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生小孩》，“80后”的群體記憶

有人說：隨著“二胎政策”的放開，“80后”也許將是最孤獨的一代。他們的父母都有兄弟姐妹，他們的孩子也可以有兄弟姐妹，只有他們，像一道寂寞的煙火，無論悲傷，還是快樂，只能跟自己分享。這是屬于“80后”的群體記憶……

2016年10月，由山西太原“80后”女孩郭婧創作的繪本《獨生小孩》，獲得了美國漫畫最高榮譽艾斯納獎提名。此前，它已入選《紐約時報》2015年度十佳繪本作品，囊括美國8項年度童書大獎。這是第一次由中國作者創作的繪本作品獲得如此權威的國際大獎。

《獨生小孩》是一本無字書，僅僅100多頁，用黑白鉛筆畫描繪了一個獨生孩子的孤獨成長。可這看上去簡簡單單的繪本，卻引起了無數“80后”的情感共鳴，有讀者說：“小女孩的孤單、害怕、快樂，都曾在你、我的身上真實地存在過，它有溫度，有熱度，讓人看了心鈍鈍地疼。”

一個人的童年，偶然的走丟

更像是一場旅行

許多“80后”獨生子女，大概腦海中都有這樣揮之不去的記憶：雙職工父母上班后，把一串鑰匙掛在他們脖子上，然后交代他們別隨便開門。郭婧也忘不了，小時候，父母上班前總會叮囑她：“誰來了都不要開門，不許出門，不許拿鋒利的剪刀和刀具，不許去廚房燒水。”他們交代了很多才會出門。

看著父母遠去的身影，郭婧總是很害怕，她很想上去抱抱他們，讓他們不要走，不要留下自己一個人;或者告訴父母，她想去外面玩一會兒，玩累了自己再回來，可惜這些愿望從來沒有達成過。

和其他“80后”孩子一樣，父母不在家的時候，郭婧便成了家里的大王。她將毛巾被披在身上，穿著媽媽的白皮鞋，跳著舞、唱著歌，還學電視里唱京劇的演員甩著袖子。沒有人說話，郭婧就跟自己的玩偶說話。等玩累了，就翻出照片，一張張地看，一張張地回憶當時的情形。中午餓了，就吃點兒父母為自己準備的蛋糕或者餅干。傍晚時分，趴在窗子上等爸爸媽媽回來。生活就這樣周而復始。

有一次，郭婧一個人在家，舅舅來敲門，可郭婧怎么都不開。沒辦法，舅舅在門口喊：“婧婧，我是你舅舅，不是壞人，把門打開吧！”可郭婧朝著門喊：“不能開，我媽說了，不管誰來都不能開門。”舅舅說了很多好話，可郭婧就是不開門。無奈之下，舅舅只能轉身離開。后來，舅舅常常開玩笑提起這事，郭婧還有點兒不好意思。

慢慢地，郭婧大了，父母忙碌的時候，就會把她送到姥姥家。姥姥家在郊區，門前有條小河，經常有許多孩子在河里玩耍。郭婧最愛去姥姥家，因為可以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對她來說，不被關在家里又有小朋友一起玩，就是天底下最開心的事。那時候，郭婧經常跟其他小朋友一起在河里唱著歌，奔跑著、跳躍著，還在河邊尋找寶藏。每當夕陽西下，太陽在天邊露著小半個臉的時候，姥姥就會在遠處喊：“婧婧，回家吃飯啦。”與此同時，別的家長也在一聲聲喚著自家孩子的名字，然后，小伙伴們就作鳥獸散，跑回家了。每當這時候，郭婧總會有著小小的傷感，因為吃完飯，她就要跟爸爸媽媽回家了，她舍不得那些跟自己瘋跑的小伙伴。

6歲那年的一天，郭婧嚷嚷著要去姥姥家，卻正好碰上父母都在忙，便問她：“把你送上公交車，你自己一個人去行嗎？”郭婧高興地直點頭，姥姥家是她的樂園，即使一個人她也愿意去。之后，父親把她送到車站，看她上了車，才轉身離開。以前去姥姥家，都是爸爸陪著，這次一個人去，郭婧突然感覺很新鮮，看著匆匆行走的路人，遠處不停冒煙的大煙囪，郭婧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看著看著，她有了一絲睡意，最后竟然睡著了。等她醒來的時候，發現周圍的環境很陌生，姥姥家在哪兒？她下了車，只看到一片小樹林，根本找不到姥姥家。

走著走著，她就被路邊的小花小草吸引了，原先的害怕很快被沖散。她一會兒跟蝴蝶玩，一會兒跟小鳥玩，那一次走失對她來說更像是一次旅行，是一個人的旅行。郭婧順著公交車來時的方向往回走，終于看到姥姥家的胡同口。為了慶祝順利找到回家的路，郭婧還買了一根冰棍獎勵自己。

