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成績綁架的孩子

“只要提高一分，你們就能戰勝成百上千個敵人，考上理想的學校！”幾乎每個人都聽過類似的考前動員，無論是老師、學生，還是家長常常把高考當成一場戰爭，但這樣的戰爭，是否就一定要有傷亡呢？

2017年3月3日凌晨，河南省濮陽市某高中發生一起兇案，高二學生盧國豪被同班并同寢室的學生李松用刀殺死，同時還有一名學生被砍傷。事后經警方調查，這起兇殺案可能與考試成績有關，李松長期承受著來自學校和家庭的壓力，而最近一次考試的成績成了他犯案的導火索：李松的成績不如盧國豪，他極其嫉妒并且不甘。

這件事一經報道，迅速引發了社會廣泛關注，在競爭激烈、學習壓力大的重點高中，那些如李松一樣的“次優生”的心理狀態，需要人們給予更多的關注。次優生，是成績僅次于尖子生的群體，如果正常發揮，考上重點大學基本沒問題，但是他們處于一個不上不下的尷尬境地：家長和老師對他們的期待不亞于尖子生，他們稍微放松一點兒，成績下滑，就會受到責備和冷落；他們有著不次于尖子生的驕傲和自尊，長久以來累積的壓力，讓他們哪怕經受輕微的刺激，都有可能帶來情緒的爆發。

這起悲劇是學校和家庭“唯成績論”教育的悲劇。為了避免類似的悲劇發生，本刊特約記者聯系到李松的同學、學校老師以及其他相關人士，對這一起事件進行了全方位的調查，深入了解次優生的心理狀態，又承受著哪些壓力？希望能引起學校和家長的警醒和反思。

一個次優生的壓力與苦悶

2017年2月26日下午兩點，盧振平和黃雅莉夫婦像往常一樣，把兒子盧國豪送到學校門口。他們做夢都沒想到，這是和兒子的最后一面。

盧國豪出生在一個平凡又幸福的家庭，從小就很聰明，成績一直很好，是家里的驕傲。盧振平夫婦很在意對兒子性格的培養，總是教育他要謙虛，做事要多為別人著想。

2015年中招考試，盧國豪不出意外，以全市第9名的成績考入濮陽某高中。和很多高中名校一樣，這所高中采取的也是封閉式教育，學生大多住校。盧國豪和李松、杜宇飛、劉青等9名學生住在三號樓334號寢室。在這9名同學中，盧國豪成績最好，大家在學習上遇到問題，經常向他請教。性格外向的盧國豪來者不拒，大家的關系也相處得不錯。

事發后，學校師生對盧國豪年輕生命的終結感到心痛和惋惜，對犯罪嫌疑人李松，更多的是震驚。因為李松的父母不知去向，記者只好聯系到負責此案的民警。民警表示，案子正在審理階段，更多細節不方便透露。

無奈之下，記者和盧國豪的父母幾經周折，聯系到李松最要好的同學劉青，在再三保證不透露其身份的情況下，劉青終于向記者講述了一些內情。

劉青和盧國豪、李松所在的這所高中高二18班，是學校的6個重點班之一。學校經常考試，會公布名次。因為這所高中匯聚的是全市的尖子生，可謂是優中選優，競爭很激烈，大家壓力都很大。

劉青說，盧國豪和李松的性格差別很大，盧國豪大大咧咧，活潑開朗；李松則顯得有點兒“悶”，仿佛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倆的關系本來還可以，但是隨著學習越來越緊張，考試成績差距越來越大，他們的交流也少了許多，盡管在一個宿舍，但很少說話。也許是成績相近，有些“同病相憐”，在整個宿舍，李松只和劉青關系好，經常跟他講自己的心事。

李松告訴劉青，父母早年在濮陽一家工廠上班，后來工廠倒閉，父母都下了崗，他們打過工，做過小生意，但一直不太寬裕。也許是遭遇太多的不順，父親李強在家里經常發脾氣，李松每次回到家里都很緊張，生怕說錯了話，挨父親罵。

但是李松學習成績一直不錯，家人對他抱了很大的期望，特別是在他考上高中后，父親的心情好了許多，不再動輒打罵李松了。

李松一開始對自己也充滿信心，可是盡管一直很努力，成績卻很難冒尖，甚至一度在班里排在倒數。父親逐漸失去了耐性，經常教訓李松說：“你怎么這么沒用，下次考試成績要是再上不去，看我怎么收拾你！”父親粗暴的態度讓李松更加害怕，每次考試都戰戰兢兢，腦子一片空白，盡管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成績還是上不去。

李松在學校承受了巨大的壓力，回到家里也不輕松，父母往往只問成績不問緣由，總是批評他不夠努力。李松不想和父母爭辯，心理負擔卻越來越重。

李松經常對劉青說，自己實在不想上學了，為此劉青還安慰他：“不上學能干啥？再說咱們的成績，最少也能考個好一點兒的二本吧！無論如何，咱們努力了，無愧于心就好。”

