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方一味指責抱怨和頤指氣使,而另一方卻沒有選擇狠狠還擊甚至徹底逃離時,這樣的婚姻,或許并不意味著無藥可救,而僅僅是在提醒雙方:是時候做出改變了!
林曉曉是典型的南方女子,小巧玲瓏、皮膚白皙,說話卻快言快語。在一個天氣炎熱的午后,她拉著比自己高出很多的丈夫侯海東走進了咨詢室。
簡單打了招呼,曉曉就亮明來意:“這是我丈夫侯海東,他有心理問題,我受不了他了!”頓了頓,她繼續說:“但是兒子太小,我估計也很難找到像他一樣對我兒子這么好的人了!可是光忍受他也不是個辦法,所以您給他做做咨詢吧。”她一口氣說了很多,然后坐在丈夫身邊,對他說:“你跟老師坐近點兒!你要實話實說,看看我們的問題怎么解決。”侯海東看上去有點兒尷尬,猶豫再三,然后在我斜對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

我表達了對他們的感謝和欣賞,也表揚他們倆為婚姻改善而做出的努力。“聽得出來,你們倆都特別愛兒子,甚至愿意為了兒子承受一些生活中的不如意。”我說。曉曉點頭同意,說:“您說對了!侯海東對兒子那是真好!孩子有時候鬧起來我都受不了,但他就可以,總是能想方設法搞定兒子。”妻子提到了兒子,海東咧咧嘴,臉上有了笑容。
曉曉繼續說,丈夫就是笨手笨腳,干啥都不會,更讓人不能忍受的是吞吞吐吐、猶猶豫豫沒個痛快話兒,不仗義,不夠男人。“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你說難受不難受?”曉曉有啥說啥,海東的眼神卻瞟向墻角,目不轉睛地盯著某處,不反抗也不解釋。
我問他:“你的看法呢?”“我是……不太自信,原來沒覺得自己多么笨,現在看來,我做的很多事情,曉曉都很不滿意……她把我當兒子似的,但她越是恨鐵不成鋼,我就越不想做,也做不好了。”
看著他們一強一弱的互動方式,我對他們這些年來關系的變化有了一個大致的猜想,征求他們的同意后,我邀請這對夫妻用身體語言把他們關系的變化過程演示出來。
我先演示薩提亞模式4種應對姿態:指責、討好、講大道理(超理智)和逃避(打岔)。然后讓他們進入內在,注意兩人間的遠近高低,在每種姿態里要盡量保持一分鐘的時間,深刻地體驗在這種姿態中的感受。
體驗從和諧的關系開始,代表戀愛、結婚,兩個人面對面站立,把胳膊放在腰部的位置,伸出手,手心朝上,面容溫和,保持眼神接觸。進入體驗后,閉上眼睛從而更好地體會。這時,變化發生了。第一種姿態:妻子先指責,丈夫討好;第二種姿態,妻子更加指責,站在椅子上,丈夫繼續討好;第三種姿態,妻子從椅子上下來,往前跨出一步,仍然是指責,丈夫轉身,往外跨出一步;第四種姿態,妻子也轉身背對著丈夫,丈夫站在原來的位置低頭不動。
我讓他倆分享在過程中身體和內心的感受,曉曉說:“一開始指責的時候感覺特別有力量,但是漸漸地,手和胳膊就酸疼得受不了了,站到椅子上更加厲害地指責的時候,感覺自己身體在晃,站不住了,特別抓狂,很恐懼,感覺自己無法繼續下去了,也想轉身,心里卻更加悲傷。因為如果是那樣,我們的婚姻可能真的玩完了。”曉曉坦言,她目前是想轉身,但忍著沒轉身。與此同時,她也發現自己好像只會指責,本來指責并沒有那么厲害,但是丈夫跪下討好、轉身逃避,這樣的應對加劇了她的指責行為。曉曉說:“我最不能忍受這種沒骨氣、不負責任的男人。”
