的“叢林法則”的殘酷現實,領受了極其艱巨的任務。可悲的是每個人幾乎都沒有什么勝利可言。這種抵抗既是對外又是對內,就是說還要與自身的動物性對抗一生。抵抗的決心與方法不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具體表現,選擇不同,效果和結局也就不同。
陶淵明盡可能地運用文明這個柔弱而持久的武器來進行斗爭,是他身上最了不起的部分,也是人之為人最了不起的部分。當生命在混沌中形成的時候,就帶著良知和良能,它并非完全由后天賦予。文明就在這種先天的基礎上得以滋生、銜接和強化,這種頑強成長的力量不得小覦。也正因為有了這種力量,人類才有了延續下去的理由、可能和希望。人類的歷史就是運用這種文明來抵抗“叢林法則”、由失敗到勝利或由勝利到失敗的循環往復的過程。
如果說這是一場戰爭,那么從古到今,每一個人都不能逃離這個戰場。這場戰爭就個體來講會糾纏一生,對群體來講則會呈現出一種普遍的無所不在的狀態。陶淵明洞若觀火,他熟悉人性的秘密。整個魏晉時期乃至這之前的原始社會、春秋戰國等等,人類歷史上所有的“叢林法則”演繹的悲喜劇、苦難史和流血史,對詩人來講都不陌生,甚至并不遙遠。切近的“法則”活生生地強加到一些人身上,那種痛苦是不難設想的,陶淵明旁觀近看,體會一定是極深的。
我們當然明白,無論是陶淵明還是其他人,都是“叢林”選擇了他們,而不是他們選擇了“叢林”。他們降生到世界上不是出于自愿和自覺,而全都是被迫和被動的,這并不是一次自我抉擇。這個道理對所有人都是一樣。所以今天人們常常說的“體制內外”,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各式各樣的爭論,其實要說透徹是很難的。嚴格講一個人自降生到人世間的那一天起,也就被“叢林”選擇了,而不是他選擇了“叢林”。他一定是被自己所生活的這個時代體制所涵蓋、籠罩和規定,沒有一個人能夠例外,沒有一個人能夠置身于“叢林”之外。從這個意義上講,個體的選擇也是有限的。
人雖然被規定了自己生存的這個時空,但可以運用自由意志來超越被動進入的這個苦境,運用一個人所擁有的理性以及全部文明所給予的力量、用各種方式無數次地掙扎下去博斗下去。他可以運用自己的藝術表達、思想表達和生活方式的選擇,倔強地存在下去。
也就是在這個意義上,陶淵明之于魏晉,成了一個活生生的標本。陶淵明身上的一些特異色彩,陶淵明式的日常生存,就表現了這種個體選擇的超越性和堅毅性。這其中實在具有深刻的思想和哲學意蘊。
陶淵明在逃離中完成了自己,秉持了文明的力量。他既不認可那個“法則”,又不愿做一個頹廢之士,最終算是取得了個人主義的勝利。盡管后來陶淵明窮困潦倒,在饑餓中死去,但作為一個生命來講,他在自覺選擇和對抗的意義上還是完整的,仍然是一個勝利者。他在精神與藝術層面上就更是如此。他既沒有像孔融、嵇康那樣死于尖牙利爪之下,也沒有像某些加入統治集團的尾隨者那樣可悲與可卑。他個人生活著,耕作著,思考著,不停地自吟和記錄,從事一種健康的體力和腦力勞動。他侍奉的那片土地,他的整個藝術,就是實際生存的注解和證明。一個人在當時能夠這樣,已經是足夠卓越了。
陶淵明雖然流傳下來的作品數量不多,只是李白杜甫的十分之一左右,但力量卻同樣巨大。這些文字極耐咀嚼,意味深長,力量持久,打動了一代又一代人。如果陶淵明是一個謎,謎底又在哪里?它可能就存在于個體與集體、弱者與強者這兩個關系之中,存在于一種特異的生命之中。他無時無刻不在“法則”的籠罩下做出個人的思索、個人的判斷;他的幽思,他的行為,他的動作幅度,都顯得樸素天然。用現在的話講,他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可操作的”。他的行為不給我們一種突兀感和莽撞感。在大家都能理解和接受的前提下,他表現了生命的不屈、強悍以及抵抗到底的強韌精神。這非常了不起。
在血腥的對手面前,他逃離了;在韌忍的堅持中,他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