2017年新年過后，學校第一次大考，李松考了563分，在學校排第84名，在室友中排名靠后，與盧國豪比差距更大。成績出來后，李松的臉就變得煞白，他私下對劉青說：“越想考好越考不好，這次成績還是這么差，不知道我爸會怎么罵我……”劉青只好又安慰他幾句。

果然在一天晚上，李松把劉青叫到操場說：“這次我爸又把我罵了一頓，還差點兒挨打。我真不想上學了，無論怎樣，我的成績也趕不上盧國豪他們。現在看來，當初考上這所高中，對我來說簡直就是災難，如果讓我重新選擇，我寧做雞頭不做鳳尾。”并且還若有所思地對劉青說：“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永遠消失了，你會想我嗎？”

李松的話讓劉青嚇一大跳，他又安慰李松半天，為了活躍氣氛，還給他講了幾個搞笑的段子。交流后，李松的心情明顯好了一些。

精神崩潰釀悲劇

回到宿舍，盧國豪等同學都在看書，幾個人還討論了一道數學題，李松也開始看書。當晚一切正常，第二天早上，李松又坐在床邊低頭不語，好像在想心事。盧國豪對他說：“快去吃飯吧，別想那么多。”

李松白了盧國豪一眼，并沒有吭聲。據劉青分析，盧國豪本來是在安慰李松，李松卻認為盧國豪是在嘲諷自己，長期承受的巨大壓力，以及對盧國豪的嫉妒全面爆發。

3月1日晚上，李松再次把劉青約到操場，他的情緒很激動，對劉青說了很多，包括在家里受的所有委屈，還說班里除了劉青，其他人都看不起他，特別是盧國豪。他之所以成為現在這個樣子，和盧國豪關系最大！最后告訴劉青，他要么休學，要么干一件大事情，劉青以為他還是因為考試成績不好耿耿于懷，又勸了他半天。

誰也沒想到，危險已經越來越近。

2017年3月3日凌晨4點多，寢室里突然響起一聲尖叫，劉青一下子從睡夢中驚醒，發現一個黑影站在門口，借著樓道里照進來的燈光，劉青認出這個黑影正是李松。劉青也沒多想，問道：“李松，半夜三更的，你干什么？”李松沒有吱聲，扭頭朝劉青的方向看了一眼，跑出門外，并鎖上了門。

當晚寢室其他8名同學都在，大家意識到可能發生了事情，紛紛舉起手電筒下床查看。眼前的景象讓他們驚呆了，只見睡在靠近門口下鋪滿床是血的盧國豪閉著眼，雙唇顫抖，發不出聲音。睡在盧國豪上鋪的杜宇飛也傷得不輕，他的頸部和左臂各被劃了一道口子，渾身是血。杜宇飛告訴大家，他半夢半醒時看到李松站在他面前，倚著梯子，手里舉著一把刀，他嚇得驚叫起來，李松朝他身上亂刺兩刀，然后開門離去。

劉青和同學們趕忙報警，屋內動靜很大，驚動了隔壁的同學。因為李松走時已經把宿舍門鎖上，有同學用啞鈴砸開屋門。

4點10分左右，救護車很快來到現場，醫生檢查發現，盧國豪已經沒有救治的可能，杜宇飛受了嚴重的刀傷，被緊急送往醫院。很快警方也趕到，在宿舍樓下找到李松，并把他控制住。

盧國豪出事后，學校很快通知他的家人，說是孩子在學校出了一點兒事。盧振平和妻子連忙開車來到學校，得知兒子已經被害身亡，頓時暈厥在地。他們萬萬沒想到，聰明伶俐、善良真誠的兒子，竟然遭到同學的毒手！對于盧國豪的遭遇，不少同學紛紛流下了淚水，學校里彌漫著悲傷的氣息。

次優生的心理狀態令人關注

這樣的惡性事件對于濮陽這所高中來說，幾乎是一場地震，也引發了社會對次優生的關注。

記者隨即采訪了一些其他學生，同樣在保證為其身份保密的情況下，有幾個同學向記者說出自己的感受。有個叫張旭的同學說，他家在農村，從小學到初中，成績都很突出。兩年前，考上濮陽一高后，曾經在當地引起很大的反響，還有不少學生家長帶著孩子到他家里“取經”。如此一來，家人對他的期望值一下子升高了很多，都希望他能考上清華北大這樣的名校，成為杰出人才，光宗耀祖。母親為此還辭去工作，專門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陪讀。

