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間回老家看看吧!”平時很少聯系的舅舅突然打來電話,客套寒暄后,最后不經意地說了這樣一句。
放下電話,我心中涌起隱隱的詫異和不安。趕緊給老家的姑媽打電話,姑媽說:“你爸病危,心臟衰竭,住院已經兩周了。”
“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我是多么不孝的子女,父親病成這樣竟然一點兒不知道,忍不住號啕大哭。

等到情緒平穩下來,我撥通了媽媽的電話,依舊是“家里一切都好,不用惦記”這樣的話。隨便聊了幾分鐘,我裝著不經意地問:“我爸沒在家?”他很快接過電話:“你工作還好吧?”“好,領導和同事都很好,我掙得也多,都好!”“嘟嘟(我的女兒)最近學習好嗎?”“好,她很聽話。”聽爸爸努力裝著正常,卻忍不住用低咳掩飾喘不上氣來的聲音,我的眼淚再次在眼睛里打轉。我趕緊編了個理由,匆匆掛了電話:“有快遞來了,我去開門,回頭聊啊。”
我要回家!帶上女兒,還有妹妹全家,我們全部都要回家。汽車在高速路上奔馳,天很藍、云很白,陽光很暖。窗外的風景像電影一般從眼前掠過,就像我腦海里無數的回憶片段撲面而至……
每個人都希望在溫馨幸福的家庭里長大,很遺憾,我并沒有出生在那樣的家庭。小時候,父母感情特別不好,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如果超過半小時,就一定會吵架。但他們為了孩子,從來沒想過離婚。在我童年甚至少年的記憶里,爸爸很少在家。他一直在離家幾十里地之外的地方打工,每兩周回家一次,每次都匆匆來匆匆走。而他回來過的證據,是櫥柜最右下邊的抽屜里他放的幾包餅干。
我從來不覺得爸爸愛我,他不常在家,他寡言少語,他總是陰著一張臉。第一次覺得他或許是愛我的,是大一寒假結束,我要從村里回到幾百里之外的省城。爸爸騎著一輛破舊的紅色摩托車,送我到鎮上的長途汽車站。臨走前幾天,媽媽沒完沒了地嘮叨和叮囑,但爸爸那些日子似乎沒說過什么話。
到了車站,他沉默地在座位旁陪我坐著,等到車上的乘客滿了,他下了車,站在車旁看著我。從上車開始,我就催他回家去,他不說話,也不走,只是看著我。等到車終于發動了,我朝他揮手,爸爸突然就哭了。然后他追著車跑了十幾米,車漸行漸遠,我扒著車窗看,他蹲在地上還在哭。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爸爸哭。跟媽媽無數次激烈爭吵甚至動手,那些年的生活一個不如意接著一個不如意,可我從沒有見過爸爸哭。
爸爸原來是愛我的。
從那以后,每次我離家時,他都會哭,我也因此害怕回家。從2000年考入省城的大學離開家鄉到今天在北京立足,轉眼16年。這些年我回家的次數,真的少得難以啟齒。
是的,我回家的次數比爸爸來看我的次數都要少得多。女兒剛滿8個月大,我從北京的南三環搬家到了東五環外。正是冷得跺腳的冬天,那時老家常有人到南四環的一個批發市場來賣蘋果。爸爸給我打電話說,想搭車來看我,他問清楚了我的地址。我說哪天來提前告訴我,我好去接他。爸爸卻說:“哪天有空兒哪天去。不用接。”其實問了我住址的第二天凌晨3點,爸爸就搭上鄰居的車來了。早上6點多,他就到了南四環的批發市場。
從南四環到東五環呀,那時的地鐵也沒有現在這么發達,一個沒怎么出過門的農村老頭兒,扛著一箱50多斤重的蘋果,在地鐵里來回倒騰,原本一個多小時的路程,他折騰了3個小時。當我看著他輕輕將一箱蘋果放下去,慢慢站起來,然后出了一口長氣時,我真的覺得自己好幸福。但話到嘴邊的卻是:“這種蘋果哪里都有賣的,干嗎這么辛苦送過來?”那箱蘋果又紅又大又漂亮,都是一等一的好蘋果。
這么多年過去,我再也沒吃過那么好那么甜的蘋果。
女兒7歲時,我離婚了。多年的情感如巨石般滾回原點,也順便碾平了我曾在上山路上堅定的信念。離婚后的一年多里,我過得很難,媽媽不理解,見到我就埋怨和指責。爸爸依舊寡言少語,但是來看我的次數越來越多了。去年8月份,爸爸聽我說屋頂有個小縫兒漏水,立刻跑到建材市場買了玻璃膠,一個人修修補補弄了半天,還感嘆北京買不到農村一種專門的補墻漆。上個月打電話時,媽媽還說,爸爸在鎮上買到了一小桶補墻漆,開心的不得了……
汽車在陌生又熟悉的老家門前停下,爸爸早已等在門口,他瘦得厲害,臉色灰蒙蒙的,可是看見我們,就笑了。天很藍,云很白,陽光很暖。我眼眶一熱,生平第一次,我擁抱了爸爸,這久違的懷抱單薄又溫暖,那句“我愛你”,真的說不出口。但是那一刻,已經在我心里說了千萬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