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巷陌的花好月圓

在母親節這一天，媽媽給我們每個人送了一份珍貴的禮物。

太愛一個人，就會覺得他蠢。

我媽對兒女便是如此。她一直當我們是幼童，這真叫人啼笑皆非。我們在社會上歷練這么久，雖未修煉成人精，但心智成熟，對未來有規劃，并不是她眼里的呆子。

別誤會，我深愛媽媽，是她的呵護與關愛，讓我童年的月亮開滿鮮花。哥哥自不必說，連嫂子都坦率地講：“婆婆身上散發出的光與暖，是我信任與熱愛這個世界的重要原因。”有媽媽的家散發著迷人的味道，無論何時，心里都像藏著塊剝開糯米紙的糖，只消想一想就能甜很久。

但現在，我們一提回家就憂喜參半。不為別的，老人家今生的兩樁心愿都著落在我們頭上，她盼身為女兒的我快點兒結婚成家，盼兒媳快點兒生兒育女。她的焦慮逐日長大，漸漸遮天蔽日。

因此，花好月圓的中秋節，言笑晏晏的除夕夜，都變成了婚育動員大會。媽媽端坐筵席正中，雖沒有兩排衙役吆喝威武，但也有一班姑舅叔姨熱心幫腔；雖說沒有吃三百殺威棍，亦覺頭暈胃脹分分秒秒都難挨。只覺相愛親人變陌生，良辰美景都辜負。

見我們姑嫂沒動靜，媽媽加快了催逼的頻率。我還好，到底是親生女兒，惹急眼了可以撒嬌耍賴，媽媽只得退讓三分。做她老人家的兒媳婦就不好辦了，整日唧唧復唧唧，在你耳邊揮斥方遒指點江山，嫂子心又軟、膽又小，心里憋屈得像搖晃了很久的可樂，卻總也開不了口。

我愿意為媽媽擋子彈，但無法接受她在我的人生里垂簾聽政。思謀良久，我決定給媽媽樹立一個榜樣，讓她羨慕欽佩然后模仿，這法子或許能令她改變，不再過度關注子女，而是好好享受自己的人生。

端午節聚會，媽媽剛跟嫂子打了個照面，就叮囑她趕緊生個孩子，那口吻，簡直就像叫嫂子趕緊去超市買一籃子菜一般。我不以為然，噗嗤一聲笑出來。媽媽眼風一橫，戰火馬上燒到了我的頭頂，她喝令我別嬉皮笑臉，問我幾時去相親。

我抿一口茉莉花茶，閑閑說起，同事的婆婆太出色了，辦公室里的人都羨慕到眼睛冒火。媽媽不屑地哼一聲，她覺得自己才是此中翹楚，其他婆婆都是浪得虛名。

我又信誓旦旦：“如果以后遇到這樣的婆婆，一定會考慮結婚。”這一句話當真是奇峰突起，連哥嫂都怔住了，媽媽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纏住我打聽這婆婆是何等樣人。

我慢悠悠喝著茶，緩緩道出：這婆婆從不催促小輩延續香火，也不督促兒媳洗手做羹湯，不會以備用鑰匙悄悄打開子女家門，揮汗如雨地灑掃，也不會將省吃儉用的私房錢慷慨贈與子女。她講究分寸，懂得邊界，與小輩相處起來格外舒服。

媽媽哂笑道：“沒見過這樣的婆婆，蹺起腳，袖著手，像外人一樣，半點兒不替兒女操心，她這是當大爺，還是當婆婆？”我哈哈大笑：“您倒是不見外，掏心扒肝地絮叨，彎腰弓背地忙碌，自己累出一身病，把子女弄得‘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媽媽悻悻道：“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我趁機進諫：“不光呂洞賓委屈，狗也委屈呀。”我勸媽媽向這位婆婆學習，別在婚育問題上強迫小輩速戰速決，這關系到一生的幸福。再說，人生有不同的活法，有人喜歡四世同堂，兒孫繞膝，但有人另有追求，亦不為忤。

媽媽詫異道：“難道你們姑嫂就喜歡孤獨終老？”說罷她又覺得不吉利，慌忙掩住口啐口水，我被她惹得笑起來。老人家瞪我一眼，捂住胸口低念：“可憐天下父母心。”

我鼓足勇氣，叫媽媽別再做可憐父母，要做幸福的父母，多多關照自己的健康，愛吃什么吃什么，愛玩什么玩什么，高高興興過日子。媽媽驚得面色煞白，手扶著桌子，半晌才出聲：“你老實告訴我，上次體檢，我是不是查出了癌癥？”我愕然，與嫂子面面相覷，好一陣才明白過來，又想笑又鼻酸。

媽媽這一輩人，生長在物質極度匱乏的年代。他們堅忍克己，習慣克勤克儉地過活，對幸福與享樂懷著極大的戒心。“生于憂患，死于安樂”，是刻在他們血液里的箴言。所以在媽媽心里，吃苦才是正途，只有患絕癥之人才會橫下心來享受生活。

我與嫂子連忙擁抱這親愛的人，輕撫她后背，給她看體檢單子，給相熟的醫生打電話，從各個渠道證明她與癌癥無緣。媽媽虛驚一場，咧著嘴笑，我們提醒老人家，她的頸椎腰椎都有問題，血壓也偏高，不可再為兒女操勞焦慮，要像同事的婆婆那樣，輕松地享受生活，也放我們姑嫂一條生路。

