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就是這樣充滿象征主義色彩的意象群落,小說由大觀園等一系列意象群組成輝煌的宮殿,時間的流逝,人物的命運,都在宮殿的背景下展開。大觀園是《紅樓夢》中的核心建筑。雖然榮國府、寧國府在之前就存在,但小說還是以大觀園為核心向外輻射延伸,進行敘述的。《紅樓夢》的描寫基本上分為園內的世界、園外的世界、府外的世界,大觀園是圓心,以這個圓心畫半徑,越向外越黑暗骯臟。余英時在《紅樓夢的兩個世界》里對此有過非常精辟的論述,他認為大觀園冰清玉潔,園外的榮國府、寧國府就骯臟了,而賈府外的世界就更加黑暗骯臟。“大觀園是一個把女兒們和外面世界隔絕的一所園子,希望女兒們在里面,過無憂無慮的逍遙日子,以免染上男子的齷齪氣味。最好女兒們永遠保持她們的青春,不要嫁出去。大觀園在這一意義上說來,可以說是保護女兒們的堡壘,只存在于理想中,并沒有現實的依據”。其實從胡適的自傳說、到大觀園的可以復制以及寫法上的紀實性來看,大觀園都是“實體店”,并非沒有依據的烏托邦。
自從脂硯齋點出大觀園與太虛幻境的關聯之后,人們對大觀園的性質產生了歧義,大觀園究竟是現實世界還是烏托邦?大觀園雖然處處寫實,但氤氳在大觀園上空的卻是超現實的氛圍,是理想化的精神寄托。這種由實生虛的意象象征的方式,讓《紅樓夢》的魅力超過了一般以情節為中心的結構方式,經久而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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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創作尤其是長篇小說創作主要的功能就是塑造人物,而作家塑造出來的這些人物,是否成活,也就是能不能被讀者接受,能不能在文學史人物畫廊里有一席之位,是考量一部小說的關鍵指標。《紅樓夢》描寫的人物很多,有名有姓的據考就有470多人,數量不足以說明問題,關鍵是《紅樓夢》人物的成活率太高了,而且和其他小說不重復。《三國演義》《水滸傳》里也塑造了很多成功的人物,但他們之間的“互文性”太強,張飛與李逵,孔明與吳用,都是相似的人物形象。《西游記》里除了孫悟空、豬八戒、唐僧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外,其他的形象往往流于膚淺。《紅樓夢》的人物不同于演義和英雄傳奇,但在日常生活描述中將人物塑造得如此生動實在難得,不用說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王熙鳳這樣的一線人物特別成功,就連劉姥姥、薛蟠、秦鐘這些二線的次要人物也非常生動,甚至著筆很少屬于三線人物的焦大、門子、興兒也讓人難忘。
《紅樓夢》寫人物的方式有兩種類型,一種就是非常寫實主義的完整版,人物的出身、家世、性格、命運交代得非常清楚,可以說毛發畢現,哪怕是一些小人物,像秦鐘、賈瑞、夏金桂都不留疑點。晴雯屬于這種類型,她的來龍去脈一清二楚,連手上的指甲長幾寸也不含糊。還有一種就是意象型的,人物身世、命運云遮霧罩,但性格鮮明,令人難忘,比如妙玉,來去無跡可尋,比如秦可卿,留下大片空白。即使看上去很明白的史湘云也有諸多交代不清的地方。
這種意象化的人物不注重人物的全貌,而是將人物的命運和性格通過特定的意象化來展示,所謂“草蛇灰線”,就是暗藏其中,風云見龍騰,波濤顯魚躍。《紅樓夢》中人物眾多,主要人物也難以一一介紹,為了達到“空谷傳聲”的效果,作者則通過一個特別機關來識別或提取這些人物,這個機關就是判詞。這些判詞也是《紅樓夢》人物意象化的成功嘗試。
這些判詞不是來自人間,而是來自一個叫太虛幻境的地方,這太虛幻境就像一個舞臺,先是美酒,佳人,這里演繹了很多的故事,也演繹了很多人物的命運,金陵十二釵正冊的判詞以及副冊晴雯、香菱的判詞也在其中。判詞就形態而言是中國傳統詩詞的變體,寫氣韻、寫精神。這些判詞大多朦朧而曖昧,比如關于王熙鳳的“一從二令三人木”,就有歧義,至于“玉帶林中掛,金簪雪中埋”更是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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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里有很多具有魅力的細節,這些細節本身傳遞出的氣息往往切合小說的情節和人物的性格,并昭示著人物的命運。戚蓼生在為《紅樓夢》作的序言中這樣評價:“如捉水月,只挹清輝;如雨天花,但聞香氣,庶得此書弦外音乎?”“弦外”的聲音在于小說細節的意象化處理。
一枚冷香丸寫盡了薛寶釵,而葬花一個細節不僅寫透了多愁善感的林黛玉,還“空谷傳聲”地隱含了全書的旨蘊。《紅樓夢》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艷曲警芳心》有一段寫道:
寶玉一回頭,卻是林黛玉來了,肩上擔著花鋤,鍘上掛著花囊,手內拿著花帚。寶玉笑道:“好,好,來把這個花掃起來,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這里的水干凈,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臟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干凈。”
這個名叫黛玉葬花的意象,已成千古絕唱。其實林黛玉的葬花行為,頗有點像今天環衛工人的垃圾分類處理,她是怕別人家的污水玷污了落花,從環境保護來說也是怕落花污染了他人的水源。當然,林黛玉沒有想到后者,林黛玉是一個不太愛為別人著想的女詩人,她的葬花行為與其說是詩化,不如說是行為藝術,因為在葬花之后她吟誦的那首著名的《葬花吟》便是這一行為藝術的最好箋注。林黛玉對落花的埋葬,包含著自愛自憐的情懷,對落紅的悲悼,更是對她自身命運的哀憐。“一抔凈土掩風流”,黛玉安葬落花,對落花與黛玉而言,都是一種對歸宿的認同。“質本潔來還潔去”,是對個人品性和藝術精神的自我保護。
(選自《〈紅樓夢〉的意象美學》,有刪改)