這次走失，在郭婧記憶里一直揮之不去，好像童年的美好都集中在了那個下午，那個她迷了路，卻跟小花小草逗趣的下午。這也成了她這本《獨生小孩》創作的初衷和故事來源。

小敏感小驕傲，不一樣的心情都是小自我

童年的郭婧，因為常常一個人在家，實在無聊的時候，便學會了畫畫。小學四年級時，郭婧開始學專業繪畫。她把自己想要的東西，全都畫了出來，畫的最多的就是“全家福”，在畫里，她有兄弟姐妹，不再是一個人。

慢慢地，郭婧到了青春期。在那個特殊的年齡段，她遇到了很多不解的事情，也有了許多未知的情緒。這些情緒，讓她惶恐不安，甚至有些害怕，可她不知道怎么去排解。

一次，郭婧在放學的路上路過一個公園，她走進去轉了轉，遠遠地看見一個比她大幾歲的姐姐坐在椅子上看書。不知哪來的勇氣，郭婧走過去跟對方打了招呼，還跟姐姐聊了起來。她們從漫畫聊到偶像，從學校聊到未來。那是一次酣暢淋漓的聊天，郭婧恨不得把姐姐拉回家，陪著她繼續聊。

慢慢地，校園里流行起了“筆友”，像郭婧一樣的獨生子女第一次找到了靈魂上的伙伴，他們有的素不相識，有的只有一面之緣，可通過書信，卻能了解彼此的想法。郭婧也有一個筆友，和別人不一樣的是，她用繪畫代替文字，表達自己的想法。她可以被認可，可以被調侃，也可以被安慰。

就這樣，郭婧不停地畫著，最終考上了天津美術學院。郭婧可以選擇的有三個專業：油畫、國畫、雕塑。郭婧最喜歡油畫，可油畫顏料太貴，她不想給家里增添負擔，果斷放棄了。之后，在老師的勸說下，郭婧又放棄了國畫進入雕塑系。可是，因為沒有聽從自己內心的聲音，郭婧并不開心。

很多次，郭婧都想告訴父母，她想換專業，可每次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一天，她決定跟媽媽好好聊聊，可電話剛一撥通，就聽見了媽媽的咳嗽聲，得知媽媽干咳很多天了，郭婧很擔心。媽媽說：“我沒事，只要你好好的就行。你好好學習，照顧好自己，你就是我和你爸的希望。”“希望”兩個字再一次壓到了郭婧身上，父母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她身上，愛是獨一份，壓力也只能一個人承擔。

想了想，郭婧最終放棄了轉專業的念頭。

2006年7月，郭婧大學畢業，進入塘沽的一家建筑公司工作，雖然生活安逸穩定，可是她總覺得缺少點兒東西，她想換一份工作，換一份和繪畫有關的工作。和許多“80后”一樣，郭婧有自己的想法，可不得不顧及父母的情緒，跳槽前，她想征得父母的同意。

當晚，郭婧給父親打了電話，告訴父親自己想要換一份工作，母親聽到后，忙問：“現在的工作不開心嗎？”郭婧說：“不是不開心，但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你想要什么樣的生活？”母親關切地問。

“總之不是現在這樣，我想要出去看看。”郭婧極力想要父母明白她的想法，可是她的想法只是一種模糊的概念，說去追求理想，太過虛幻;說去掙大錢，又太過現實。母親問她：“你是不是下定了決心？”“嗯，我很想換種方式生活……”郭婧想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但又知道自己是父母唯一的孩子，不能讓父母擔憂和傷心。但讓她沒想到的是，母親竟然同意了：“從小到大，你一直都很聽話，難得有一件想做的事，想去就去，大不了再回來。”郭婧聽完感動極了。

在父母的支持下，郭婧在北京找到了一份游戲設計師的工作。每天都需要設計大量的人物、裝備和道具。2009年底，郭婧又辭去游戲公司的工作，來到新加坡做起了動畫設計，負責按動畫片的腳本設計不同的動畫人物。動畫人物的創作，從一個概念，到一雙眼睛、一件衣服，再到一件配飾。從一個想法轉變成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物，郭婧沉浸在這份工作中。工作的壓力反而變成富有挑戰性的使命，郭婧過得很開心，整個人也變得很有神采。

寂寞的回憶，也能澆灌出幸福的花朵

2012年， 30歲的郭婧工作穩定，一切都很穩定。但考慮到父母年紀大了，身邊需要人陪伴，郭婧決定辭去工作，回國陪父母。一想到父母，一想到童年，就有一種特別的東西在郭婧內心涌動著，她突然有了一個打算，想畫一本屬于“80后”的作品。郭婧對于“80后”有著自己的看法，他們寂寞卻懂事，他們敏感且好強，他們有自己的小美好，也有自己的小驕傲。這份不一樣的東西，是屬于這一代人共同的回憶，郭婧覺得，應該讓更多人知曉。

2012年，郭婧帶著所有的行李回到了太原老家，告訴父母和朋友，她要安心畫畫。為了能更專心地創作，郭婧拋去一切干擾自己的事務，把自己鎖在房子里，不上網，不聚會，徹底和外界隔絕。面對自己的內心，只和自己對話，傾聽靈魂的聲音，然后讓心來指引自己創作。每當畫累了，郭婧就會走出家門，去尋找兒時的記憶。原來的老電車已經沒有了，當年的很多建筑都改變了形狀，高大、冒著煙的煙囪也不知去向。可是，走過的地方，都會有童年的記憶在里面。