海東說在討好的時候很壓抑、很恐懼,轉身之后有了片刻的輕松,卻感到很孤獨、很茫然。他發現自己特別難以面對指責,一遇到指責就底氣不足,開始發慌,“甚至覺得……嚇得哆嗦”,所以只好轉身,惹不起你就躲著你。但是躲避的時候更加自責,因為他也感覺到了自己的無能。
我讓他們面對面坐著,把這些感受直接告訴對方。他倆完成得很好,發現以前自己生氣或者害怕時,根本沒想過對方當時的內心也那么脆弱。比如,丈夫說沒有想到看起來那樣強勢的妻子,內心竟然會恐懼;妻子也說好像是第一次聽到丈夫說害怕。“突然有點兒心疼他。”曉曉說。
“我們好像陷入了指責—討好—更指責—逃避的怪圈。”曉曉說。可不,妻子一味指責,而丈夫最怕被指責,丈夫無法面對的時候先討好然后逃避,妻子受不了,又會更加指責……
第二次來咨詢的時候,曉曉一改上次只想讓我“修理丈夫”的態度,表達了讓我給她一些建議的想法。看到她如此積極主動,那這次就先從她開始。
我問:“曉曉,你倆相處時,你聲音大、老指責對方,這樣的場景是你很熟悉的嗎?”曉曉說:“這種方式我太熟悉了,因為我媽就是這樣的人。”
原來,曉曉的母親在他們所在縣城的一個機關里做普通職員,父親則在市里一所大專院校當老師,曉曉、哥哥還有爺爺奶奶和母親生活在縣城,父親平常不回來,只有寒暑假才回家。不知是母親太忙、和奶奶關系不太好,還是什么別的原因,曉曉從記事起,母親好像成天都沒好臉色,和誰說話都很大聲,語氣里充滿指責和抱怨。父親好不容易回來一次,但母親都要不停數落他。曉曉一直告訴自己不要成為母親那樣的人,但是現在她說:“我幾乎就是她的翻版!”
我告訴她,那我們就在這里停下來看看吧。
我讓她從我的“百寶箱”里取出4個毛絨玩具,分別代表父親、母親、哥哥和小時候的自己,讓她把記憶中某次沖突的場面擺出來。
她挑選了一只藍色“憤怒的小鳥”代表母親,一只小一號的棕色小熊代表父親,一只紅色的小羊代表自己,一只白色的兔子代表哥哥。她6歲時的一天,父母好像是因為錢的事情吵了起來。母親很生氣,指責父親不和她商量就把工資的很大一部分給了奶奶,父親說不給母親那是不孝,母親卻呼天搶地,大哭大鬧起來。父親開始是哄媽媽,說好話,然后是不說話。回憶當時的場景,曉曉讓代表父親的棕色小熊背對著代表母親的藍色小鳥。
“你和哥哥站在什么位置?姿勢如何?”我問。曉曉說,哥哥真是像一只兔子,好像與此事無關,不知道跑到哪里玩兒去了。她站得離父親更近一些,和父親一起指責母親。她說當時有鄰居圍觀,她覺得很丟臉。我讓她代表紅色小羊,直接對“憤怒的小鳥”說出這些感受。然后讓她站到“憤怒的小鳥”的位置體驗,她在那里待了好一會兒,輕聲說,終于知道了當年母親為什么對自己那么生氣,從指責父親一個人變成了指責她和父親兩個人:“想不到你也是個白眼兒狼,我真是白養活你了。”這樣說的時候,母親哭得更傷心了。今天,她站在母親背后體驗到了這種憤怒又絕望的感覺。
“你對父親的態度是怎樣的?”我問。她說,實話實說也是指責,只是比對媽媽小一些。究其原因,除了父親不怎么顧家外,她其實還是很認同媽媽的觀點的。“一味討好、逃避的男人太窩囊,男人就是要負責任、要堅強、要勇敢面對!”面對父親的逃避,曉曉說自己一直沒安全感。
我讓她站在代表父親的那只小熊背后去體驗,曉曉苦笑道:“真是屁股決定腦袋,我在這里體驗到的,是父親用逃避的方式保全這個家的完整與安寧,是另一種形式的負責任。”我有點兒驚訝,有這種可能嗎?她點點頭,說:“我想是的,否則我們家早就散了。”
接下來,我對曉曉說:“愿意轉過身來面對你的丈夫嗎?看著他,看看自己有沒有把一些原本屬于你父親的東西,放在他的身上?”曉曉瞇著眼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應該是有的,海東討好、逃避的時候,我就變成了那個沒有安全感和不被保護的小女孩。”