在這種情況下，張旭壓力之大可想而知，學校里競爭之激烈，遠遠超過他想象。因此他和李松一樣，每次考試都傾盡全力，但成績還是不很理想，基本在全年級80名左右徘徊，這離家人的期望值相距甚遠，母親從開始的耐心疏導，到后來總是拿他和一些尖子生相比，埋怨他不夠刻苦努力，為此母子倆經常發生爭執，對班里像盧國豪這樣的尖子生難免會有一些妒意，甚至敵意。

另一個名叫胡偉的同學，也向記者講述了他的經歷。胡偉是濮陽市人，從小成績就很好，小學二年級就開始上奧數和新概念。上初中后，家人給他請老師一對一輔導，從小到大，幾乎沒有享受一個愉快的假期和周末。中招考試，他考上了這所高中，父母寄予其極高的期望，但是學校都是學霸級人物，稍微松懈一點兒名次都會滑坡，因此他一直很勤奮。第一次考試，他考了全校第18名，這下父母更加飄飄然，母親偷偷告訴他，學校有推薦上北大的名額，如果能再進一步，他完全有可能上北大。

胡偉說，從那以后，他學習更加努力了，主動更改了作息時間，甚至吃飯時間都很緊張，不停地學習、做題。但他發現，課程越來越難，慢慢有些力不從心，尤其是物理和生物，很多都聽不懂，成績開始下滑。班主任對他投來責備的目光，父母也有些著急生氣，他們經常因為他的學習成績吵架，嚇得他在家里不敢吭聲，只能看書，但是心根本靜不下來。

在學校2月份的那次考試中，胡偉也沒考好，成績到了百名外。回到家里，母親說他不爭氣，母子倆發生了激烈的沖突，母親甚至第一次打他，胡偉當時幾乎要崩潰，第一次有了想去死的念頭……

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學校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老師對記者說，高二學生的壓力確實很大，一方面，高一離高考還很遠，是輕松的一年；到了高二，離高考一下子近了，學習壓力陡然上升，學生們一時無法適應這種從“低壓”到“高壓”的轉變。另一方面，從心理成熟度來說，高三的學生比高二的學生更成熟，抗壓能力更強。但是在目前的高考模式下，高中學生的競爭普遍都很激烈，甚至不次于那些想在大城市里打拼的白領。

無論如何，盧國豪的遇害，都讓大家惋惜不已。學校領導多次找到盧國豪的家人，希望妥善處理孩子的后事，盡力安撫其家人。

近幾年，重點高中瘋狂備考的報道不時見諸報端，輿論普遍擔心學生的心理承受能力。尤其是那些次優生的心理狀態，確實需要人們給予更多的關注。

在巨大的壓力面前，他們盡管用盡全力，考試名次想要上升一名都顯得異常困難。學校刻意營造的競爭氛圍、家長過高的期待，以及在競爭的氛圍下對自我的過高要求，都讓他們絲毫不敢放松，承受著難以想象的壓力。

就本案而言，李松一方面承受著令人窒息的學習氛圍、父母施加的重壓，另一方面，性格的孤僻不開朗，長期壓抑的苦悶無法宣泄，讓李松的心理極度扭曲，在分數、名次下降的刺激下喪失了理智。

在血案發生前的相當長一段時間，李松就出現了種種反常情況，可是學校和家長都忽視了。當悲劇發生，才意識到很多工作沒有做到位。也許老師和家長都應該思考，我們的孩子都在想什么？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家長和學校應該怎樣引導孩子？

專家點評

當孩子的內心只剩下敵意和怨恨時，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如果不能及時地用關愛化解內心的負面情緒，毀滅遲早會發生。縱觀李松的生命，完全是一種被成績和目標撕裂的狀態，這種次優生的尷尬境地，絕不是他一個人的錯。初中時，他是成績好的“既得利益者”，家長和老師因此高看他一眼，這讓他獲得了虛假的自信。但在重點高中，自信很快就被戳破，李松發現自己如何努力也不能名列前茅，這意味著他小心翼翼通過成績建立起的尊重和自信將不復存在，他存在的意義受到了威脅。當然，李松也想通過努力化解這個價值危機，但是，在能力的限制和家人的步步緊逼下，最終所有的斗志都化作敵意，于是毀滅行為成為了必然。如果李松的父母在養育他的過程中，能夠避開成績這單一的評價標準，李松的生命就不會如此狹隘；如果他們在孩子已經努力后，能以更寬容的態度接受孩子成績的退步，那么，孩子就不會把“考不好”等同于“活不了”；如果學校在培養優秀而自律的孩子時，能夠充分挖掘孩子多元化的潛能，就能夠在促成良性競爭的同時減緩過重的壓力，那么，更多的孩子就能夠把“優秀”保持到最后！這件事，值得社會、學校和父母深思，我們在培養出一個個成績出色的孩子之前，首先需要保證每個孩子的人格和心智都是健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