郭婧在繪畫的時候，試著向出版社投稿，卻沒有音訊，這對她來說，不免有些失落。一切的未知，都讓人感到彷徨，可這份彷徨，也許就是黎明前的黑暗。每當心情低落的時候，母親總會鼓勵郭婧，讓她堅守住自己選擇的道路：“既然選擇了，就要走下去，不要動不動就放棄，次數多了，自己也就倦怠了。”母親的“寬容”讓郭婧很感動，雖然只有一個孩子，但父母總是能更多地體諒和感受她的情緒，更多地為她考慮。

經過一段時間的沉淀，郭婧決定把自己繪畫的主題定位《獨生小孩》，故事就來源于她童年的那次走失：去姥姥家路上走丟的小孩子，經歷了一場奇幻的冒險，在慈愛的麋鹿指引下，飛上云端遨游，遇見海獺和鯨魚，最后返回家。在溫暖的家中，小孩子安然入睡，手中還握著一只麋鹿玩偶……

那段日子，郭婧一次次被自己畫的內容感動哭了。整本書只有黑白兩色，沒有其他的色彩，正是因為單純，所以才更加震懾人心。《獨生小孩》創作好后，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面世。

2014年，在朋友的幫助下，郭婧認識了一位英國經紀人。經紀人幫她把繪本投給了全球第一大出版集團企鵝蘭登書屋，并被一位出版人看中，他對郭婧說：“故事非常感人，很真實，這種‘群體記憶’可以感動許多人。”《獨生小孩》才得以順利出版。不僅如此，2015年年底，企鵝蘭登書屋又推舉《獨生小孩》參加了《紐約時報》的評選，一舉獲得了該年度十佳兒童繪本獎。《紐約時報》給出的獲獎理由是：“這本長達百余頁的繪本，佳評如潮。華人作家 Guo Jing 以獨生子女為故事背景，描繪孩子的孤獨成長。這是另一種類的無字書，它跟澳洲華裔作家陳志勇創作的《抵岸》、英國雷蒙·布力格的《雪人》一樣，都讓人難忘。”評委薩曼莎·亨特對其中煙霧朦朧的神秘氛圍大加贊賞，稱它是“夢幻題材的無字處女作”。

每天早上，郭婧都有瀏覽郵件的習慣，當她看到《獨生小孩》獲獎的消息后，雖然高興，卻內心平靜，只打了個電話給母親，告訴她這一喜訊。直到媒體大肆宣傳后，朋友才打來電話向她祝賀。在此后一年時間里，《獨生小孩》在美國、德國、韓國等國家和讀者見面。盡管文中沒有一個字，盡管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風俗，卻阻擋不住家長和孩子們的喜愛。在簽售的過程中，有的小孩子會抱郭婧的腿說：“我好喜歡你，有時一個人很害怕，我就看看你的書，我很喜歡里面的麋鹿。”

比起巨大的榮譽，郭婧還是覺得孩子們的天真更讓自己感動。郭婧說：“現在事物更新換代太快，說不定哪天自己就被遺忘了。與其去關注身外之物，不如靜下心去做要做的事情，給喜愛自己的讀者帶去更多的感動。”如今，郭婧在新加坡定居，每天早上9點起床，10點開始創作，一直工作到晚上。她的第二部繪本正在創作中，這次她畫的是一個孩子和動物之間的故事。

郭婧說：“繪畫給我一種歸屬感，也給了我安慰。不管未來怎么樣，繪畫成為我宣泄情緒的一種方式，它會一直陪伴著我。如果未來有了孩子，我希望她也能找到宣泄情緒的方式，不管是音樂還是繪畫，這種方式都是一生中陪伴自己最好的朋友。”

以前，郭婧很害怕將來自己一個人生活，她總想，如果有天父母不在了，她一個人該多寂寞。可現在，她不這么想了，她會想，將來自己成家了，要面對4位老人和兩個孩子，雖然有付出的艱辛，可收獲的愛也是雙倍的，這些足以抵擋所有的困難。

有句流傳已久的網絡段子，也許是“80后”最真實的寫照：

“我們剛一出生，就領到了人生第一個證書—獨生子女證。‘小皇帝’和‘小太陽’成為我們的專屬名詞。其實我們壓力很大，望子成龍的希望全都落在一個人身上，我們沒有兄弟姐妹，打架都沒人幫忙，不過我們一直沒心沒肺地樂觀成長著，我們這一代確實不容易，讀書趕上擴招，大學畢業也不包分配，好不容易賺錢了，股市遇到了熊市，樓市又遇到了牛市。作為‘421’家庭的夾心層，我們不敢死，不敢窮，不敢遠嫁，只因爸媽只有我們一個娃。作為獨生子女，我們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可這些又有什么大不了，我就是我，是不一樣的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