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山
在工業革命之前漫長的人類歷史中,器物的創造都是基于手工的,其所反映的是人的技巧。在中國的文化中,卻對技巧充滿了警惕。
孔子的弟子子貢,曾到楚國游歷,返回晉國時經過漢水,看見一位老人正在菜園里整地開畦,老人挖了一條地道通到井下,來回抱著水甕灌水澆地。子貢說:“現在有一種機械,每天可以澆灌上百畦田地,又快又省力,老人家你不想試試嗎?”老人抬頭看子貢,問:“怎么做呢?”子貢說:“用木料加工成機械,后重前輕,提起水來水就源源不斷,如水之涌,這東西叫做桔槔。”老人變了臉色譏笑著說:“我從我的老師那里聽到這樣的話,‘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 。機心存于胸,那么原本純潔空明的心境就不完整了;心不純潔,那么就會心神不定;不定,他就開始遠離大道了。你說的方法,我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屑為之罷了。”子貢滿面羞愧,無以作答。
此正所謂“道進乎技”。老人的這席話反應了莊子哲學中道與技之間的辯證關系。在莊子的思想中,技巧具有“機心”的一面,意味著人在改造自然、利用自然的過程中對自然的遠離。莊子之“機心”猶如馬克斯·韋伯之“工具理性”,在韋伯看來,理性是指理智的思考和計算。它是現代社會的特征,它是上帝賜予人類的,是人生來就固有的去發現世界規律的能力。機心的提出是一種警示,人將迷戀于技巧,依賴于工具,其惡果,就是人成為工具。韋伯認為,理性化是“只要人們想知道,他任何時候都能知道。從原則上說,再也沒有什么神秘莫測、無法計算的力量在起作用,人們可以通過計算掌握一切,不必再為了控制或祈求而求助于魔法。技術和計算在發揮著這樣的功效,而這比任何其他事情更明確地意味著理智化。”
事實上,莊子在其思想中反對的是“器”(機械),而非“技”(技藝)。他講述廚師庖丁給梁惠王宰牛:刀入牛身,嘩嘩作響,無論手觸、肩倚、腳踩、膝頂,都自然天成,舞之蹈之,音律動人,節奏如同樂曲,看得梁惠王如癡如醉。梁惠王贊嘆庖丁“神乎其技”。庖丁放下刀回答說:“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 七十歲的輪扁制作車輪心得:“斫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應于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于其間。” 在輪扁這樣一個手藝人看來,手藝是妙不可言的,但它只存于手作之中,不能言傳。“道進乎技”,這是莊子留給我們的哲學命題,手藝之道,必定蘊含著人的自由。但如果人開始依賴機械,則意味著人的退隱和自我的喪失。在道家的思想中,人要順其自然,但機心會使人遠離自然。
莊子之反器,在很長一段時間中,都給人一種天真和杞人憂天的做派。但我們今天視之,則是一種對遙遠未來的不祥預感。資本主義導致了人的工具化,理性化會導致自由的喪失,即人的獨立價值的喪失。因為,現代社會強調效率,而要提高效率就要不斷加強工具理性的程度,如管理體系的廣泛應用。但官僚制使社會成為機器,在這樣的制度中,每個人都成為這架龐大機器上的一個齒輪或螺絲釘,個人按照自己信仰、理想的價值而行動的自由受到了極大的壓制。這只是某種可能的人類命運的起點。
自工業革命以來,人類在經歷了機械能、電能及信息能三次革命之后,開始了以“智能”為牽引的第四次工業革命,我們即將面對的是人工智能,誰能確保,人工智能不是人類創造的一個新的神祇?人的造物將成為人的上帝。那時,人將何在?
對手藝的漠視,意味著對自然的疏遠。1851年,為了向世人展現工業革命以來的巨大成就,英國皇室在倫敦舉辦了萬國博覽會,并為展示期間的自動鏈式精紡機、武器設備等建造了一座富麗堂皇的玻璃宮殿——水晶宮。而倡導手工藝的回歸的英國工藝美術運動奠基人威廉·莫里斯則抵制媚俗的裝飾藝術和建筑的工業制造,他把工匠提升到藝術家的地位上。威廉·莫里斯說:“手工藝術會讓我們看起來更像萬物之靈,它可以使我們變得更加睿智,而不至于淪落為遲鈍的勞動者與輕浮的尋歡作樂者,或是絕望的、厭世的、自視聰慧的社會名流,以及玩弄手段的投機者。”后來的包豪斯宣言提到:“藝術不是一種專門職業。藝術家和工藝技師之間根本沒有任何區別。藝術家只是一個得意忘形的工藝技師,在靈感出現并超出個人意志的珍貴片刻,上蒼的恩賜使他的作品變成為藝術的花朵。然而,工藝技術的熟練對于每一個藝術家來說都是不可缺少的。真正創造想象力的根源即建立在這個基礎上面……”,從宣言中我們能夠看到威廉·莫里斯的思想之火。
約翰·拉斯金是“工藝美術”運動的理論指導,被稱為工業設計思想的奠基者。他還認為機械技藝的發展扼殺了工人的主動性。他把中世紀手工業勞動加以理想化,主張回到古老的前資本主義時代。他高度評價文藝復興前期的藝術作品,否定文藝復興的現世的和肉欲的藝術。這樣的藝術觀同他的社會觀是一致的。總之,他認為工業資本主義社會過于丑惡,沒有藝術、沒有美。
(編輯/吳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