“好,看著這個畫面,你可以通過想象完成這個過程嗎?把父親和海東的討好和逃避區分開,把屬于父親的部分歸還給父親。”她做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感覺好多了。
我們轉向海東,問他在曉曉的這個過程中看到了什么。他說:“很有意思,曉曉找了和自己的父親很相似的我,有時候又把對父親的不滿放在我的頭上……她常常因為一點兒小事兒揪住不放,無理取鬧甚至大發雷霆。其實,我不僅對兒子很有耐心,對她也是一直很用心的。但是,因為我和她做事的方式不一樣,她就看不到這種用心,一個勁兒跟我鬧……”
我問海東,曉曉發脾氣的時候,他是什么感覺?是不是很希望曉曉能理解、認可他的用心?他說感覺很委屈,有些不知所措,好像做什么都不對。然后,海東嘆氣道:“唉!從結婚到現在6年了,我已經放棄她能理解我這個期待了,天下女人都一樣,從來都是叨叨叨,你沒法和她講道理,來硬的更不行,我也有自己不是辦法的辦法,惹不起就躲!”
我問海東:“天下女人?聽起來不僅是曉曉,還有誰這樣?”他承認:“起碼我們家就有兩位,我小時候媽媽對我就是,抓小辮子然后上綱上線,我做得好的,她好像永遠無法看到,要讓她認可你真比登天還難,現在曉曉也是。”
我說:“很久以來你都很想得到她們的認可,但小時候在媽媽那里行不通,現在用同樣的辦法在妻子這里也無效,那么你愿意嘗試一些新的方式嗎?”見他點頭,我問他可不可以直接轉向曉曉,問她:“如果我做的一些事情你認可的話,可不可以直接告訴我,那樣的話我就不會逃跑了。”
我趁機給曉曉解釋這樣做的目的:“很可能就像你剛才在父親那里體驗到的,海東也是用逃避的方式保全這個家的完整與安寧,是另一種形式的負責任。如果你理解他、認可他,也許他就不需要再逃跑,你們關系的惡性循環就有可能被打破,你愿意這樣做嗎?”曉曉點頭答應。
我讓他們現在就來做這個練習,比如海東能接受建議,同意來咨詢,曉曉是否認可和感激?如果是的話,可以向他表達這種心情。曉曉轉過身,我也示意海東轉身面對她。曉曉看著海東的眼睛,然后默默地拉起他的手,嘗試了兩三回,終于可以完整地表達:“你能同意來做咨詢,愿意為我做出調整,我很高興,也很感謝。我知道你在乎兒子,也在乎我,我也理解了,你在以你習慣的方式擔負一個男人的責任。”我替她加了一句:“可能是你一直很不喜歡的方式。”
妻子這樣溫柔誠懇,海東顯然有些不習慣。他笑了笑,什么都沒說。我告訴他怎樣以“我”開頭直接表達自己,經過一個小過程后,他終于對妻子做出了回饋:“聽你這樣說我很高興,我感覺你能理解我、承認我了,我希望自己以后更強大,也希望你能給我鼓勵……”
接下來,我們用完整的一次咨詢,處理了海東和媽媽的關系,讓他與媽媽和解,更讓那個內心恐懼不得不逃避的小男孩體驗到安全和被愛,慢慢在內心長大,生長出新的力量來面對和承擔他在家庭中應負的責任。
咨詢結束時,他倆商定需要的時候用暫停的手勢提示對方,讓循環在這里暫停,調整各自的狀態,做出新的應對后再繼續。
很多婚姻都像是冤家路窄,看起來一點兒都不和諧,但這樣的婚姻,卻常常也能走到白頭。其實,它只是通過這種特別的方式來告訴伴侶:“每個人都需要被療愈,都有自己成長的議題。感到不合適的時候,主動覺察、調整、整合,當我們讓自己更穩定后,與對方的關系自然會朝著更好的方向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