這最后一句話，竟然叫媽媽紅了眼眶，我懂得她此時的迷茫與傷懷，這樣奮不顧身地愛，竟然施與受都委屈，到哪里說理去。我并不急于讓她馬上茅塞頓開，想想幼時，媽媽待我們是何等耐心，此刻，我也愿意等瓜慢慢熟，蒂自然落，水緩緩流，直至渠成。

果然，沒過多久，媽媽以戲謔的口氣問：“你那個同事的婆婆最近怎樣？”她開始對這個虛擬婆婆感興趣，我連忙告訴她：“那個婆婆正忙著在陽臺上種菜呢。”媽媽眼睛一亮，她一生癡迷種植，卻總覺得自己的愛好不是正經事。

接著我拿出《怎樣在陽臺上種菜》這本書，說是幫同事婆婆買的。媽媽如獲至寶，一把搶過去，低眉軟笑地央求了半天，我才裝作老大不情愿地同意先給她，給同事婆婆再買一本。

媽媽真有天賦，很快種出了綠瑩瑩的生菜和香菜，再過不久，連櫻桃番茄也結果了，陽臺上姹紫嫣紅。因為各種菜蔬大豐收，連鄰居也沾光，蒙她慷慨贈送，人人夸贊她種的菜漂亮又香甜，媽媽得意洋洋，一時風光無兩。

那位虛擬婆婆，現在成了我們母女的必聊話題。我說，這位老太太去年除夕做了頭發，看了花展，像平時一樣悠閑自在，身上沒有蔥姜蒜的熗鍋味道，也沒有止痛膏藥的氣息，漂漂亮亮地過了個年。媽不信，說我哄她，只一大家子的年夜飯就夠忙的，老都老了還能做公主嗎？

我說人家是在飯店訂餐，不用東奔西撲地采買，也不用埋頭在廚房洗煮燒煎，不用洗堆積如山的杯盤碗盞，更不用在整個正月里吃剩菜。過年那幾天，廚房交給小輩，愛怎么折騰怎么折騰。老公主比小公主更尊貴閃亮，子女已經長大，有能力寵愛媽媽，媽媽又何樂而不為？

媽媽小女孩般張大眼睛，聽得入了迷。米蘭的香氣在燈光里散開，這一剎那我有些恍惚，像回到小時候，媽媽邊聽我編故事邊侍弄小菜園，春韭在綠，茄子在紫，番茄在紅，時光是汩汩流淌的彩虹，小小院落是童話里的森林。

媽媽終于找回她喜愛的事物，并沉醉其中，只是，她眉頭開了鎖，心結還未解。雖說不再對我們念緊箍咒，但每逢參加了婚宴或滿月宴歸來，總是神情落寞，似落第秀才，艷羨同窗金榜題名，嘆自己時乖運蹇。

轉眼母親節就要來了，我們打算送她一份貼心貼意的禮物—趁著“五一”假期陪媽媽回鄉歡聚。老人家喜出望外，連纏綿多日的感冒都痊愈了。

家宴上，親戚齊聚，舅舅喝多了幾杯，面紅筋粗，又開始絮叨家事，怪兒媳只生了女孩，害他沒有孫子，怨小女兒要讀博士，年紀老大還小姑未嫁。

大家正面面相覷，媽媽忽然拍案而起，喝止舅舅：“你枉念了書，枉做了長輩，這樣窮形惡相！孩子們生與不生，生男生女有什么要緊，哪怕生的是不男不女，也怪不得兒媳婦……”舅舅呆住了，他對這個最小的妹妹疼愛異常，因寵生懼，見她動怒，竟然訥訥不敢還嘴。

此前兩兄妹都為兒女焦心，常借電話互訴苦惱，頗為合拍。這會兒媽媽驟然翻臉，舅舅如墮夢中，醉顏酡紅，傻傻張著大嘴，威風掃地。小輩們想笑又不敢笑，有掩住嘴假裝咳嗽的，有裝作失手落了筷子去撿的，都低頭偷笑。

媽媽歷數往事，痛心疾首：“當年讀《孔雀東南飛》，你怒不可遏，痛責劉蘭芝的惡婆婆，還說蘭芝有個壞兄長，迫她再嫁，送了性命。妹妹能織素、會裁衣，能彈箜篌又知書達理，真正難得，就算是資質平平，到底是自己親人，讓她住在娘家終老又何妨？”

舅舅早已驚得酒醒，面露惶愧，媽媽也漸漸放低聲音：“后來讀到唐婉的《釵頭鳳》，你又傷慟不已，愿天下再沒有惡長輩。幾十年后，你沒變成惡婆婆、惡兄長，卻成了惡公公、惡爹爹，攪得兒女們不得安生……”媽媽這一番評述，簡直石破天驚，比中文系老師解得還妙，直叫人回腸蕩氣。

媽媽又說，舅舅今日言行，宛如鏡子，照出自己昨日的荒唐。兒女自有兒女的人生，何必風刀霜劍嚴相逼。到此時，舅舅再無猶疑，大方認錯，兒女們笑逐顏開。大家添酒回燈重開宴，老小盡歡，屋子里有一種洋洋的喜氣。

媽媽解開了舅舅的心結，也解開了自己的心結。在母親節這一天，她給我們每個人送了一份珍貴的禮物。

五月的夜晚多好啊，明月一笑，萬物就撒嬌，風有消息，云有歸宿，牽牛花一直爬進窗欞里來，真正是花好月圓人長久，萬家燈火皆可親。難怪呂思勉先生說：“人類最親切的苦樂，其實不在于物質，而在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